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舜姬離開上京後不久,耶律賢適便向皇上和太后請旨,要去乾陵爲景宗守陵。蕭燕燕和韓德讓再三挽留都沒能勸服他,只得隨他去了。耶律賢適將府邸留給了妻兒,只攜了袁芷汀一人同去了北鎮,以作照應。蕭燕燕這時才明白了耶律賢臨終前說的“多情則墮 ”。
耶律賢適離開的那天上京下起了鵝毛大雪,很快就把天地染成一片銀白。韓德讓送耶律賢適到了城外,看着他望向身後的皇城,忽然覺得這一切似曾相識。韓德讓想起來,十幾年前他也是這樣孑然一身地站在這裡,回望這座充滿回憶的城池。如今,故事的主角卻換成了耶律賢適,真是世事難料。
“我一直都知道,總有一天我會離開這裡的。”耶律賢適收回目光對韓德讓說。
韓德讓擔心地問:“真的不多帶些家丁嗎?你的身體——”
耶律賢適搖頭打斷了他,笑說:“我已無所牽掛,這副殘破身軀,老天什麼時候想收走都隨他。我帶着芷汀也是因爲她身份特殊,跟在我身邊,她和那本書都安全些。”
韓德讓心裡一酸,不禁蹙眉苦笑:“竟然...都散了。”
耶律賢適卻依然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笑說:“誰說的,你不是又回來了。”韓德讓知道耶律賢適話外有話,忙避開他打趣的目光,說道:“到了北鎮有什麼需要的告訴王勇,我已經知會過他。”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耶律賢適盯着韓德讓,“我已經向太后進言,推舉你爲北府宰相兼北樞密使。”
“我?怎麼可能,我是漢臣。”韓德讓不敢相信。
“德方,你就是這樣,永遠把自己放在條條框框裡。你想沒想過,如果當初你能衝破那條線,現在會是什麼樣?”見韓德讓沉默不語,耶律賢適幽幽說道:“我總想,爲什麼我不早一點帶舜姬走呢。”
一陣疾風吹來,雪下得更緊了。耶律賢適拍了拍韓德讓的肩膀說:“兄弟,我走了,有緣再見。”說罷翻身上馬,和袁芷汀並肩消失在了白茫茫的風雪中,留下悵然若失的韓德讓在雪中怔住。
耶律賢適離開十日後,蕭燕燕任命韓德讓爲北府宰相兼北樞密使,從此統領大遼軍政。
統和一年三月,正在長春州鴨子河濼春行營的蕭燕燕和皇上迎來了李繼遷的軍師張浦和一個好消息,李繼遷已經佔領了銀州。
原來,李繼遷從上京離開後便開始着手他的詐降計劃,趙光義果然中計。統和一年一月,李繼遷帶兵行至銀州,佯裝與宋都巡檢曹光實約降,實則伏兵葭蘆川,成功誘殺了曹光實等。事後,李繼遷假借曹光實的旗幟,又襲據了銀州。趙光義盛怒之下立刻派李繼捧等出兵討伐李繼遷。論作兵打仗,李繼捧根本不是李繼遷的對手,再加上銀州地形複雜,李繼捧久攻不下,自己還損失慘重。就在這個時候,李繼遷聽從了軍師張浦的獻策,再次向趙光義提出歸降,但條件就是要宋主將銀州交給自己管理。和富饒的幽雲不同,党項五州郡除了草原就是荒漠,趙光義本來就無意佔領。如今見李繼遷只是要做個守土之主,便也願意以此來換取党項的平穩。於是趙光義答應了李繼遷的條件,還賜名趙保吉,又授給李繼遷銀州觀察使封號,同時也賜名李繼捧趙保忠,授夏州刺史,以此來牽制李繼遷。雖然沒能一舉攻入夏州,但從風沙遍野的地澤斤來到銀州城,李繼遷還是志氣大增。他想起了半年前與遼國太后的約定,於是令張浦和親弟李繼衝帶上千匹党項馬、駱駝、牛羊,並玉、珠、犀、乳香、琥珀、瑪瑙器、鑌鐵兵器等,至大遼求親。
蕭燕燕暗暗佩服李繼遷的手段。當初在上京的時候,李繼遷口口聲聲說詐降,如今卻真的做了趙宋的臣子,可另一方面,他卻也真的得到了銀州,並不算食言。如今,他李繼遷在遼宋之間見縫插針,左右逢源,反倒讓自己成了誰都想拉攏的香餑餑。雖然蕭燕燕有
被騙的感覺,但把這樣一個反覆無常的人安在党項卻的確可以給趙宋製造一些麻煩。但現在她擔心的卻是另一件事。
此時,阿離正在帳外幫着準備過幾日的春獵,恰好耶律凝經過,見阿離的臉龐被初春的朔風吹得泛紅,不禁逗趣說:“喲,阿離,你這還沒嫁人呢,怎麼臉就紅了?”
Wωω ▪тTkan ▪¢〇 阿離被耶律凝說得愣住,呆呆問:“公主說什麼呢,誰要嫁人了。”
“還有誰啊,人家連聘禮都送來了,就等着接你去當節度使夫人呢。”
阿離臉色煞白,顫聲問:“公主可別開玩笑,此話當真?”
耶律凝也收起笑容,認真地說:”當然啊,党項的使臣現在就在太后帳裡,不信你自己去看。”
阿離扔下手中的連錘,轉身就向御帳跑去。她悄悄從後門進入帳內,透過屏風,果然看見蕭燕燕端坐正座,兩名党項使臣坐在她右手邊,韓德讓和耶律斜軫坐在左手邊。幾人身前各擺着一個小几,上面擺放着瓜果肉脯和馬奶酒。幾輪酒後,阿離聽見那個叫張浦的使臣說:“太后請放心,雖然這次李將軍向宋稱臣,接受宋主的賜封,但這都是權宜之計,目的就是爲了能在銀州立足,與李繼捧平分秋色,以謀求大業。今後党項有大遼神兵相助,定可以將宋師趕出草原。”
蕭燕燕微微一笑,說道:“李將軍這一次真的是令本宮刮目相看了。都說草原人是一家,本宮看到李將軍如此英勇睿智也深感欣慰,可見他確實非等閒之輩。”
“太后說的極是,草原人本就是一家。”說到這裡,張浦站起身笑言,“如今,大遼党項聯盟已成,李將軍望能與大遼親上加親。兩年前,將軍的正室夫人被宋軍俘虜,最後病喪延州。如今正室空懸,固將軍特派臣斗膽向太后提請一門親事。”
阿離心裡咯噔一下,見太后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復又展顏道:“張軍師不說本宮倒還忘了,本宮確實答應李將軍,許他一位大遼公主。”蕭燕燕故意凝眉向韓德讓問道,“德方,上回你跟本宮說的耶律襄的女兒叫什麼來着?”
“回太后,耶律襄女兒小字藍玉,年方十八,在宗室女子中論容貌和性情都是數一數二的,臣看她和李將軍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佳人。”
蕭燕燕滿意地點點頭,說:“如此甚好。”
張軍師不禁一愣,旋即微微笑道:“太后是貴人多忘事,臣斗膽提醒。當日將軍與太后訂約,事成之後便要迎娶太后身邊的侍女阿離姑娘,請太后成全。”
阿離的手緊緊握着屏風,微微顫抖。她緊張地盯着面無表情的蕭燕燕,卻見韓德讓說道:“阿離是太后的侍女,身份低賤,如何能夠配得上李將軍呢。既然要親上加親,大遼自然要嫁出一位公主才顯誠意。”
張軍師搖搖頭說:“韓大人此言差矣。所謂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人。阿離姑娘雖爲侍女,難得李將軍對她一見鍾情,憂思難忘。何況,阿離姑娘有幸侍奉太后左右,必得太后雨露薰陶。太后慈悲睿智,猶如觀音大士之化身,那阿離姑娘豈不就是觀音身邊的龍女。如此,又怎是公主可以相比的呢。臣明白,太后是捨不得阿離姑娘。太后請放心,將軍說了,定不會虧待姑娘,從此夫妻恩愛,舉案齊眉,不讓阿離姑娘吃一點苦。”
韓德讓見張浦口吐蓮花,一時語塞。他知道蕭燕燕並不想將阿離嫁予李繼遷,可是當日他們確實有言在先,這張浦又能言善辯,竟毫不退讓,着實麻煩。正想着,卻聽見蕭燕燕說:“張軍師,你記錯了,本宮只答應李繼遷會許配給他一位大遼公主,卻從沒說過這個人是誰。”
阿離瀕臨絕望的心又看到了一絲希望,卻見坐在張浦身邊打扮粗曠的年輕男子忽然負氣說道:“怎麼,太后是要抵賴嗎?”
耶律斜軫將立刻指着他怒斥:“太后面前,豈容你大
呼小叫!”
張軍師急忙用眼神制止住年輕男子,又笑說:“太后息怒,小李將軍毫無冒犯的意思。只是,只是兩軍聯盟重在一個‘城’字。想當日,李將軍爲了向大遼、向太后以表忠心,不惜在實力懸殊的情況下,帶兵與宋軍奮勇對抗。此番求親,將軍亦是爲了大遼和党項的結盟,可謂誠意滿滿。”說到這裡,張軍師不覺一頓,“本來,將軍預備親自前來提親,誰知臨行前宋主的特使來到銀州。原來那宋主爲了拉攏將軍,竟想把李繼捧所在的夏州也劃歸將軍所管。當然了,將軍自然不會因此就被收買。只是...只是難免要招待一下,故未能抽開身親自來拜見太后。”
蕭燕燕自然聽得出來,張浦這一番話綿裡藏針,明裡在說提親,暗裡卻在威脅。但他的話卻不得不令蕭燕燕暗自思忖:兩軍聯盟,向來“利”字當頭。李繼遷之所以與大遼合作,就是因爲趙宋佔了他的土地。可是如果趙光義真的把党項五州都交還給李繼遷管理,那他還有什麼理由聯遼抗宋呢。李繼遷雖然是個梟雄,但他錙銖必究,反覆無常,說不準一氣之下真能棄遼歸宋。
念此,蕭燕燕微微一笑,對張浦說道:“早就聽說張軍師是李將軍手下第一號謀臣,果然名不虛傳。張卿這是第一次來長春州吧?”
“太后謬讚了,小臣確是未曾來過。”
“既如此,張軍師不妨在這裡多待幾日。至於和親之事,可從長計議。”
張浦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經達成一半,因此恭敬地答道:“臣,遵旨。”
阿離從屏風後面閃開,匆忙出了御帳。她一路小跑,心亂如麻。雖然剛剛太后並沒有答應這門親事,可是阿離心裡還是有種不祥的預感,該怎麼辦呢。她正低頭想着,卻正和一個人撞個滿懷,擡頭一看,原來是耶律凝。
“你這丫頭,怎麼走路不擡頭。”耶律凝不禁呵斥,卻見阿離臉上似有淚痕,“呦,這是怎麼了?”
阿離心裡着急,不禁病急亂投醫,撲通一聲跪在耶律凝面前,失聲哭道:“公主,求公主救我!”
耶律凝一頭霧水,忙說:“救你?出什麼事了,你起來說話。”
阿離站起身說道:“我...我不想嫁給李繼遷!”
“爲什麼?難道...難道你心裡有別人?”
阿離咬着嘴脣,將自己遇上李繼遷,又如何與他爭執,以及剛剛御帳裡的事一一告訴了耶律凝。她哽咽着說道:“公主,不說奴婢已有意中人。李繼遷要娶奴婢,根本就是爲了報復。我寧願此生不嫁,出家爲尼,也不會嫁給他!”
耶律凝聽了阿離的話,略思片刻,問道:“你那意中人是誰?即有此意,爲什麼不早作打算?”
阿離目光一暗,低頭不語。半晌,一滴眼淚從她的臉龐劃過,才幽幽道:“那都是我的一廂情願,他...他並無此意,我也不想逼他。”
阿離的話令耶律凝想到自己,一時有些悵然,她同情阿離,卻也奈嘆。
“你也是可憐,可是你主子決定了的事,誰還能勸得了呢。”
“主子就是還沒決定,奴婢才求公主說情。”阿離又哽咽,“奴婢也是沒辦法了,本想着主子最聽韓大人的話,可是——”阿離話一出口,便知說誤了嘴,於是低下頭閉口不言。
“行了,”耶律凝冷冷地說,“我答應你盡力一試,但是你主子的性格你是知道的,她是個能狠下心的人,對自己和身邊的人尤爲如此。只望她還能顧一些舊情吧。事不宜遲,今晚我就去找她,到時候你記得迴避一下。”
阿離喜得直要給耶律凝磕頭,卻被耶律凝扶起。
“但是,你也要回答我一件事。”耶律凝盯着阿離說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