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燕燕撇下阿離等侍奴,獨自前往雪妃的永福宮。舜姬見蕭燕燕獨身一人,心裡暗暗不安,忙將她請進廳堂,又奉上高麗麥茶和艾糕。
“誦兒呢?”蕭燕燕啜了一口茶問道。
“他在國子監讀書,還沒回來。”雪妃小心答道。
蕭燕燕點點頭,一眼撇到書案上放着一摞文稿,隨口問道:“雪妃是在練字嗎?”
“哦,幾日前臣妾給太后請安的時候聽太后說起,要爲先帝抄寫三千遍《往生咒》。太后忙於朝政,臣妾自知力薄,幫不上什麼忙,便抄些《往生咒》以表寸心。”
蕭燕燕有些動容,站起身來邊踱步邊說:“你有心了,這些日子也辛苦你幫我協理後宮了。”
舜姬低頭淡淡一笑,聽見蕭燕燕盯着門外的木槿樹喃喃道:“這花是什麼時候謝的。”
“您說木槿樹嗎?”舜姬走到蕭燕燕身邊,“這樹倒也有些靈性,今年竟未開花。”
“竟有這樣的事?”蕭燕燕轉過身詫異地問。
“是,往年六月開花,九月花謝,今年卻奇怪。”
蕭燕燕忽然覺得有些悲涼,準備好的話也不知從何說起。她又想起了在這樹下與舜姬的對話,想起了韓德讓的話,想起了自己。這些年在宮裡,舜姬是她少有的知己之一,因爲在舜姬的身上她隱隱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令蕭燕燕不忍的是,也許對於舜姬來說,遇見耶律賢適是她這半生以來第一次有機會鼓起勇氣對抗命運。可是現在,她卻要阻止舜姬,甚至要把她再推回深淵。
必須這麼做,大遼太后必須這麼做!這樣想着,蕭燕燕恢復了冰冷的神情,盯着舜姬說道:“雪妃還不知道吧,大穆太后又與趙宋勾結,密謀一起侵遼。”
舜姬面容一顫,迎着蕭燕燕質問的目光幽幽說道:“可惜...可惜她不是高麗先王,是不會在乎我們母子死活的,也許...還盼着我們被大遼處死呢。這一次,恐怕舜姬...說服不了她了。”
蕭燕燕淡然一笑:“我知道,所以,你也不需要說服她。”
舜姬先是不解,忽然臉色變得慘白,驚恐地問道:“太后,您...您是要殺質子嗎?!”
蕭燕燕搖搖頭說:“不,我不會殺誦兒,我要送你們回高麗。”
“回高麗?”舜姬先是驚訝,旋即轉爲擔憂,“可是,可是大穆太后如何能容得下我們母子呢?”
“如果,我要讓你替代大穆太后,讓誦兒替代王治做高麗王呢?”
見舜姬目瞪口呆,蕭燕燕說道:“大穆太后僞造聖旨,殘害王子,一手遮天,在高麗已經激起民憤。而誦兒是景宗的長子,是王位名正言順的繼承人。我從小看着誦兒長大,他含仁懷義,胸有大志,一定可以做個明君。所以,大遼願助你們母子一臂之力,出兵護送誦兒回宮,推翻大穆太后的昏暗統治,扶植誦兒做新的高麗王!”
和蕭燕燕預想的一樣,舜姬並沒有表現出欣喜,眼中反而盡是憂慮,顫聲說:“我在高麗是個廢妃,誦兒...誦兒又自小就來到遼國爲質。高麗王室子孫衆多,我們母子又沒有貴戚權臣支持,恐難勝任......”
“這個你不用擔心。大穆太后不得人心,金日煥已經聯合了多個高麗重臣,預備迎立誦兒爲新王。更何況,誦兒有大遼的支持,我一定可以讓誦兒做高麗王
,也一定保他的王位穩如泰山。” 蕭燕燕凝視着舜姬,試探地問:“雪妃,我要幫你的兒子奪回屬於他的王位,你卻爲何不高興呢?”
舜姬避開蕭燕燕質詢的目光,幽幽說道:“我自小在王宮長大,也從未離開過宮廷,我深知,那是這世上最無情最殘酷的地方。多情的人變得無情,善良的人變得殘忍,美麗的人變得醜陋,我...我不想讓誦兒過這樣的日子。我寧願他無權無勢,甚至只做個潦倒百姓,也不想他一輩子活在爾虞我詐之中。”
就在這時,門口忽然傳來一個男聲。“母親,兒子不怕,兒子要做高麗的王!”
蕭燕燕和雪妃一起轉頭,看見十四歲的王誦立在門口,目光堅定。王誦快走幾步,來到雪妃身邊,撲通一聲跪下說道:“母親,兒子從小看着大穆太后是如何欺負您的,又如何把您逼到絕路。那時候兒子就暗暗發誓,有朝一日,我一定要...一定要替母親報仇!”
“我不要你報仇,我不需要報仇。母親有母親的命,你有你的命,你只過好自己便是......”舜姬不禁淚流滿面。
“那兒子的命就不能做高麗王嗎?母親,您不是也告訴我,我是王的兒子,您還說我像極了您的祖父,高麗太祖。那麼,那麼我爲什麼就不能做高麗王呢?而且,您以前常說,您最大的心願就是有生之年可以回到高麗,回到我們的家鄉。如今太后聖恩浩蕩,願助我們母子,母親又爲什麼猶豫呢?”
蕭燕燕冷眼看去,見舜姬側過頭,痛苦地說道:“你還小,你不懂,你不懂......”
“兒子還小,可是...可是兒子有母親啊!”王誦向前蹭了一步,仰頭說道,“母親,您從小教兒子讀書做人論政,難道...難道就是要兒子做一個潦倒百姓嗎?兒子不甘心!況且,大穆太后在高麗爲非作歹,百姓怨聲載道,作爲太祖後裔,我們也不應該袖手旁觀啊,母親,母親!”
舜姬雙眼一閉,留下兩行淚水,微微顫抖的面孔透露出內心的煎熬。蕭燕燕知道,她正在經歷着一場命運的選擇。半晌,舜姬恢復冷麪,一雙寒月般的眼睛迎着王誦渴望的目光,問道:“誦兒,母親問你,你真的想做高麗王嗎?”
王誦倏地雙目一亮,朗聲拜道:“是的,兒子要做高麗王!”
舜姬喟然一嘆:“好,母親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見母親的臉上又露出了許久不見的冰冷,而太后的嘴角則微微上揚,王誦只得默默退下。他走到門外本想停下來偷聽,卻忽然想到自己馬上就要成爲高麗王了,怎麼能做這樣的小人行爲,一時又興奮又慚愧,便走開。他一路行到花園裡,覺得渾身使不完的勁,心中抑制不住地興奮。直到看見草叢中的魏國公主耶律平南,王誦臉上的笑容才慢慢僵住。他忽然想到,若是自己回高麗做王,豈不是再也見不到她了嗎。
“我將是一國之王,怎麼連這點勇氣都沒沒有。”王誦尋思着,鼓着膽子走進草叢中,看見耶律平南正和幾個太監們練習射箭。只見她身着一席青色騎裝,頭上扎着醬色額巾,綢緞般的長髮垂在腰間,正舉手彎弓,瞄準五丈前一個頭頂蘋果的小太監。耶律平南見王誦走過來,忙放下手中的弓,笑靨如花,對王誦叫道:“誦哥哥你快過來,看我的射技是不是又進步了!”
說着,她又端起長弓,瞄了一會卻又放下,對着前面哆哆嗦嗦的小太監喊道:“你別亂動!本公主要是射偏了,你死是小,別人還以爲我射技不佳呢
!”那小太監一聽這話,嚇得眼淚直流,只得咬着牙不讓自己哆嗦。只聽見嗖的一聲,耶律平南的箭離弦而出,直飛向那太監的腦頂,正中蘋果中心,將它一分而二。那小太監應聲倒地,嚇昏了過去。
“沒用的東西。”耶律平南瞪了小太監一眼,又得意洋洋地跑到王誦身前,仰着紅撲撲的臉問,“誦哥哥,怎麼樣,我的箭法如何?”
“好,好的很!”見耶律平南的笑容彷彿天上的太陽一樣明媚,王誦不禁沉醉,他盯着耶律平南柔聲說道:“平南,告訴你一件事,我要回高麗了,回高麗當王!”
“真的啊,太好了,誦哥哥你真厲害!”
王誦見耶律平南好像一點都沒有捨不得自己,有些黯然,忙說:“平南,你跟我一起回高麗吧,做我的王后,我們永遠在一起!”
耶律平南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旋即發出一聲冷笑:“別說笑了,我爲什麼要和你一起回高麗?”
“因爲...因爲我喜歡你啊,你不喜歡我嗎?”王誦渴望地盯着耶律平南,卻聽見她斬釘截鐵地說:“不,我不喜歡你,更不會嫁給你的,就算你去求母后也沒用。而且如果你這樣做,我會恨你一輩子的!”說罷,她將手中的弓狠狠扔在地上,轉身離開,留下王誦一人立在風中呆若木雞。
統和元年九月,蕭燕燕任命蕭懷義爲東征統領,帶領三萬騎兵護送舜姬母子到東京,與耶律隆先和金日煥匯合,整合五萬騎兵精銳,直取高麗開州。蕭燕燕思忖着,趙宋距離高麗更遠,就算宋主想強加干預,也鞭長莫及。等到宋軍出兵的時候,王誦已經繼承大統,生米煮成熟飯,他也奈何不了了。因此趁着秋高氣爽,糧足馬壯,蕭燕燕果斷出兵,就是要打他個措手不及。
至始至終,她都沒有質問舜姬和賢適。在舜姬答應她回到高麗的一刻,蕭燕燕知道,再問下去也沒有任何意義了。耶律賢適的表現也很平靜,只是從那後便臥病在家。蕭燕燕知道他得的是心病,所以也不與他追究。
送別舜姬和王誦這天,秋風大作,蕭燕燕意外地在人羣中看到了身形消瘦的耶律賢適。蕭燕燕不知該如何形容耶律賢適的神情,看不到痛苦,看不到不捨,有的只是平靜,彷彿波瀾不驚的海水。而皇甫舜姬,一如她十年前初次入宮時一樣,驚豔、隆重、冰冷。厚重華麗的襦裙卻遮擋不住她單薄的身軀,秋風中,彷彿一支飄搖不定的木槿花。長長的白沙遮住了她的面容,但蕭燕燕依然能夠感受到白沙後面那張絕望的面孔,她彷彿在說:“如果有來生,我寧願醜陋無比,寧願窮困潦倒,也不想再生在帝王之家!”
蕭燕燕想起那日從永福宮離開前,曾問舜姬是否恨自己。舜姬搖了搖頭,對自己說:“您曾經說過,人的命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改變了。可惜啊,我的命,卻從來都沒有握在自己手裡。”
忽然一陣冷風吹過,蕭燕燕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她擡頭看了看土黃色的天,喃喃自語:“要下雨了。”
統和元年十一月,蕭懷義從高麗開州傳來捷報:大遼五萬騎兵不費吹灰之力就攻破了高麗王軍把手的開州城,大穆太后挾持傀儡王治棄城北逃,在半途中被隨從刺殺而亡,其餘兵馬也都悉數投降。蕭懷義護送舜姬母子入主王宮,王誦繼位成爲高麗第七任君主,而舜姬則被奉爲千秋太后。聽到這個消息時,蕭燕燕正站在永福宮寂靜的院子裡,她眼前,那棵沉寂了一個夏天的木槿樹,忽然開花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