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午時,皇上並沒有來用午膳,只派人送了幾道菜餚。蕭燕燕越來越覺得,昨夜的戰事並沒有想象之中那麼緊急,皇上是否在有意躲避自己?卻沒想晚上的時候,皇上突然駕臨偏殿。蕭燕燕正在榻上看書,聽見皇上來了,慌忙起身迎駕,卻見皇上已經緩步走了進來。
“臣妾恭請皇上聖安。”蕭燕燕趕忙屈膝行了一個深蹲禮。這是自幾個月前在韓府後,蕭燕燕第一次清楚地面對皇上,她的夫君。餘光望去,只見皇上身披玄狐斗篷,頭戴鑲寶石平頂氈帽,衣着雖比彼時華貴,臉色卻蒼白依舊。
耶律賢伸出一隻手,本想攙扶起蕭燕燕,卻在快碰到的時候不自覺停了下來。耶律賢略有尷尬地收回手,改口道:“平身吧。”又對一旁的阿離說:“快扶你主子起來。”
脫下斗篷,在榻上坐下,燭光中見蕭燕燕粉面含春、搖曳生姿,耶律賢竟不敢直視。他二十二年來第一次對一個女人望而生慕,便是那日在太平王的婚宴上。後來在慶州行營,蕭燕燕策馬的英姿更令他不能忘懷。他使高勳努力拉攏蕭思溫,除了助自己獲得王位外,也有私心想接近這位蕭府三小姐。即使當他知道自己的好兄弟和蕭燕燕已經暗結姻緣時,依然裝作不知道,而借用手裡的權利向蕭思溫提出納後的交易。只是令他黯然的是,從蕭燕燕躲閃的眼神中,他知道,她的心並不在自己這。他並不怨她,只是因此不敢靠近她,彷彿那樣就褻瀆了這份感情。所以昨夜他借軍事之口沒有踏入偏殿,只在子夜悄悄來看她一眼。本想今日午時與她一同用午膳,但韓德讓的憔悴和決絕又使他卻步。
蕭燕燕見皇上不言語,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只幽幽盯着燭火,心裡也忐忑不定。這對年輕的帝后,一坐一站,各懷心事,沉默不語,倒把一旁皇帝的內侍連奴看的着急。他輕輕喚了一聲“皇上”,耶律賢這纔回過神,見蕭燕燕還站在一旁,便說道:“貴妃…貴妃也坐吧。”這一聲“坐吧”也把蕭燕燕從胡思亂想中喚醒,忙囑咐阿離給皇上倒茶。
見蕭燕燕坐了下來,耶律賢才沉吟着說道:“昨天...朕收到耶律沙的傳書,說趙宋已經退兵,問朕要不要趁勝追擊。所以,朕晚上在紫宸殿與蕭思溫、耶律休哥、高勳等一起商討對策,大家意見不一,所以...一直到很晚。”
蕭燕燕聽皇上語氣不冷不熱,好像是在對自己解釋,又好像自言自語,一時不知該說什麼。耶律賢見蕭燕燕冷冷不出聲,以爲她還心有埋怨,又想起今天韓德讓與耶律凝的對話,心下雖然不願意,但還是撐着笑說:“對了,朕已經晉封韓德讓爲南京留守,不日他就要南下。朕想起來,你入宮前好像和他相熟。他這一去經年,如果有什麼告別的話,你們...你們可以見一見。”
蕭燕燕心裡一驚,她弄不清楚皇上這是在試探還是真有此意,略思片刻,笑着答道:“回皇上,父親與韓匡嗣相交,知道他的兒子韓德讓文采斐然,自小便讓臣妾姐妹三人
和他學習漢文,他算得上是臣妾詩文上的師傅吧。要說這告別之話,不過是囑咐他不要辜負了皇上的苦心栽培,在南京盡力辦差罷了。臣妾想,見不見也無所謂。”
耶律賢聽蕭燕燕三言兩語便把兩人關係撇清,不躲閃也不逾越,又將自己放在了皇上一邊,不禁投去欣賞的目光。見皇上幽幽地看着自己,蕭燕燕有些不好意思,又怕皇上再追問,便趕緊轉話道:“皇上,您…您剛纔說昨晚商討劉漢戰事,那結果是什麼呢?”
耶律賢一怔,笑着問:“怎麼,貴妃對政事有興趣?”
蕭燕燕也不知道怎麼就想起這個問題了,只能順着說:“回皇上,說不上興趣。臣妾的父親膝下無子,有時候興起,也給臣妾姐妹講講治國用兵的道理,臣妾當故事聽,覺得挺有趣。”
耶律賢心裡高興,啜了一口茶水,笑着說:“有人覺得宋兵圍攻太原城二十天不得,此刻退兵已是鬥志全無,且我五萬大兵絲毫未損,正是坐收漁翁之利之時。但是,朕卻覺得不然,宋兵雖說圍攻不成,但實力仍在,其後是否有援兵也尚不可知。況且,經過這二十天的圍攻,太原城猶如平地,已無城可守,我五萬大兵若此時追擊,勝算雖大,卻有引火上身的危險。朕此時,還不想與趙宋撕破臉。”
見蕭燕燕聽的認真,耶律賢接着說道:“太祖太宗英武雄圖 ,這幾十年攻城略地,甚至踏足中原,吞併了富饒的幽雲十六州,將我契丹從草原上的一個部落,發展成爲盤踞在北方最大的政權 。只是,若只一味擴張,卻不知治理,就像只知道放牧,卻不知種草一樣,終究有草盡畜亡的一天。須知,百姓與之則安,輔之則強。朕不想做一片空城的君王,朕,要建立一個國富民強的大國!”說到這裡,耶律賢蒼白的臉上因爲激動而泛着紅潮,漆黑的雙眸炯炯有神。
望着英姿雄發的耶律賢,蕭燕燕暗暗驚訝,眼前的皇上還是當初那個手無縛雞之力,從馬上墜下來的賢王爺嗎。一旁的連奴看着兩個人目光灼灼,似有流光,以爲好事要成,便悄悄屏退了左右,自己和阿離也準備離開。卻沒想回過神來的耶律賢忽然站起身來,舒了一口氣,對蕭燕燕笑笑說:“今天和貴妃聊得很暢快。時辰不早了,朕還有一些奏章要看,貴妃早些休息吧。”說罷轉身就走。
不僅連奴驚訝不已,連蕭燕燕也是暗自吃驚,不過這倒遂了她的心願,便趕忙跪下送駕。耶律賢剛要跨出門,忽然想起什麼,轉身問道:“你愛飲茶?”
蕭燕燕怔住,慌忙中點頭答道:“是...是,在府上的時候,也..也喜歡煮茶。”
耶律賢點點頭,對連奴說:“回頭把劉漢進貢來的北苑貢茶給貴妃送來。”說完轉身離開。
連奴跟在皇上後面,見主子步伐輕盈,似乎心情很好,便壯着膽子問道:“皇上,怎麼...今夜也不宿在貴妃那啊?”耶律賢聽他問,只笑笑不回答。
這連奴就是那個救過耶律賢的庖丁的兒子,自小和耶律賢一同長大,自詡皇上的心思沒人比他更清楚。他知道皇上素來內斂檢束,對這位蕭貴妃卻用心極深,便試探着說:“要不,明兒,奴才去和貴妃說——”
“你別多事!“還沒等連奴說完,耶律賢就停步呵斥道:”把朕吩咐你的事做好就行。”說完也不理他,徑直走入了寢宮。連奴自討了沒趣,又無奈又不解,只得怏怏跟在後面小心服侍着。
自從那日與蕭燕燕夜談之後,耶律賢每日都會到偏殿坐坐,有時和蕭燕燕一起用膳,有時只是絮絮談論着朝堂之上發生的大事、趣事,大部分時間,蕭燕燕只是含笑聽着,有時候也不免議論兩句。耶律賢從不得志的王爺成爲九五之尊,漸漸感受到了“寡人”的滋味,但在蕭燕燕這裡,他不僅接近着自己的愛情,更得到了直抒胸臆的機會。所以他也樂於和蕭燕燕談古論今、談天說地,只是從不在偏殿過夜。後來,連阿離都開始有些着急了,她以爲皇上定是有其他侍妾,便揹着蕭燕燕去打聽。結果,皇上每日不是宿在自己的寢宮,就是紫宸宮的內堂,並且都是獨自一人。當阿離把這個消息告訴蕭燕燕的時候,她正在煮皇上新賞賜的建安茶。
“小姐,我聽說人說,春宵一刻值千金,”阿離囁嚅道,“可是...這一晃都快一個月了,皇上...皇上到底怎麼想的啊。”
本想罵她自做主張,聽阿離這樣一說,蕭燕燕破顏爲笑:“你這丫頭真是越來越不害臊了,什麼話都敢說。”看着嫋嫋的水氣,聞着清幽的茶香,蕭燕燕沉吟道:“這些日子,我與皇上每日對談,知道他不是凡夫俗子,皇上這樣做一定有他的原因。況且,這些日子我也悟出一個道理。”
“什麼道理?”阿離忙問。
“四個字,各司其職。”蕭燕燕緩緩倒了一杯茶,若有所思地說,“皇上有皇上的職責,大臣們有大臣們的職責,百姓也有百姓的職責。若世人都能居其位、司其職,那國家就會太平有序。”
阿離一臉茫然,皺眉問道:“可是...可是這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呢?”
蕭燕燕有些無奈地看着阿離:“我呢,也有我的職責。我不去想皇上是怎麼想的,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夠了。”
雖然阿離還是似懂非懂,可是眼見小姐比剛入宮那會確是活潑多了,話也多了,心裡高興,便笑吟吟說道:“是,阿離也有阿離的職責,眼下啊就是把冊後大典的禮服給娘娘準備好!”
蕭燕燕笑笑,忽然想起什麼,有些猶豫地問:“對了,我…我讓你打聽的事,怎麼樣?”
阿離明白小姐所指,收起笑容,輕輕說道:“打聽到了,就是...冊封那天。”見蕭燕燕不語,阿離想寬慰幾句,但“小姐”二字剛出口,就被蕭燕燕打斷:“阿離,去把禮服拿來我試試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