臣謝陛下封賞之恩!”李維正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從錦衣衛千戶到威海衛指揮使,從職務上說是升了一級,但兩者的權力卻不可同日而語,錦衣衛千戶連親王見了都害怕,而指揮使上面卻有層層上司,不僅如此,做了指揮使後就意味着李維正正式成爲了軍戶,不再是普通人戶籍,或許意識到了這一點,朱元璋便溫和地安撫他道:“朕也曾經對你說過,錦衣衛只可用一時,不可用一世,最多一兩年朕就要解散錦衣衛,讓你提前出來其實也是爲了你好,朕當然知道,你做錦衣衛千戶得罪了不少人,所以朕會給山東都指揮使葉升打個招呼,讓他善待於你,另外,朕私下再賞你一樣東西。”
朱元璋顯然早有準備,他從抽屜裡取出一幅卷軸笑道:“朕也是個窮皇帝,不能賞你什麼金玉田產之類,這是朕特地給你寫的幾個字,希望你能記住清廉爲官的諾言,將來好好地向朕和太子效忠吧!”
從皇宮裡出來,李維正彷彿還在夢中一般,僅僅一個多時辰,他的命運就被改變了,不再是人人懼怕的錦衣衛千戶,而搖身變成了威海衛指揮使,這可是正三品銜,當然,軍隊的三品官和文官的三品官遠遠不能相比,全國有三百二十九個衛,三品軍銜並不稀奇,許多五六歲的軍戶子弟都已世襲了四、五品官銜了。
另外,指揮使上面有都指揮使、都指揮使同知,再上面還有五大都督府,有左、右都督、同知都督、副都督、僉都督等幾十名都督,他們有統兵之權,卻無出兵之權,出兵之權掌握在兵部手中,只有皇上才能使兩權統一,所以這些高爵至公侯的都督們大多是虛職,如藍玉、傅有才、馮勝等老將,只有戰事發生時,他們才能領兵出征。
雖然衛指揮使的官職其實並不高,但它卻是軍隊體系中擁有實權的最高軍職之一,手握一衛五千軍隊,如果是位於遠離京城之地,比如南海衛之流,那就算得上是一方諸侯了。
威海衛,山東半島北面,與高麗隔海相望。
李維正彷彿夢遊一般騎馬在大街上緩緩而行,耳畔不停響起爆竹的‘嘭!’聲,一羣羣孩子在大街上追逐玩耍,每一個行人的臉上都充滿了興奮和期待,他們扛着一袋袋米麪或豬肉匆匆往家裡趕,主婦們則在大門前清掃一年的舊塵,笑聲、喧鬧聲不絕於耳。
新年的氣息終於使李維正慢慢地從人生之大變中緩過神來,他忽然想起了紫童,她分娩的時間已經迫在眼前,李維正頓時將山東之事拋到一邊,他狠狠一抽戰馬,加快速度向家中奔去。
遠遠地。他已經看見了大門。離家半年。眼看要到家門。近鄉情更怯。他心中緊張得砰砰直跳。不知紫童有沒有早產了。大門忽然開了。楊二郎和焦三郎各拿着一對大燈籠走出門來。他們五個親兵都沒有跟隨李維正南下。而是留下來護衛他地家人。
“倩小姐。這四盞燈籠是分兩列還是排成一行?”楊二郎探頭向院子裡大聲問道。
“我看人家都分成兩列。咱們也一樣。你們忘記拿竹鉤了。怎麼掛啊?”
倩倩拿着一根長長地竹鉤走出來。卻一眼便看見了李維正。他牽馬站在數十步外。嘴脣緊閉。剋制着內心地激動。而眼睛裡卻充滿了溫馨地笑意。倩倩手一鬆。竹鉤落在地上。她呆呆地望着李維正。這一刻。朱允地身影在她心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一種刻骨銘心地感覺驀地充盈她地內心。她地眼睛慢慢模糊了。兩個親兵見此情景都悄悄地進門。撒開腳丫子便跑。“大人回來了!大人回來了!”他倆地大嗓門在宅子上空迴盪。
李維正將馬交給身後地十三郎。他慢慢走上臺階。輕輕撫摸倩倩地頭髮笑道:“怎麼哭了。不認識大哥了嗎?”
倩倩忽然抱住他地腰。將臉貼在他地胸前。無聲地淚水洶涌而出。此時此刻。她地心中充滿了自責與對大哥地內疚。李維正用袖子將她臉上地淚水擦去。笑問道:“這半年。家裡還好嗎?”
倩倩拭去臉上地淚水,展顏笑道:“大姐的情況很好,產婆說最多再過十天她就要生了,你快去看看她吧!”
李維正點了點頭,指着身後的十三郎道:“這是我的貼身護衛十三郎,你替我給他安排一個住處,晚上吃飯時我有重要事情給大家宣佈。“
倩倩去給十三郎安排住處不提,李維正進了屋快步向後宅走去,家裡人都迎了出來,他看見了繼母楊纓,連忙點頭問候,又問她道:“我父親也在嗎?”
“老爺暫時回老家了,爭取過年前趕回來。”
他的幼妹李多多躲在母親的身後,有些怯生生地眼望着大哥,李維正蹲下來,將她拉到自己面前,拍拍她的小臉笑道:“這麼快就把哥哥忘了嗎?”
他笑着從懷裡取出一顆用紅線繫着地大珍珠,這是他臨行前在廣州買的小禮物,他將珍珠掛在她脖子上,笑問道:“多多喜歡嗎?”
多多細嫩地指頭捏着葡萄大小、熠熠閃光的珍珠,她臉上笑開了花,重重地點了點頭道:“
!”
她忽然趴在哥哥地耳邊低聲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大姐姐要生一個小妹妹。”
“你怎麼知道?”李維正好奇地問道。
“我當然知道,因爲她在大姐姐的肚子裡很乖,要是小弟弟的話,一定調皮得要命,大姐姐的肚子早就痛死了。”
李維正哈哈大笑,“對!你說得對極了,我也希望你大姐姐生個小妹妹出來。”
“多多,快別亂說,哥哥想要的可是兒子。”楊纓連忙將女兒來到身邊,對李維正道:“大郎,紫童行動不便,只能臥牀,你快去看看她吧!”
李維正拍了一下幼妹的小臉,大步向樓上走去,走到門口,丫鬟春花向他行了一個禮,快步下樓去了,房間裡很溫暖,散發着一種檀香混合着炭火的味道,不等李維正醞釀好情緒,牀邊便伸出一隻修長的手臂,葉紫童有些嬌嗔地向他招手道:“大郎,你還不過來。”
李維正這才如夢方醒,趕緊走過去,只見紫童蓋着被子,半倚在牀頭,頭髮梳成髮髻盤在腦後,她兩腮桃紅、眼含秋水,肌膚彷彿剝了殼的雞蛋般充滿了光澤和彈性。
李維正坐在她的牀邊,撫摸着她的臉笑道:“我認識你這麼久,還從未見你的皮膚這麼好過。”
“好什麼好!”葉紫童撅着嘴道:“天天吃了就睡,睡醒了再吃,都胖得跟肥豬一樣了。”
李維正低頭在她脣上吻了一下笑道:“放心吧!等生了孩子,你就會慢慢恢復和從前一樣了。”
葉紫童忽然伸出手臂緊緊摟住丈夫地脖子,低聲在他耳邊央求道:“求你不要再離開我了,我天天盼着你回來,大郎,你抱着我,我真的很害怕。”
李維正輕輕抱着她,柔聲問道:“你怕什麼?”
紫童搖了搖頭,她有些悲傷地說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覺得一切都那麼不真實,我似乎並沒有成爲你的妻子,卻要成爲母親了,一切都來得那麼突然,就像沒有經過秋天,一下子就從夏天到了冬天一樣,我真的很害怕,我怕有一天你會把我和孩子拋棄了。”
李維正心中嘆息了一聲,他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他們沒有開花便直接結果了,花轎、洞房,女人一生最盼望的兩個時刻,他都沒有給她,甚至在她最需要自己的時候,他卻又離開了她,雌鳥在孵卵之時,雄鳥尚知道守候在身邊,何況是人呢?
李維正心中充滿了歉疚之情,他起身關了門,脫去外裳和鞋襪,上牀和她並排躺在一起,將她的頭枕在自己胳膊上,另一隻手則輕輕地撫摸她高隆的肚子。
“這幾天我就和你睡在一起,陪着你,好嗎?”
“嗯!”葉紫童有些害羞地點了點頭,她快樂地嘆了口氣,身子慢慢向他靠了靠,過了一會兒,她聽李維正沒有說話,這才發現他竟睡着了,低微地發出鼾聲,看得出他已是疲憊之極。
葉紫童愛憐地撫摸他長滿了胡刺地下巴和被風吹得黝黑削瘦的臉龐,這就是自己地丈夫,是她將依賴一生的男人,她忽然有一種幸福得想哭的感覺。
李維正這一覺一直睡到黃昏時分才醒來,醒來時,葉紫童已經不在他身邊了,爲了能夠順利分娩,每天這個時候她都會在後園來回散步,李維正翻身起牀,他披上外套走到窗前,只見紫童在產婆的攙扶下在後園小徑上慢慢地踱步,她步履蹣跚,走得很艱難。
這時,他身後傳來了倩倩地聲音,“大哥,你知道嗎?聽產婆說大姐肚子裡好像是兩個孩子。”
李維正一怔,他隨即大喜過望,驀地轉身問道:“你肯定嗎?”
“當然肯定了,我都摸出來了,兩個小傢伙,就不知道是男還是女?”
狂喜之情幾乎要炸開了李維正的胸膛,他一直就渴望着有一對雙胞胎孩子,但他也知道這種概率太小,卻沒想到他在明朝地第一對孩子就是雙胞胎,他飛奔衝出房門去找紫童,倩倩跟在後面喊道:“大哥,吃飯了,大家都在等你了。
”
“知道了,我和紫童馬上就到。”
豐盛的飯菜擺滿了一桌子,騰騰冒着熱氣,一家人濟濟一堂,李維正坐在主位,左面是繼母楊纓,右邊便是妻子葉紫童,紫童地身邊坐着倩倩,在楊纓的旁邊是顧家姐弟,他們便是孿生兄妹,或許李維正的身體裡就有這種遺傳基因。
衆人都到齊了,李維正端着酒杯站起來感慨地說道:“我去廣東整整半年,偏巧紫童有了身孕,多虧了大家的照顧,使她能夠平平安安渡過這段時間,我心中感激不盡,這一杯酒我敬大家。”
他將酒一飲而盡,旁邊楊纓卻笑道:“大郎,說起感謝,你還忘了兩個人,一個是你父親,專程從老家帶了一百隻雞給兒媳補身子,另一個人你猜猜是誰?”
李維正想了想,卻沒能猜出來,紫童在旁邊低聲道:“是蘇童,這半年她一直陪着我。”
提到蘇童,李維正生出了一種去看看她的想法,他點點頭便笑道:“飯菜可要涼了,大家先吃飯。”
全家人有說有笑地吃了起來,李維正看了一眼顧英,便問道:“表妹,你店裡的生意如何了?”
顧英笑道:“生意很好,我們已經有近一千戶固定客人,幾乎囊括了京中權貴,我專門聘了二十名夥計,每天給這一千戶人家送糕點上門,之所以生意火爆,是因爲我們顧家地糕點在七月時被皇上欽點爲皇宮貢品,每天都供不應求,我爲此又擴大的工坊,現在連同店裡地夥計,一共僱了近三百人,過些日子我就打算讓父親也進京,就把總店設在京城,另外除蘇州老店外,我還準備明年之內陸陸續續在杭州、無錫、常州和揚州四個府城各開一家分店。”
李維正沒想到一個小小的糕餅居然也能做出這麼大地規模,不由讚歎道:“表妹不愧是做生意的天才,這才短短一年時間,規模便做得這麼大。”
這時,旁邊地顧俊卻笑道:“表哥,我姐姐的糕餅店其實不算什麼,北平阿福叔開的正仁堂藥店才叫成功,前不久阿福叔讓孫大哥運一批人蔘來京城販賣,一轉手便淨賺了三千兩銀子,聽他說正仁堂在北平和遼東各開了一家藥店,很快便打出了名聲,每天來看病之人都排成了長隊。”
又連得了兩個好消息,李維正今天的心情暢快至極,他一連喝了三杯酒,一直沉默不語的倩倩忽然問道:“大哥,你不是說有消息要在飯桌上對大家宣佈嗎?”
一句話提醒了李維正,他點了點頭便道:“是的,我有一件大事要告訴大家。”
飯桌上地所有人都停住了筷子,等待他的宣佈,李維正掃了衆人一眼,最後目光落在葉紫童地臉上,他徐徐說道:“我今天回來時被皇上召見,現在我已不再是錦衣衛千戶,升了一級,改封爲威海衛指揮使,最遲兩個月後就要去上任了。”
這個消息將所有人都驚呆了,半晌,葉紫童第一個反應過來,她拉着李維正的手緊張地問道:“大郎,你不會又要把我們丟在京城吧!”
李維正笑着搖了搖頭,“不!你和倩倩都跟我一起去,我不會把你們丟在京城。”
倩倩沒有說什麼,對她而言不會有什麼其他選擇,大哥去哪裡,她就一定會跟去,楊纓卻暗暗歡喜,大郎成爲了一地的主官,那他就更容易幫助自己的兄弟和侄兒了,而對於顧英,她卻在考慮是否可以把生意做到山東去,衆人各有心思,臉上都漸漸開朗起來。
李維正見大家都沒有什麼沮喪之情,他也輕鬆地笑道:“其實做這個錦衣衛千戶看似光鮮,但每天面對的是皇上,壓力不是一般地大,總有一種朝不保夕的感覺,從錦衣衛千戶改任一衛指揮使,或許所有人都認爲我是被貶,可我卻冷暖自知,去地方做官,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終於穩定下來了。”
說到這,他又端起酒杯笑道:“來!爲了我即將開始新地生活,我們幹了此杯。”
“乾杯!”笑聲中,衆人將酒一飲而盡
吃過晚飯,李維正也沒有出去,他扶着葉紫童慢慢上樓回了房間,紫童肚子裡是雙胞胎,這可比得升官職重要得多,原本今晚去找費廷安的計劃也暫時取消了。
“慢一點,樓梯黑,慢慢的走。”李維正小心翼翼地扶紫童上樓,一隻手拿着油燈,另一隻手從後面攬住她的腰。
紫童上這個樓梯已經有幾百次了,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感受到一種強有力的依託,使她沉重的身體輕鬆了很多,她默默地依偎在丈夫地懷中,一步一步艱難地向二樓走去。
走進屋裡,李維正將她扶躺在牀上,又拉過被子給她蓋上,紫童見他體貼細微,不由撫摸着他的臉心疼地道:“大郎,你有什麼事就去忙吧!我不要緊。”
“夜裡寒冷,路上都已結冰,不高興出去了,忙了這麼半年,今晚就好好休息一下。”
說着,李維正從袋子裡取出一幅卷軸,紫童見他小心,便好奇地問道:“大郎,這是什麼?”
“這是今天皇上賞我地一幅字,我還沒看呢!”
李維正將大牀旁邊的桌上收拾乾淨,慢慢地將卷軸攤開,只見上面寫着兩句詩:‘猛虎入深林,一嘯動千山。’筆力遒勁,直透紙背。
紫童默默地讀了兩遍,只覺詩句氣勢磅礴,有磨礪意志地深意,她想了一想忽然問道:“大郎,這是皇帝在鼓勵你嗎?”
李維正點了點頭,“皇上的意思是讓我忍得一時寂寞,鍛鍊實際地領軍能力,將來再重用於我,這就是他讓我去威海衛的深意,那裡海盜衆多,又向來是倭寇襲擾大明的主要入侵通道,看來我的未來將和大海結緣了。”
他將朱元璋的字收好,躺在牀上,長長地伸了個懶腰笑道:“終於可以不做錦衣衛千戶了,我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輕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