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北伐,殺入潼關,在關中之地橫行,着實是好漢子,讓人十分欽佩,我家上位時常訓勵將士,要北伐中原,收復失地。尤其是關中之地,乃中華龍興之所在,他日入關,必定前往橋山黃帝陵祭拜。當初漢武帝以十八萬將士,拜祭黃帝。他日我北伐二十萬健兒,足以傲然面對祖宗,接受黃帝檢閱,普天同慶,再造中華!”
汪廣洋語氣堅定,揮舞着拳頭,興奮說道,眼神之中的神采,讓他看起來都高大了不少。
傅友德怔怔聽着,他擰着眉頭,困惑道:“汪,汪大人,吳王還沒有一統江南,就準備北伐,還要祭祀黃帝……我,我倒是聽人說過橋陵,那地方人煙稀少,很是凋零,還是金朝的時候,就已經沒法養兵了。”
汪廣洋默默聽着傅友德的話,心中感嘆,到底是尋常武夫,如何能知道關中的重要!
“傅將軍,聽你這麼說,關中之地,已經很是衰敗了?”
“嗯!不但衰敗,而且還有不少色目人橫行,民風剽悍,不服王化。對我們北伐大軍很不友好。各地的民壯悍匪,主動給察罕帖木兒通風報信,害我們吃了好些次虧。我們也殺了一些人,想要震懾人心,殊不知這幫人悍不畏死,竟然更加給狗韃子賣命,害我們兵敗關中,不得不退到巴蜀!跟着我出去的好幾千將士,只有幾百人活了下來!”
傅友德提起北伐關中的事情,還是十分痛惜。
那麼多活蹦亂跳的小夥子,一個接着一個死去,彷彿在他身上剜肉那麼疼。
他想不通,爲什麼要幫着元廷?
明王出世,重開大宋之天,大傢伙都被元韃子欺負得這麼慘,爲什麼還要給元廷賣命?尤其是李思齊,他就是漢人,竟然也願意背叛祖宗,給元廷當走狗。痛擊紅巾軍,絲毫不手軟。
要不是李思齊和察罕帖木兒,他們大可以席捲關中,進而威脅大都,直接滅了元廷。
可現實卻是那麼殘酷,關中百姓根本不接受北伐軍,他們滿懷熱情,結果被潑了一盆冷水。
“或許當真是天意吧!是老天爺不願意保佑劉太保,不想他成就霸業。”傅友德微微感嘆。
汪廣洋臉上含笑,“傅將軍,我們張相公說過,天命即民心,關中百姓,爲什麼不願意支持北伐大軍……這裡面應該有更現實的緣由,我想請教傅將軍,關中之地,可有很多馬場?”
“有!很多!我們在華州等地就搶了不少好馬,拉起來一千多人的騎兵,只可惜後來戰馬幾乎都損失了。”
汪廣洋再度失笑,“傅將軍,這些馬場可有漢人奴僕?”
傅友德努力思索了片刻,點頭道:“似乎是有的。不然那麼多牲口馬匹,也需要有人照料。”
汪廣洋點頭,“那……你們有沒有針對奴僕的政策?比如說釋放奴隸?給他們授田,登記造冊,編戶齊民?”
這下子傅友德愣住了,還要授田?編戶齊民?
怎麼還有這麼多麻煩事?
看着錯愕旳傅友德,汪廣洋更加感慨,在朱家軍非常稀鬆平常的事情,放到其他紅巾軍之中,簡直是神仙操作,根本學不來。
以往大傢伙還沒有多少感覺,不太明白張希孟在折騰什麼,可是跟傅友德一聊,互相對比一下,汪廣洋立刻就感覺到了差距。
“傅將軍,先說說我們吧……我們是主張釋放一切奴隸,主張平等對待所有人,每個人都應該授予土地,包括女人在內,這一點幾乎是我們的核心主張。”
傅友德咂摸了一下,“聽着是不錯……但,但連女人都給田,那豈不是亂套了?”
汪廣洋微微一笑,“傅將軍,我們要爭取所有人的支持,如何能把占人口一半的女子排斥在外?女人或許不能上戰場,但是運輸輜重,縫製軍需,照看家庭……有了她們支持,男人才可以放心大膽出征殺敵。咱們先不說女人,就說說奴隸,如果你們能拿出釋放奴隸的措施,在進入關中之後,給奴僕授田,讓他們成爲有尊嚴的人,你們的北伐大軍,還會困難重重嗎?”
“任何人也不會隨隨便便,就支持你的。必須要讓他們看出好處,感受到改變。對女人如此,對奴隸如此……假如處境不但沒有變好,反而更加糟糕,他們反咬一口,幫助元廷,也不是不可能。”
“啊!”
傅友德聽到這話,忍不住驚呼。
他似乎明白了什麼!
劉福通興沖沖派出去北伐大軍,嚷嚷着直搗幽燕之地,重開大宋之天。大傢伙都興沖沖北伐,攻城略地,和元韃子浴血奮戰。
但是關中百姓呢?
似乎除了張貼告示,讓百姓輸送糧草,供應軍需之外,就沒有別的事情了。
這麼說還不準確,其實是處境更糟糕了。
關中這塊土地,本就越發貧瘠,難以供養那麼多人丁。
自從西夏立國,數次同北宋大戰,西北就是前線,每一次征戰,百姓都損失慘重。
後來金人南下,摧毀了整個西軍,圍繞着關中之地,連年大戰,民不聊生,戶口折損大半。
隨後蒙古人崛起,屠滅西夏,關中之地,繼續遭殃。
而且蒙古人引入了許多色目人進入關中之地。
這些色目人地位遠高於漢人,他們幫着蒙古貴胄,圈佔牧場,霸佔田地……蒙古在陝甘之地,封了一大堆的王爺,這些蒙古王公豢養打手,蓄積爪牙,關中百姓,苦不堪言。
按照道理說,這樣的關中,只要措施得當,就能很輕易擊敗元廷,光復關中。
但是對不起,劉福通和韓宋政權,都沒有仔細研究過關中的情況,他們以爲大軍進入之後,振臂一呼,立刻百姓雲集響應。
殊不知在關中這塊地方,不甘心淪爲奴僕的漢人已經離開了,剩下的大部分人,已經淪爲奴隸半奴隸。
而且由於大量色目人存在,已經使得關中的風俗有了明顯變化。
北伐大軍進入關中,沒有先拿出爭取民心的措施,反而繼續壓榨百姓,要求提供糧草軍需。
更有一些韓宋將領,趁機搶掠百姓,大發利市,中飽私囊。
本就貧瘠的關中,哪裡經得住這般洗劫?
許多對北伐軍尚存幻想的民衆,迅速改變了態度,元廷或許很差,大家活得十分艱難。但總還能活着,如果讓北伐軍殺進來,反而可能面臨滅頂之災。
既然如此,又怎麼指望關中百姓,支持北伐大軍?
傅友德想到了這些,不由得汗流浹背,羞憤難當!
“原來,原來那些弟兄,皆是因爲我們糊塗,才白白丟了性命!”傅友德突然盯着汪廣洋,激動道:“大人,見識高明,一語中的,令人茅塞頓開。以,以大人之才,輔佐劉太保,一定能北伐成功,掃滅元廷啊!”傅友德突然激動道。
汪廣洋忍不住笑了,我來勸你的,怎麼成了你勸我?
“傅將軍,這些道理,並不複雜。在吳王治下,大凡文武官吏,都明白這個。我們張相公,那纔是真正的當世大賢,我也不過是學了點皮毛罷了。至於讓我輔佐劉太保,那就更高看我了,道理擺在這裡,該怎麼辦,也一清二楚。可你們劉太保願意嗎?能做到嗎?”
傅友德深深吸口氣,也是無可奈何了,劉福通根本就看不起朱元璋,也不願意接受釋放奴隸,均分田畝的這一套。
甚至他們想的只是重開大宋之天,趙宋王朝都那麼窩囊,一個低仿品,還能有多少奢望?
想到這裡,傅友德突然想起了汪廣洋最初的那番話……朱元璋坐斷東南,想的是提兵二十萬,北伐中原,進軍關中,效仿漢武帝,祭祀黃帝,向祖先表明恢復中華,再造山河的壯舉。
那韓宋兵馬進軍關中,能幹什麼?
是歲幣之恥,還是敗給金國,淪陷江山之悲?
連選個像樣的偶像的本事都沒有,這差距實在是太大了。
傅友德老臉通紅,越想越覺得羞慚,他竟然起身,單膝跪倒,感慨道:“汪大人,友德眼中無珠,不識明主。輾轉萬里,飄零無依……若是吳王不棄,友德願意給吳王牽馬墜蹬,忠心耿耿,絕不另侍他主!”
汪廣洋連連點頭,他也沒想到,事情會這麼順利。
“傅將軍,我這次過來,就是知道將軍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你願意歸附吳王,那是最好不過,只是不知道你現在有多少部下,你又有什麼打算?”
傅友德道:“我現在還有三百心腹,另外陳友諒給我配屬了五百人。這八百人都是聽我的。只是小孤山的兵權還在丁普郎的手裡。我和他也不算熟悉,不知道此人會作何打算,倘若他一心阻攔,只怕會成爲絆腳石!”
汪廣洋眉頭挑動,思忖了少許,問道:“傅將軍,你打算怎麼辦?”
“我?我想對丁普郎下手,請他過來赴宴,然後在席間下手,挾持丁普郎……不過這麼幹卻是需要吳王派兵策應,不然我孤木難支。”
汪廣洋想了想,終於點頭,“我會跟上位講的。”
汪廣洋滿載而歸……但是他卻不知道,就在他和傅友德秘密商議的時候,另外一個人也拜見了丁普郎。
他不是別人,也是普字輩的,名叫李普勝。
“你,你怎麼還活着?”丁普郎大驚,“你不是被朱元璋給殺了嗎?”
李普勝呵呵一笑,“我說你聽誰說的?我這不是活得好好的嗎!”
丁普郎仔細打量,發現確實是趙普勝,這才道:“當初巢湖水師投靠了朱元璋,趙師兄見沒有立足之地,就回了漢陽。李師兄你不甘心,半路返回巢湖,重新集結人馬,要跟朱元璋拼命……後來聽說朱元璋擊敗了你,把你捆起來,扔到巢湖淹死,可有此事?”
李普勝笑了,“我要是死了,你現在看到的是鬼啊?是,我是被俘虜了,還在戰俘營待了好長時間……不過要我說,丁師弟,你最好也進戰俘營瞧瞧,領教一下我們上位的厲害!”
丁普郎愣了,“李師兄,你投降了朱元璋?”
“沒錯,我這次過來,是勸說丁師弟,你也投了吧!”李普勝道:“我在戰俘營,幹活,學習,當初彭祖師告訴了咱們那麼多道理,說什麼彌勒重生,大光明世界……可要我說,現在的朱家軍,纔是有了一些光明世界的氣象……師弟,你陳友諒心黑手狠,沒有容人之量,跟着他沒有前途的!”
丁普郎更加驚訝,沉吟良久,他喃喃道:“陳友諒派傅友德盯着我,想要我投降,除非先除掉傅友德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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