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燕燕沒想到,自己的新婚之夜竟然是獨守空房。偌大的偏殿,紅紗幔帳,燭光妖嬈,可除了宮娥侍奴,就只有她和阿離主僕兩人。坐在大紅臥榻上,蕭燕燕心中不知是喜是憂。
“阿離,剛纔那個侍奴是怎麼說來着?”
阿離作爲蕭燕燕的陪嫁一同入宮,此時心裡也是忐忐忑忑。聽蕭燕燕問,趕緊答道:“他說...皇上說,今晚要在紫宸殿和大臣們商討漢宋戰事,可能會宿在紫宸殿 ,讓小姐先休息。” 雖然主子已經入宮,但阿離還是習慣稱呼她“小姐”。
蕭燕燕稍稍鬆了一口氣,心裡有點感謝這個緊急的戰事。在今天之前,自己只見過皇上兩次,一次在韓府,一次是慶州行營。匆匆幾面,寥寥數語,對於自己的這位夫君,除了知道他身體羸弱,其他的完全不瞭解。對於皇上,還有這個大婚之夜,她還沒有做好準備。可同時蕭燕燕又不敢放鬆,都說伴君如伴虎,皇上今晚的這個舉動是否有其他含義?
阿離見蕭燕燕沉默不語,以爲她心情低落,便勸道:“小姐,不如讓阿離侍候你洗漱更衣吧,今兒折騰了一天也累了,早點休息吧。”沒想到蕭燕燕搖了搖頭,正了正身子,端坐着說道:“我等着皇上。阿離,你把外面那些奴才都打發了,天寒地凍的,讓他們都去休息吧,你也去休息。”
阿離還想再勸,但見蕭燕燕已經閉上了眼睛,知道她主意已定,便默默退了下來,打發了殿外的一衆奴僕,又給屋裡的火爐添了些炭火,才復站到一旁。
幾個火爐把殿裡燒的暖烘烘、紅彤彤的,蕭燕燕閉着眼睛,漸漸放鬆下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半夢半醒中她彷彿看到韓德讓正站在她的面前,他忽然牽起還身着喜服的自己奔跑進風雪中,韓德讓笑着,她也笑着...他們跑着跑着...又來到一片草原,草原上是成羣的牛羊和悠閒的駿馬,於是他們兩人共騎一匹馬,一會策馬奔馳,一會閒庭信步,一會又跑回風雪中...
等蕭燕燕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天已經大亮,自己正躺在臥榻上,身上蓋着一件龍鳳紋刺繡緞毯。
“阿離,阿離!”蕭燕燕一邊起身,口裡一邊喚着。阿離正端着水盆進來,見蕭燕燕起來了,忙擰了手巾過來:“小姐,你醒啦,擦擦臉吧。”蕭燕燕接過手巾,迷迷糊糊問:“阿離,現在什麼時辰了?”
“已經辰時了,小姐。”
蕭燕燕皺了皺眉,沒想到自己睡了這麼久,想起昨夜的夢,心裡恍恍惚惚的。
“阿離,我是什麼時候睡着的?”
“我...我也不知道。要不是皇上——”
“皇上?皇上來了?”蕭燕燕大驚。
阿離笑吟吟地答道:“是啊,昨晚我站的累了,就靠在這住子上坐着,困的睜不開眼睛。後來隱約感覺有人來了,我一睜眼,居然是皇上,那時候小姐你已經趴在案上睡着了。”
蕭燕燕埋怨道:“你怎麼不叫醒我啊!”
“我是要叫醒小姐的,” 阿離有些委屈的辯解,“可是皇上不讓啊!皇上笑着跟我說——” 阿離一邊模仿,一邊說道:“皇上說‘看你主子睡得多香啊,別叫醒她,你去把毯子給她蓋上,彆着涼了’,那我只好聽命了啊。”
見阿離學得有模有樣,蕭燕燕想笑卻又笑不出來,只問道:“皇上還說什麼了嗎?”
阿離皺着眉頭,仔細回想着:“說了,還說先委屈小姐住在彰愍宮的偏殿,等行了冊後之禮,就讓小姐搬到皇后的崇德宮。還有...對了,皇上還說,如果今天午時得空,他會來這裡用午膳。”
聽到皇上午時要來,蕭燕燕不禁緊張起來,趕忙讓阿離服侍洗漱更衣。換上一件錦茜紅如意雲紋袍,將頭髮梳成螺髻配以鳳釵,簡單不失典雅,又略施粉黛,才覺得肚子餓了,便走到廳中坐下喝粥。一擡頭,看見院裡黑壓壓跪着幾十個人,有男有女。
“阿離,這是幹什麼呢?”
阿離朝外面看了一眼,說道:“哦,他們啊,是皇上派來侍候您的,從早上就跪在這聽吩咐了。”
蕭燕燕皺了一下眉,喝了一口粥,又向院裡看去。只見跪在中間的一個小侍左顧右盼,好像有話要說,看上去又有些面熟,便讓阿離把那人帶上前。近處一看,見那人小鼻子小眼 ,一臉的褶子,這才認了出來。
“你不是韓府進宮的那個侍奴嗎?”
辛古忙跪下磕頭:“是,娘娘竟還記得小的,小的...小的是辛古。”
蕭燕燕微笑着點頭:“對,辛古。我記得你是先皇的尚飲小低,怎麼…...”
“回娘娘,先皇駕崩之後,因爲皇上不愛飲酒,小的就被打發回了着帳司。後來,小的聽說蕭宰相府的千金晉了貴妃,小的就想...不知道是不是救命恩人,就求人分到了這裡,不想…還真是您!”說罷辛古已經眼中含淚。
蕭燕燕遇到故人,心裡也歡喜,便對辛古說:“辛古,你以後就在這裡服侍吧。”又向阿離一指:“這是阿離,雖然她是我的貼身侍女,但我們從小一同長大,也算是你半個主子了,以後這裡的事要聽阿離的。”
辛古擡眼望去,見阿離身着錦衣,面容俊俏,白皙的鵝蛋臉上一雙笑眼含情,本是極耐看的長相,只左眼角下點的一顆淚痣着了苦相。不再多想,辛苦馬上給阿離磕了一個頭,諂笑着說:“是,給阿離姑娘磕頭,姑娘萬福。”見辛古的一副伶俐樣阿離也不禁偷笑。
蕭燕燕收笑又正色問道:“辛古,外面這些人你都認識嗎?”
“回娘娘,大多都知道的,都是着帳司的奴才。”
蕭燕燕點點頭:“你挑幾個老實的,留在殿外,其他人都替我打發回去吧。就說我這裡不需要這麼多人伺候。”辛古立馬答應着,卻跪着不走。蕭燕燕見他遲疑,知道他有話說。辛古見身前只有蕭燕燕主僕,便往前蹭了小步,眨着小眼睛說道:“娘娘,小的聽說...聽說韓主子,前些天向皇上請調回南京,皇上已經同意了,現在...現在正在紫宸殿謝恩呢。”
蕭燕燕雖然心裡翻江倒海,表面上卻不動聲色,她冷冷看着辛古:“你跟我說這些幹什麼?”
辛古被問的一愣,結結巴巴說不出話。蕭燕燕吹了吹勺子裡的粥,說道:“辛古,你知道做奴才最重要的是什麼,最忌諱的又是什麼?”辛古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便低着頭支支吾吾:“小的...小的...不知…...”
蕭燕燕語氣平緩,卻字字如電:“你記着,做奴才,最重要的是聰明,最忌諱的,是自作聰明。”
“是,奴才記着了!奴才不敢了!”辛古本想討個好,卻沒想討錯了地兒,趕緊磕頭認錯。
蕭燕燕也不看他,語氣卻不容置疑:“你踏踏實實伺候,我不會虧待你,但你要是琢磨亂七八糟的東西,我也不會由着你!去吧。”辛古見識了這個少年皇后的厲害,哪還敢多話,謝過恩後忙低頭退了出去。蕭燕燕方纔鬆了一口氣,剛纔辛古的話的確令她心神不寧,她看了阿離一眼,阿離會意,立刻走了出去。
辛古說的沒錯,此時,韓德讓正跪在紫宸殿,等待皇上的訓誨。耶律賢端坐在龍椅上,頭戴金冠,身着紅緙絲龍紋袍,神色卻有些黯然。幾日不見,看到韓德讓面容憔悴的樣子,耶律賢心裡難免波動,他不易察覺地嘆了口氣,說道:“韓卿,你知道的,這一次雖然劉漢憑着地形的優勢,頂住了趙宋的圍攻,又因爲耶律沙的援助,才逼退了宋兵。但是此役之後,劉漢已是不堪一擊,連同幽州雲州也如同覆巢之下的卵蛋,再無安全可言。你也知道,幽州對於大遼至關重要,不僅承擔着一半以上的賦稅,更是我們與中原的連接。可惜耶律喜隱在幽州經營多年,卻弄得百姓怨聲載道。幽州以漢人爲主,如今人心所向纔是王道啊。” 耶律賢停頓了一下, 又繼續說道:“朕任命你爲南京留守兼南京兵馬都統,就是希望你能在幽州內施仁政,外御強敵,替朕把好這個大門!你明白嗎?”
韓德讓雖然面色疲憊,但目光依然炯炯,聽到皇上問話,馬上叩首道:“臣謹遵皇上訓誨,定不負聖諭,不辱皇命!”
耶律賢滿意的點點頭,換做了輕鬆的語氣說道:“平身吧。德方,你我相交一場,雖爲君臣,但這裡沒有外人,不需要這麼拘束。” 說着起身向韓德讓踱去。
看着眼前這個面容清亮的年輕君王,又想起曾經稱兄道弟、秉燭夜談的日子,韓德讓內心難以平靜。他欣賞這個朋友,也相信他會是明君,可一想到蕭燕燕,韓德讓心裡就如刀割一般難受,也不知道該怎樣面對這位皇上。所以他才請旨調回幽州,甚至等不及皇上的登基大典。
耶律賢慢慢走近韓德讓,笑着說:“幽州的氣候雖然比這暖和些,但冬天還是很冷的。這是用我去年獵得的水獺做的大氅,賜給你。” 一個小侍捧着一件深褐色的水獺大氅跟了過來,只見那大氅通體一色、毛色亮麗,是難得的上品。“冬日路途難行,用它御風寒吧。”
韓德讓心裡一暖,他剛想跪下謝恩,便被耶律賢扶了起來。“都說了不用拘謹。”耶律賢笑着說,“其實…你也可以在上京再多呆些日子,和親朋們聚一聚,有什麼放不下的事情,也可以處理一下。等天暖冰化開了,你再去赴任也不遲。”
韓德讓知道皇上一片好心,但又覺得言語中似乎有些試探,遂拱手道:“謝皇上體諒。只是,臣在上京無家無室,母親早故,父親尚還康健。所以,臣無牽無掛,只想儘快趕到幽州,爲皇上解憂。”
耶律賢微微一笑,虛咳一聲:“說到這,朕倒想起來了。你早就過了婚配之年,爲什麼不成家呢?”
這問題來的突然,韓德讓一時不知怎麼回答。同皇上相交數年,韓德讓深知他的野心和城府,總覺得皇上今天的每一句話都似有深意,因此遲疑了一下說道:“國家正當用人之際,臣...臣不想兒女情長。”
“你這話不對,”耶律賢笑着擺擺手,“按你這麼說,那朕的滿朝文武官員都該出家當和尚道士了,聖人都說要先’齊家’嘛。”
“臣沒有’治國平天下’的野心,這‘齊家’不‘齊家’,也就不重要了。”韓德讓不知皇上何意,便如是答道。
耶律賢拍了一下韓德讓的肩膀,有些語重心長的說:“德方,你是朕的良才,又親如兄長,於公於私,朕都希望你能夠婚
姻美滿。今天,朕倒想做個媒,朕將晉國公主許配給你,可好?”
韓德讓實在沒想到皇上會提出這個想法,不禁愣住:“晉國公主?”
“對,她和我雖非同胞兄妹,但我們自小一塊在宮裡長大,朕把她當親妹妹一樣看待。凝兒,雖然...雖然日常頑皮了些,但是無論相貌還是性情都是宗室女子中拔尖的,朕覺得你們是金玉良緣!”說起這位妹妹,耶律賢滿臉笑容。
這時韓德讓才知道皇上並非玩笑,急忙答道:“皇上,幽州臨近中原,乃是非之地。臣此次南下赴命,前途不明,實不敢將公主的性命置於危險之中,請皇上收回成命!”
耶律賢眉頭微蹙:“你說的這個朕也想過。朕想,你們成親之後,可以讓凝兒先留在上京,等過個一兩年,幽州穩定了,朕再把你調回來,這樣——”
“皇兄!”皇上的話還沒有說完便被一個女子的聲音打斷,只見晉國公主耶律凝從內殿走了出來。她一身漢裝,身着明黃色垂花宮錦綢裙,頭髮綰成燕尾髻配鎏金雙雀釵,耳墜飛燕珠,腰間的環佩“叮嚀”作響,嫋娜娉婷,比起那日的騎裝更多了綺麗淑雅。耶律凝似有怨氣地走到兩人身邊,對耶律賢說:“皇兄,我自己的事自己說。”
耶律賢有點苦笑不得。前幾日,這個妹妹來跟他說,要他賜婚韓德讓,於是他藉着今天韓德讓來謝恩的機會,讓耶律凝躲在內殿裡,自己來做月老。卻不想,耶律凝竟然自己走了出來。耶律賢素來知道這位妹妹的執拗脾氣,便苦笑着擺擺手:“好好,你的事自己說,我不管了。”說罷帶着太監宮女揚長而去。
一旁的韓德讓這才明白過來,面對耶律凝炙熱的目光有些不知所措,只作了一個揖。耶律凝盯着韓德讓,紅着臉認真地說:“我不怕。” 見韓德讓似乎沒明白,耶律凝繼續說:“什麼戰亂什麼危險,我不怕。雖然我自小在宮裡長大,但每年隨父皇行營,騎馬射箭都不在話下,你應該見識過了。”
見公主不依不饒,韓德讓躲着她的目光,面無表情地說道:“公主,南京城尚未修好,比不上上京舒適繁華,不是您這樣的金枝玉葉應該去的地方。”
耶律凝被韓德讓氣的直跺腳:“韓德讓,你聽着!和你在一起,我什麼都不在乎,聽到了嗎!”
這樣大膽的表白讓韓德讓又尷尬又氣惱,便也扭頭帶着氣回道:“臣將全部身家性命交付朝廷,已經篤定終身不娶,請公主不要相逼!”
這句話說完,韓德讓也有些後悔,畢竟公主千金之身,自己的話會不會說的太重了。正想着,只聽見身旁傳來抽泣聲,一轉頭,發現晉國公主已經滿目淚水。
耶律凝幽怨地看着韓德讓,哽咽着說:“八年前,你真的不記得了嗎?”韓德讓被她問的糊塗,不禁愣住。耶律凝見狀,緩緩說道:“那年夏天,我躲開侍奴,揹着父皇母后第一次跑出皇宮一直玩到很晚。回宮的路上,我飢餓難忍,看見杏樹上結了果子,便爬上樹去摘,結果把腳卡在了樹杈間。是你路過,爬上樹救我下來,還給我包紮。”耶律凝陷入美好的回憶中,臉上展出笑容,“那時,你已經有現在這般高了。我還記得,那天你穿着灰色長袍,腰間繫着一個圓形玉佩,你爬樹的時候還把衣服刮壞了。我問你‘喂,你是誰’,你笑着對我說‘我叫韓德讓’,我說‘我會記住你的’。你還記得嗎?”
聽着耶律凝的訴說,韓德讓似乎想起來,他的確曾經救過一個被困在樹上的少女,可他怎麼能想到當年那個梳着羊角的小姑娘就是眼前這個亭亭玉立的晉國公主。
耶律賢凝見韓德讓不出聲,動情說道:“從那時候我就記住了你,一直想着再見你。父皇慶州行營的時候,也是我求他把你快馬調去的。”說到這裡,耶律凝不禁悲從中來:“若不是...不是父皇...遭遇變故,他本就準備爲我賜婚的。”
韓德讓恍然大悟,又想到公主剛剛喪父,也有些動容,便安慰道:“公主,斯人已去,請節哀。皇上心地仁慈,對您也是疼愛,是不會讓公主在宮裡受委屈的。”
耶律凝見他避重就輕,話裡話外都是不想讓自己跟着,一氣之下便向韓德讓逼問:“你是不是...還在想着蕭綽呢?”
聽到這個一直被他迴避的名字,韓德讓不禁眉頭一緊。但他馬上提醒自己,絕不能把蕭燕燕牽扯進來,於是轉頭否認道:“不關別人的事,請公主不要亂猜疑。”耶律凝卻不依不饒:“她已經是皇后了,是皇上的女人,你還想着她有什麼用——”
“別說了!”彷彿還沒有痊癒的傷口又被人撕開看,韓德讓再也壓不住內心的激動,負氣道:“公主,婚姻之事你情我願,臣不願意,也請公主自重!”
耶律凝被韓德讓的話驚呆,她自小身集萬千寵愛,何時聽過這樣的話,良久才恨恨地說:“好,你以爲這世上只有你韓德讓一個癡心人嗎?你若終身不娶,我便終身不嫁,我就在上京等着你!”說罷兩行熱淚滾下,轉身跑出大殿。
韓德讓獨自站在大殿之上,心裡如翻江倒海一般。他忽然覺得自己是這世上最齷齪的人,真恨不得立刻就離開上京這是非之地。而剛剛的這一切,也被一直站在殿外的耶律賢全部看在眼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