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2章 人權的二象性
《何爲大同》發表之後,儘管引起了普遍的質疑和抨擊。
可大家心裡還是有些期待的,想要看看他準備怎麼搭建大同世界。
畢竟陳景恪不是普通人,而是大明政策的真正制定者。
他的大局觀、政策帶來了多大的改變,大家有目共睹。
這樣的人,內心中的完美世界到底是什麼樣的?
很難不讓人好奇。
看完《理想世界》篇,大家終於知道了,他所謂的大同世界的真實模樣。
所帶來的轟動,是無與倫比的。
李善長看着手中的書,一時間有些失神。
物資、精神雙滿足,這樣的世界真的能夠達成嗎?
李祺則感嘆的道:“我終於知道,爲何他不喜歡法家了。”
李善長回過神來,神情有些頹喪,說道:
“法家不可能在獨立存在了啊。”
一旦陳景恪的大同世界被世人所接受,缺少溫情的法家,就不可能再獨立成爲顯學。
並不是說法家就此消失,而是它的思想只能作爲輔助存在。
陳景恪雖然不喜歡法家,但法家的很多優秀思想,還是可以拿來用的。
他搭建的大同世界,不是憑空想象出來的。
而是參考了前世的思想,吸收百家之所長搭建而成。
法家作爲百家中的顯學,傳承又非常完整,也是陳景恪借鑑的重要資料。
這一點,在後續的篇章中會有提到。
李善長還沒有看到相關內容,所以纔會感到失落。
李祺很少見到自家父親如此頹廢,心中不禁有些擔憂。
年齡大了,別因爲這事兒受打擊給鬧出病來,於是轉移話題道:
“不知道安平侯如何具體的構建大同世界,爹您快往後翻翻。”
李善長的注意力果然被轉移,翻到了下一篇。
——
楊士奇自然也在關注此書,甚至可以說,他是大明最關注這本書的那批人之一。
之前他靠着自己的能力和決斷,完成了幾級跳,併成功進入詹事府任職。
然而就在他以爲,自己可以在太子面前表現能力,獲得重用的時候。
現實給了他重重一擊。
靠近權力中心他才知道,人才真的是如過江之鯽。
太子和陳景恪身邊,圍繞着一大羣年輕人。
都是從全國各地,各行各業挑選出來的俊傑。
這些人的職務並不高,都是八九品的小官,從事的也都是文書、打雜一類的工作。
但能時不時的受到大佬們的點撥。
太子、陳景恪等人,更是經常爲他們上課。
通過言傳身教,告訴他們許多道理。
可想而知,這些人的能力有多強。
說白了,有點類似於漢唐時期的郎官制度。
挑選一批年輕的俊傑,放在中樞進行培養。
等成材之後,再外放進行鍛鍊。
這些人往往都是天子的心腹,能幫助天子瞭解天下的詳情。
陳景恪弄這麼一羣人,也實屬無奈。
沒有足夠的人才,只能想盡一切辦法培養。
總之,在這羣同齡人面前,楊士奇引以爲傲的能力,就變得拿不出手了。
尤其是對新政,他連表面瞭解都算不上。
不過他並沒有氣餒,出身低微又沒有名師教導,他能走到今天靠的就是能屈能伸、百折不撓。
不懂就放低姿態去學去鑽研。
很快他就在小圈子裡站穩了腳跟,有了一幫聊得來的朋友。
在這些朋友的幫助下,他很快就補上了短板。
對朝廷的變革,有了更全面更深入的瞭解。
不過他依然沒有急於表現自己,而是更加深入的去學習。
現在他只是知道了朝廷要怎麼做,卻並不明白爲什麼要這麼做。
而且隨着對新政瞭解增多,他心中也生出了許多疑問。
比如,陳景恪到底是基於什麼思想,才制定出這些政策的。
比如,皇家爲何會對他如此信任?
新政會帶來不確定性,這是歷朝歷代最大的忌諱。
爲何都反對變革?
就是爲了穩,爲了杜絕不確定性。
太聖皇之前的執政風格,是出了名的保守。
給工匠上匠籍,軍戶籍……還不允許互相變動。
一人爲匠籍,祖祖輩輩都只能爲匠。
這麼做的目的,就是爲了穩,爲了‘不變’。
可是,陳景恪的變革前所未有的激烈,很多政策即便是現在來看,依然無法理解。
那麼,他是如何說服聖皇的?
聯姻?不攬權?聰明?口才好?
楊士奇直接就否定了這些答案。
這些東西確實很重要,但並不關鍵。
如果誰認爲靠這些東西就能說服太聖皇,取得他的信任,那個人一定會死的很慘。
仔細思考之後,他有了一個想法。
陳景恪的思想。
聖皇肯定是瞭解了陳景恪的思想,知道他了這麼做的緣由,也看到了他變革的意義在哪。
甚至,他還讓聖皇看到了不改變的害處。
只有這樣才能讓剛愎自用的聖皇選擇支持他。
越想他就越覺得,自己的猜測是對的。
那麼,陳景恪的思想,到底是什麼樣的呢?
他開始私下收集。
然而,幾乎看不到類似的東西。
陳景恪給大家講課,基本也只講新政本身,該如何去做之類的。
從不講爲何要如此變。
說的更直白點,他從不告訴別人,自己變革的法禮基礎是什麼。
所以尋找了許久,楊士奇依然收穫寥寥。
不過這並沒有讓他失望,反而讓他更加篤定,陳景恪在藏什麼東西。
正常情況下,一個人不可能如此守口如瓶的。
然後他就轉換了目標。
陳景恪有意的藏,他身邊的人不可能和他那樣滴水不漏。
比如皇帝(朱標),比如太子(朱雄英)。
於是他開始收集朱元璋、朱標和朱雄英三人的話。
臣子收集君主的話,這並不是什麼犯忌諱的事情。
真正犯忌諱的,是打聽皇家隱私。
書吏們幾乎人人都有一箱子相關語錄。
因爲他在書吏羣體中的人緣比較好,很容易就借到了一些。
他花費了數月時間,對這些語錄進行梳理分類。
並將其中相似的部分歸納到一起,還真窺探到了一絲皮毛。
即便是皮毛,也讓他爲之震撼。
他更加迫切的,想要了解陳景恪思想的全貌。
但害怕被察覺,他又不敢表露出來,只能私下去收集。
這次他將收集範圍擴大了。
方孝孺被陳景恪引導,悟出了唯物學思想。
李善長也收到陳景恪影響,提出了法制思想。
那他們肯定了解一些。
他將這些人的著作全部收集起來,進行梳理解析。
收穫很大。
僅僅是通過自學,就讓他對新政有了更加深入的瞭解。
然而讓他無奈的是,隨着研究範圍的擴大,他發現自己離陳景恪越來越遠了。
因爲他開始分不清,哪些是陳景恪的想法,哪些是說話者本人的想法了。
就在他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大同世界》發行了。
他第一時間就買了一本回來研究。
前兩篇的立意確實很宏大,然而他卻非常無感。
對他這樣務實的人來說,什麼宏大立意都是虛的。
而且他壓根也不信,真的有人能如此無私。
他更想看的是,陳景恪構建這些立意的基礎。
也就是法禮基礎是什麼。
這纔是瞭解陳景恪,瞭解新政,最關鍵的地方。
所以在看完前兩篇之後,他毫不猶豫的翻到了第三篇。
名字非常簡潔,就兩個字:
人權。
楊士奇不禁眼前一亮,他有種預感,自己想要的答案或許就在這裡。
連忙俯首讀了起來。
這篇文章正如標題,就是講人權的。
簡而言之就是再說,人作爲人應該享有哪些最基本的權力。
這些權力,又是誰賦予的?
陳景恪一如既往先是講了歷史。
點出古人對人權的認識很淺薄,認爲生命是血脈賦予的,人權也是血脈賦予的。
和你血脈相連的人的權勢,決定着你的權力。
奴隸的兒子是奴隸,權貴的而是是權貴。
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後三十年看子敬父。
這都是血脈賦予人權的體現。
在這種法禮基礎下,誕生了宗法制度,宗族、父母對子女擁有絕對的領導權力。
但這個理論,卻忽略了‘天’的存在。
天地纔是承載萬物的基礎,也是天地孕育了萬物。
人也同樣是天地孕育的精靈。
既然是天地所孕育,那天自然也會賦予人最基本的權力。
也就是‘天賦人權’。
那麼天都賦予了人哪些權力呢?
首先是生命權,這永遠是排在第一位的。
其次,作爲人享有最基本的人格。
所有人也都必須要尊重人格,因爲這是天賦予人的權力。
……
接着,陳景恪又用大篇幅論證了天賦人權這個概念。
看到這裡,楊士奇激動的連連拍桌子,找到了,終於找到了。
天賦人權。
仔細回想陳景恪的政策,大多都是在給萬民鬆綁,給予萬民更多的權力。
其中表現最明顯的,就是廢奴法案和僱工法。
其實站在朝廷的角度來看,這兩個法案可有可無。
不,更準確說,這兩個法案反而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國家的發展。
別的不說,如果允許豢養奴隸。
那大明就能開墾出更多的荒地,生產出更多的糧食。
作坊就可以降低成本,生產出更多的商品。
以陳景恪的智慧,不可能看不出這一點。
可他依然在很久以前,就提出了這兩個法案。
現在終於找到原因了。
就是‘天賦人權’。
因爲他相信,天賦予了人最基本的權力,給百姓鬆綁就是在執行天道。
他構建大同世界的法禮基礎,也就是底層邏輯,同樣是天賦人權。
不過看到這裡,他依然有很多疑惑沒有解開,按捺住激動情緒,繼續往下看。
後面陳景恪又將話題兜轉了回來,重新提起儒家的綱常倫理。
認爲儒家綱常倫理是有現實意義的。
因爲生命確實是父母孕育撫養長大的,父母的地位也直接影響着子女的地位。
這都是不容否認的事實。
父母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決定孩子的很多東西。
反過來也是一樣。
等孩子成年了能獨立了,父母逐漸衰老,實際掌握家庭的就變成了孩子。
所以,人權很大一部分是血統賦予的,這一點並沒有錯。
到這裡,他終於拋出了自己最終的觀點。
人權具有二象性。
即天賦人權和血統賦權。
但是,天權是高於血權的,即便是父母也不能隨意剝奪孩子的生命。
看到這裡,楊士奇不禁讚歎陳景恪的智慧。
之前他就有個疑惑,既然幾千年來都是血統賦權,你突然變成天賦人權。
那堅守了幾千年的綱常倫理算什麼?
你大同世界要和傳統文化做切割是吧?
僅憑這一點,大同世界就不可能被大衆所接受。
現在,陳景恪用一個二象性,將這個問題解決了。
天賦予了基本人權,血統賦予了另外一些權力。
兩者相輔相成,構成了人作爲人應該享有的最基本權力。
如此一來,幾千年傳承下來的思想,就可以和大同世界無縫銜接。
也掃平了萬民心中的障礙,能讓大家更容易接受。
在楊士奇看來,這一招實在太高明瞭。
事實上陳景恪想的還要深的多。
他之所以提出二象性,一方面是爲了加強和傳統文化的連續性,降低傳統力量的反撲。
另一方面,也是深知單極化的底層邏輯,會帶來什麼樣惡果。
天賦人權是前世搞出來的概念,最開始發展的很不錯。
基於這套底層邏輯,發展出來的最優秀的思想體系,就是馬、恩。
可是後來天賦人權就開始妖魔化了。
‘父母未經過我允許,憑什麼要生下我’?
“父母沒能力,憑什麼生下我?”
“你不能月入幾十萬,憑什麼生孩子?”
以前人們想的是,我要好好努力,讓家裡人過上好日子。
現在很多人想的是,爲啥我沒有生在富豪家裡?爲啥我不是富二代官二代?
努力成了貶義詞,奮鬥被視作奴性。
西方更誇張,直接搞出了上百種性別。
這些思想能夠產生,底層邏輯就是‘天賦人權’。
我追求自由,因爲這是天給我的權力。
我追求絕對的自由,這也是天給我的權力。
你不能讓我過上富裕自由的生活,那你就是有罪的。
我的一切是天給的,憑什麼要感激你們?憑什麼要遵守你們的規矩?
然後理直氣壯的仇視父母,仇視家庭,仇視一切。
事實上,他們的邏輯非常容易就能擊破。
因爲是天讓你生在普通人家庭,你憑什麼不滿?
什麼?
你對天有意見?
你竟然對賦予你人權的天有意見?
呵呵了。
然而,那些口口聲聲喊着天賦人權的人,在這個時候卻都假裝看不見了。
總的來說,單極化的底層邏輯,很容易生出問題。
所以陳景恪在構建底層邏輯的時候,就採用了二象性。
一方面用天賦人權,強調人擁有的最基本權力,任何人都不可觸犯。
另一方面,又利用血統賦權,強調了人與人之間的聯繫。
希望未來追求‘絕對自由’的人少一點,多重視一些親情友情家庭。
他也不知道這麼做有沒有用,但總歸是要嘗試一下的。
而且他對華夏文明充滿了信心。
我們的文明從誕生之初,就具有多元性。
將一個龐大的外來文明(佛教)完全吸收,這在人類歷史上是唯一的一例。
這就是多元化賦予我們的能力。
二象性,更加符合華夏文明多元的特徵。
我們連底層邏輯都是多元的。
相信我們的族人,能將這一套思想發展的更燦爛。
這些想法,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也沒辦法告訴別人。
除非他想將自己穿越者的身份公之於衆。
但他已經決定了,將這個秘密帶入墳墓。
何必爲大家增加一些不必要的煩惱呢。
不過即便如此,這篇文章所帶來的震動,也是前所未有的。
甚至超過了大同世界本身。
要知道,之前不論大家如何變革,其實底層邏輯都沒有變過。
陳景恪這篇文章,直接對最底層邏輯進行了修改。
這意味着,華夏文明發展至今所有的思想體系,都要跟着進行改變。
看過這篇文章之後,大多數的學者都開始重新審視這部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