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且對左東閣的暗示只能選擇性忽略,佯裝沒聽到。
一進酒樓裡面,掌櫃的在前,兩旁堂倌侍女排成兩列迎接,偌大的酒樓裡卻再無別的客人。
原來這家鳳陽府最有名的酒樓——中都酒樓是左家的產業,爲了給況且等人洗塵,晚上停業,只招待他們這批客人。
酒樓敢以中都爲名,膽子不小,可見左家在鳳陽府乃至全省勢力之雄,如果關係不夠硬,頭掉了還不知道咋回事呢。
太祖時,最忌富商跋扈,恣意妄爲,因此對商人設置了諸多限制,無論住房,衣着等都嚴加管束,敢逾越者一律嚴懲。樹大招風的富豪沈萬三,成了太祖懲戒富商的樣板,被無辜砍了腦袋。
沈萬三號稱大明首富,民間傳說他家藏有金雞,天天產金蛋,更有傳說南京城的城牆都是沈萬三出資建的。
這些傳說當然是瞎編出來的,然後以訛傳訛,越傳越離奇。不過,沈萬三死得確實冤枉。他不過是獻媚獻過了頭,給朱元璋上書,願意捐資國家一年的軍費。
不料此事激怒了朱元璋,一個富商,居然把手伸到軍隊頭上了,想要收買軍心啊。這還了得,於是隨便扣了頂謀反的帽子,殺頭、抄家,沒收全部財產,家人流放邊疆。
宣宗繼位後,對商人的限制慢慢放鬆,當然也沒有明令解除太祖的規定。明朝的制度就是這樣,太祖定下的規則後來者一個都不能改,若皇上改了就是不孝,臣子改了就是謀反大逆不道。
當然,制度使死的人是活的,總有辦法,不改規制,卻可以選擇性忽視,上下都不遵守,表面上如舊,骨子裡搞新的一套。
敢以法令形式更正太祖弊政的,明朝唯有建文帝一人。
建文帝登基後,不僅削藩,還針對太祖許多不合理的政策進行更正。比如太祖爲了懲罰蘇州人對義軍領袖張士誠的支持和忠心,對蘇州地區報復性徵收賦稅,建文帝及時予以糾正。
當時人稱建文帝聖天子在世,得人心之盛遠過於太祖皇帝,可惜剛執政四年,建文帝就被朱棣趕出了京城南京。
得人心者得天下,這是古今公認的真理,卻在建文帝身上失靈了。建文帝是得了人心,卻失了天下。
歷史的軌跡或許自有規律,非人力所能盡知。
明朝中期以後,早先的種種限制已經名存實亡,商人不僅房屋逾制,衣服飲食更是豪奢,不敢做的也就是房上鋪琉璃瓦、後房用宦官、僭用正黃色服飾等寥寥幾樣了。
登上二樓,一位老人正在樓梯口迎接,左東閣忙介紹這是他父親左文祥。
況且一驚,沒想到這半退隱的老東家居然也親自來了,急忙要行禮,左文祥一把扶住他雙臂,笑道:“不要多禮,老朽當不得神醫的大禮。”
況且笑道:“豈敢,都是人們渲染的,晚生也不過略懂醫道,哪裡當得起神醫二字。”
“能把趙家那棺材瓤子都治好了,不是神醫是什麼?你不必多謙了。來,這面坐。我這幾天腿腳有些不好,上下樓困難,就沒出去接你,勿怪。”
況且知道,趙家老太爺曾在聖濟堂總店治過大半年,毫無起色,最後只好回到家等死,難道這些事左老爺還記得?
看到蕭萬里,左文祥笑道:“蕭老哥,咱們也是好久沒見了,你身子骨還是這般硬朗。你怎麼捨得出山的?我以爲這輩子見不到你了呢,以爲你在山上了找個好地兒,挖個坑把自己埋了呢。”
蕭萬里笑道:“左爺,這不是孩子們要出山嘛,我不放心,就只能跟着出來了。坑早就挖好了,哪天死哪天埋。”
況且看了兩人一眼,他們竟好像很熟絡似的,考慮到二人身份的差別,況且覺得其中一定有什麼故事。
看到蕭妮兒,左文祥故作驚訝道:“蕭丫頭,這都多少年沒見,出落成大姑娘了,蕭家也出了個大美女。來,到爺爺這兒來坐。”
對於震武鏢局的人,左文祥只是點點頭,雷震武上前簡單說了幾句接人的情況,然後站在旁邊,那架勢對左文祥非常敬重。
“震武啊,這事沒辦法,讓咱們攤上了,三位兄弟的撫卹金我們也出一半,聊表心意吧。”
雷震武忙道:“這怎麼行,這事哪能讓您老掏銀子。”
左文祥嘆道:“你和我還客氣啥,畢竟是護我們的鏢出的事,我們不表示一下心裡也過意不去。你說這李家兄弟也是,怎麼毫無來由地竄到咱們地界上來了。東閣,你明兒個陪震武一起去那三位兄弟家裡,好生安慰安慰,他們有什麼要求,儘量滿足吧。”
左東閣上前答應着,隨後又退回去。
“左大哥能陪我去就是意外的情分了,這銀子決不能讓您老人家出一半。”雷震武輕語卻固執地說道。
“銀子是賺來的,也是要花出去的,我左家沒有敗家子,卻也沒有守財奴。再者說,咱們這不是把神醫請來了嗎,有神醫坐診,那點銀子兩天就賺回來了。”
況且心中咯噔一下,這是演戲給我看啊,兩人說相聲似的,繞來繞去不就是找藉口套住我坐診嗎?還扣上賺錢給那三人撫卹金的帽子,這不幹反倒不仁不義了。
況且心中倒也無多大反感,反正要在鳳陽府呆一陣子,把一些事情弄明白,另外還真要藉助左家的勢力,他們要利用自己,自己不也正想利用他們嗎?不然的話,何必跟聖濟堂扯上關係。
“爹,人家神醫剛來,你也得讓人家好好歇歇吧。這就派活了,也太着急了點。神醫又不是神仙,更不是鐵打的。”左羚此時站在父親身後,摟住父親脖子撒嬌道,然後向況且看了一眼。
“是,我沒說讓神醫馬上坐診,這幾天你們兄妹就陪神醫,對,還有蕭姑娘好好在城裡城外轉轉,好吃的好玩的先都過一遍。我和你蕭伯伯多年不見,可要好好聊上幾天。”
況且心中更是暗笑:這人盯人的戰術都用上了,看來左家也是拼了,真下了大力氣。
左家在此豪華宴請,跟況且路上救人的事兒關係不大,實際上是早已計劃好的。況且對總店的坐診請求,始終沒給明確答覆,只是說到了總店再說。左家在商言商,以爲這是況且在要價碼,所以早就做好了充分準備。
聖濟堂在幾個省份裡幾乎壟斷藥材買賣,但行醫方面還是略遜一些,正需要況且這樣具有傳奇性的醫生來提振聲譽,哪怕只是幾個月的時間,足以把行醫的份額再提高几倍。
那時候雖沒有廣告業,買賣人對消費者的心理還是摸得很準的,名氣打出來,份額提上去,以後只要沒有大的紕漏,牌子就算豎起來了。
這次聖濟堂對況且是志在必得,不管花多大代價,哪怕總店這裡提升的利潤全部支付給況且,也要將他拿下。其實,商家總是不會吃虧的,他們有的是方法提高利潤。
當然,左家無論如何不會想到,況且根本不在乎銀子的事,他答覆含糊,只是還沒想明白,到了鳳陽之後的具體計劃是什麼。
左文祥陪着大家喝茶說話,忽然說道:“趙家那老棺材瓤子怎麼還能治過來,我到現在也沒想不明白。我也算是略懂醫術的,店裡更是請了幾位名醫,大家都和我一樣糊塗。難不成你真有生死人肉白骨的神丹妙藥?那老傢伙十年前就是死人多口氣,能硬挨着不死已經是奇蹟了。”
棺材瓤子是腐爛的意思,一般是指患病多年,久治不愈,已危在旦夕的病人。這個名稱用來形容趙家老太爺當時的情形倒也貼切,況且給他治病前,老太爺真就是個活死人。
“人家小神醫用的是鍼灸術,沒有用丹藥。”況且還未想好怎麼回答,左羚快嘴替他回答了。顯然,她對況且所知甚多。
這些日子,每當聖濟堂有人從鎮上回來,都要帶回來關於況且的情報,左家父子連帶左羚每篇必讀,必細讀,還加研究。然後,再跟總店的幾位名醫談論況且的醫術,大家都覺得況且所爲有些不可思議。
“聖人之道,常常令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晚生年少,連知其然都未能做到,至於鍼灸術,也就是學個皮毛。”況且笑道。
左文祥來了精神,說道:“好啊,小神醫,我過幾天給您找幾個聰明的小子當學徒,也不要求他們學到精髓,您把這點皮毛給留下就行。”
衆人都不禁笑起來,情知他是開玩笑。況且的醫術乃家傳絕學,不能外傳,這點聖濟堂不可能不知道。
況且也開心笑了。商人他不是沒見過,周鴻賓的父親就是江南最大的皇商,不過況且從未從周父身上看到那種商人的油滑跟市儈,至少對他就像敦厚的父輩,肥胖又有些笨拙。
左家父子的待人之道況且今晚算是領教了,但並不反感,至少這種油滑跟市儈,頗有藝術彈性,不讓人感到擠壓、難堪,這是在教養和學識裡泡出來的商道,有一種格外的魅力。
爲商之道即是爲人之道,常人學不到這些,更做不到這些。大商人必是人精,自有他們的處世訣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