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烈的攻城戰進行到了第七天,脫脫晝夜不停,整整攻了七天,張士誠率領着高郵軍民,也死死守衛了七天。
高郵城下,屍體堆積如山,濃烈的腥臭味道,宛如傳說中的鐵樹地獄。
再看上面,城樓已經被回回炮砸塌了一半,斷壁殘垣,驚人駭目。
大量的傷員,來不及擡走,只能靠在牆根,無助地呻吟。
整整七天,張士誠加起來睡了不到五個時辰,他的眼珠通紅,嘴脣生泡,聲音沙啞,滿口臭氣。
不要說誠王殿下的威儀了,就算是比一般的乞丐都不如……但他笑了,呲着黃牙笑了。
“弟兄們!脫脫沒有一鼓作氣拿下高郵!他打不過!咱們死不了!”
張士誠發狂大叫,好似個瘋子。
他的確有理由高興,高郵城就這麼大,哪怕是百萬大軍,也沒法一下子都衝上城頭。元軍雖然強悍,但也有個極限。
七天鏖戰下來,元軍也要休息,恢復元氣。
同樣的也給了張士誠一個恢復兵力的好機會。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高郵之戰怕是要進入相持階段了。
倒不是說戰鬥不慘烈了,恰恰相反,甚至會更加慘烈三分,只是不存在一鼓作氣,直下堅城的情況。
張士誠可以好好喘口氣了,但是在休息之前,他還必須找一個能夠替他守衛城池的。
自家的兄弟當然沒有問題,可他們倆人和張士誠並肩作戰,比張士誠還要疲勞,更需要休息。
張士誠看了一圈,挑中了一個人,此人叫李伯升,當年和張士誠一起舉事,是十八條扁擔之一。
也是張士誠的重要干將,只不過兩個人不久前發生了一點小摩擦。
“老李,你過來。”
張士誠拉着李伯升,讓他坐在自己的面前,張士誠仔細看着他,弄得李伯升心裡毛毛的。
“殿下,有什麼吩咐,臣萬死不辭!”
張士誠笑了,“我問你一件事,聽人說過,你說過雪嬌姑娘,天仙一般的人物,便是能睡上一夜,死了也得好處,可是有這話?”
李伯升一聽,嚇得魂飛魄散!
連忙擺手否認,冷汗不自覺流了下來。
這位雪嬌姑娘是揚州的花魁娘子,不說數一數二,也是穩居前三的標誌人物。張士誠攻城略地,揚州也落到了他的手裡。
李伯升作爲張士誠的部將,聽人說起這位雪嬌姑娘,自然是想弄到手裡,故此纔有了那麼一番話。
可他還沒來得及下手,雪嬌姑娘就被接入了王府,據說要給張士誠做側妃。
這就很草莽了,誰家正兒八經的王爺,會從青樓裡挑人啊!秦淮八豔,不管多豔,也只是文人的掌上玩物,上不得檯面,更進不得宮闈。至於在大明湖畔,春風一度,那就更是想變鳳凰的野雞的癡心妄想了。
奈何張士誠是個草頭王,根本就不在乎這些,把一個雪嬌姑娘,接到了王宮,還沒過去多久,元軍南下,張士誠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機。
“殿下,臣,臣萬萬不敢有非分之想,殿下饒命啊!”李伯升趴在地上,砰砰磕頭。
張士誠臉上含笑,伸手拉起李伯升,拍着他的肩頭道:“老李啊!咱們倆是什麼交情!一起扛着扁擔打天下,不說別的,除了俺的那把椅子,你想要什麼,就有什麼!”
李伯升惶惶不安,完全不知道張士誠是什麼意思,只能不停告罪。
這時候張士誠重重一嘆,隨即對身邊人道:“去,把雪嬌擡來,送去老李的府邸,今天晚上,就給他們成親,入洞房!”
李伯升瞠目結舌,腦子瞬間空白了。
什麼,殿下要把雪嬌讓給自己?
怎麼可能,那可是殿下的寶貝啊!
不會是耳朵壞了吧?
而且就算是真的,自己能要嗎?敢要嗎?
李伯升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糾結惶恐……倒是旁邊的施耐庵聽出了門道。
好一個厲害的誠王。
這是要效仿楚莊王的絕纓之會啊!
身爲主上,不究部將調戲寵姬之過,若干年後,臣下武將,捨命相救。
誠王寬宏若此,賜予美人,這李伯升還不爲誠王死戰到底!
有明主若此,高郵想來還有一線生機啊!
施耐庵大加讚許,自己誠王英明寬宏若此,當真是前途一片光明。
當天黃昏,張士誠親自送李伯升入洞房,享受了揚州前三美人的侍奉,李伯升只覺得這輩子都沒白活,總算是值了!
但他卻不敢貪歡,三更天,即託着腰爬了起來,披掛甲冑,登城守衛。
而王宮中的張士誠,聽聞李伯升上城,終於露出笑臉,隨即一頭倒在牀上,鼾聲如雷!
有了李伯升玩命死守,加上高郵軍民上下一心,元兵的攻勢又被接連化解,什麼起土山,挖地道,全都不管用。
脫脫兩次集結回回炮,想要打破城牆,李伯升領着死士衝出去,兩次破壞,捨命保全。
高郵挺過了半個月。
脫脫大爲震怒,既然高郵一時打不下,那就要打下六合,切斷所有外圍聯繫,把高郵城團團圍住,就算是困,也要把張士誠困死!
元軍的兵鋒轉向了更小的六合……而此刻六合城中,也在緊張登記,記錄每一個人,除了城中百姓之外,尤其是外地客商,經過六合的客人。
必須詳細登記,不能漏掉一個人。
如果有誰撒謊,或是查出異常,就要嚴肅處理。
這一招其實是張希孟在濠州時候用到的。
面對強敵壓境,要想守住城池,就必須上下一體,不能有任何漏洞。每一個人,每一粒糧食,都要弄得清清楚楚。
不然一旦出現了內奸,那就麻煩了。
耿炳文將收攏進城的青壯仔細排查,分散安插給各個百戶,避免他們湊在一起。另外,他又下令,要求城中百姓悉數登記,外地來客悉數登記,總而言之,一個都不能放過。
這項工作看起來繁雜,其實並不困難。
畢竟六合只是個不到兩萬人的小城,本地人都知根知底,外地人就住在那幾家客棧,也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有家招商老店,就是六合最大的客棧。
在客棧的東跨院,住着主僕三人,一個女主人,一個小丫鬟,還有個上了年紀的車伕……他們也是突遭變故,被困在了六合,沒法出去。
而這時候一羣朱家軍找到了這個院子,車伕擋在了門前。
“軍爺,行個方便,我家主人不願意見人,請你收着……給弟兄們一包茶喝!”說着,他將一錠金元寶塞給了爲首的總旗。
可是令車伕驚訝的是,這個士兵竟然沒有收,不過也沒有發怒,只是和顏悅色道:“老伯,你不要誤會,我們只是登記人員,斷然沒有別的意思。你們也不要心存僥倖,還請配合。”
車伕眉頭緊皺,“弟兄們,就,就不能通融一二?還是錢不夠?”
說着,他又掏出了兩個元寶。
士兵連看都沒看,冷冷道:“金子是有價錢,可在亂世,金子又算得了什麼?在我們這裡,這點阿堵物不管用!老伯,如果再敢賄賂我們,小心我用賄賂的罪名辦你!”
車伕一怔,真是奇了怪了,賄賂也算是罪?那他這一路走來,該誅滅九族了。
“軍爺,我家主人實在是不方便,你就高擡貴手,給我們一條活路吧!”
“不行!”士兵板着臉道:“有一個漏洞,就有一分危險,我們不能拿城防大事開玩笑。還請你們配合!如果不然,我們就只有抓人了!”
事到了這一步,車伕再也沒有辦法了。
他只能掉頭回去,不多時,從裡面走出來兩個女子,一個女主人,一個小丫鬟。
女人身上披着狐裘,戴着帽子,看不清長相。只是身形高挑,走路輕盈,婀娜多姿,只看身材,就是個絕美的佳人。
旁邊的小丫鬟只有十三四歲的樣子,還沒有長開,卻也有幾分美人胚子。
士兵看了她們一眼,竟然微微臉紅,忙問道:“你們叫什麼名字,是從哪裡來,爲什麼到了六合,又要去哪裡,會做什麼……”
士兵連着問了幾個問題,那個車伕越發惶恐不安,只能目視着女主人。
女子倒是比他淡定,“我叫周蕙娘,是揚州人,本來是想去滁州……我是個賣藝的,除了會彈琵琶,別無長處。”
士兵聽着,在本子上記着,聽說只會彈琵琶,就搖頭了,嘟囔道:“怎麼連洗洗涮涮都不會!”
女子微微怔了怔,卻還是沒說什麼,只是默然不語。
士兵記完之後,又道:“對了,我見你們有一輛馬車?”
女子點頭,“是有這麼一輛,如果軍爺想要,大可以拿去就是。”
士兵哼了一聲,“你把我們當成什麼人了?山大王啊!告訴你,這是徵用,等仗打完了,我們就會歸還,如果損壞了,還會如數賠償。”
說着,士兵又拿出一個條子,歪歪扭扭寫下借車一輛,戰事結束歸還,如有損壞,按照市價賠償……
他寫完之後,遞給了女子,女子沒接,而是車伕接了過來。
“你們在這裡等着,我去趕馬車。”
很快馬車趕過來,士兵接過,還向他們道了謝,這才轉身離去。
而周蕙娘手裡捏着那一張借條,不由得癡了。
“蔣三叔,你說咱們去投靠吳爺,是不是做對了?”
原來車伕叫蔣三,他摸了摸腦門,長嘆道:“姑娘,這個朱家軍還真有點不尋常!”
周蕙娘原是揚州的歌女,排名尚在雪嬌之上。她的容貌一流,更讓人叫絕的是琴棋書畫,各樣本事,便是才子名流,也勝不過她。
奈何伴隨着張士誠崛起,揚州之地不在太平……她打聽了許多,也想了許多,後來聽說在滁州有個吳班頭。
他本人就是上天入地的大英雄,經常在舞臺上自己演自己,深受喜愛。他廣邀各地名伶,到了滁州,上臺演戲,竟然能和士兵一般,掙一份軍餉,不用受欺負,更不會有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
周蕙娘動心了,她也覺得揚州待不下去,這才帶着車伕蔣三和小丫鬟來滁州,沒想到剛到六合,就攤上了戰事。
往後的路,到底該怎麼走?
自己在揚州的那些舊識故交,又會怎麼樣?
周蕙娘心中悽然,理不出頭緒,不由得拿過來琵琶,續續彈奏起來……一直到了傍晚,突然那個登記的總旗去而復返,他比第一次客氣了許多,手裡還拿着三個木牌,依舊是先見到了車伕蔣三。
“老伯,這是三個牌子,可以拿着免費領糧食,別弄丟了。”
蔣三接過,連忙答應。
士兵頓了頓,又低聲道:“剛剛是你家主人彈琵琶吧?”
蔣三立刻警覺,“軍爺,你有事情?”
士兵撓了撓頭,“沒,沒別的意思,就是想着你家女主人要是,要是能給大傢伙彈彈就好了,我們以前都是看吳大頭的戲,現在外面都是韃子,怕是沒人能演了。要是不方便,也不打緊兒,我,我告辭了。”
士兵一溜煙兒走了,蔣三忍不住搖頭,這個當兵的怎麼回事?彷彿害怕他們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