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痛的一幕演完,局面已不堪收拾了,中國的國旗在第三國租界,在第九中國軍人營上空自由飄蕩,旗下倒臥着兩具中國軍人的屍體,這事實已使任何笨拙或巧妙的解釋都徒勞無益了。更何況,林啓明倒下時,升起的國旗不但被羅斯托上尉和他的士兵、巡捕看到了,也被營區四周建築物上的中國民衆看到了。中國民衆又象四月九號那天慶祝臺兒莊大捷一樣,站在陽臺上,門窗前,樹叉上,向營區歡呼、吶喊。
費星沅沒有選擇的餘地了,從他走到往昔屬於林啓明的隊列前的位置開始,命運便把他推到了以國家和民族名義設下的祭壇上。他明白被推上祭壇將意味着什麼,卻又不得不在這祭壇上進行無望的努力。
費星沅很清楚,他必然要做第二個林啓明的。他接替林啓明,帶領弟兄們繼續擔起對國家、對民族沉重的責任,就意味着遲早要獻出自己的熱血和生命。血淋淋的例子就在面前,他可能象林啓明那樣,死在自己弟兄手裡,也可能死在西洋鬼子或東洋鬼子手裡。他不甘心,可卻沒有退路,林啓明倒下,他的退路便消失了。
現在他是中國國民革命軍陸軍1776團三營的最高軍事長官,軍人的良知和榮譽感要求他必須接受命運的安排,立即到位,面對任何複雜而險惡的局面。
不幸之中的大幸是,牛康年舉杴行兇和衆人打死牛康年時,營門口的警衛沒發現。早晨的防衛總是最鬆懈的,警衛可能怕太陽,躲到崗樓裡去了,也可能對早晨他們出操的景象看慣了,沒加以特別的注意。這樣,他才得以在林啓明一息尚存時,把國旗升起來,在鎮定之中完成就位以後的第一個壯舉,並給自己尊敬的營長以最後的藉慰。
現在,旗已升起來了,他就得遵循和林啓明商量過的計劃,帶領弟兄們保證這面國旗在今天——中華民國二十七年的“八一三”飄揚一天。這一天過後,不論是進捕房還是被引渡給日本人,他都聽天由命了。故爾,當羅斯托上尉命令他交出殺死林啓明和牛康年的兇手,並要他立即降下國旗時,他一口回絕了,象往日林啓明和羅斯托上尉辦交涉一樣,冷峻而平靜地說:
“上尉,這是營區中國軍人內部的事務,你無權干涉。士兵牛康年持械行兇,襲擊我營營長林啓明,並將其打死應該得到同等的懲罰。在我營赴滬參戰一週年之際,升起我國國旗,也是我們中國軍人的正當權力。我們升旗的地方在本營區內,並未觸犯任何第三國利益!”
羅斯托哇裡哇啦叫着,反覆重申:兇手必須交出,國旗必須降下,租界當局決不允許在其治下的中國軍人營出現這種兇殘、混亂、無法無天的局面,並聲稱,如不立即服從,他將行使營主任職權,動用武力。
這意味着流血。
看架勢,羅斯托上尉是決心讓弟兄們流血了。上尉帶着他的士兵、巡捕站在距弟兄們不到十米開外的操場邊上,手中的長短武器正對着他和旗下的弟兄們。
他有些緊張。他不敢設想羅斯托上尉下令開槍後,飄揚着國旗的操場上將出現怎樣一種悲慘景象,手無寸鐵的弟兄們將怎樣在四溢的鮮血中掙扎。
天很熱,緊張對峙的片刻,他臉上、額上已滿是汗水,沉重的責任和懸於眉睫的危險,壓迫得他透不過氣來。他在幾近窒息的氣氛中不由地換了個思路。
值得爲一面國旗讓弟兄們這麼拚命麼?他願爲這面國旗獻身,弟兄們也願爲這面國旗獻身麼?如果他服從了羅斯托上尉的命令,降下國旗,一切實際上是很好解決的。林啓明是被牛康年打死的,而牛康年無故殺害自己的長官應該償命,雖說這不合西人的法律,但參與打牛康年的人很多,真正的責任者是找不出來的。他在現場都不能確定誰在牛康年身上進行了致命的打擊,羅斯托們就更無法確定了。他恍惚記得當時不知是小豁子還是白科羣最後在牛康年頭上砸了一杴,可砸那一杴時,牛康年已趴在地上不能動了,十有八九已經死了。
關鍵的問題不是兩個死者,而是旗,那面依然在飄揚的國旗。旗升了起來,一個精神的象徵就算完成了,他也許沒有必要再讓弟兄們爲那面無生命的布犧牲寶貴的生命。
幾乎想下令降旗了,羅斯托上尉手中的槍偏對空鳴響了,“叭叭叭”連續三聲清脆的射擊,把一個威勢奪人的警告推到了他和弟兄們面前。
真沒想到,警告的槍聲非但沒起作用,反倒激怒了身後的弟兄們和營區外的中國民衆。弟兄們在槍聲爆響之後,沒要任何人招呼,便“呼啦”一下子,聚到了他身邊,緊緊護住了他,也護住了懸掛着國旗的旗杆。營區外公寓樓門窗前、陽臺上、房頂上、樹叉上的男男女女們,更齊聲反覆吶喊起來:
“國旗不降,國軍不降!”“國旗不降,國軍不降……”
他呆了,羅斯托上尉也呆了。
他看到羅斯托上尉轉着身子向營區外吶喊的民衆看了一會兒,又打量着他身邊的弟兄們,舉着槍的手垂下了。
身邊的弟兄們面對西洋鬼子的槍口,作出了明確的選擇,營外的民衆又那麼熱烈地支持他們,都把他逼到了堅持對抗的立場上,他不能退縮了,心頭一熱,遂再次對羅斯托上尉明確說道:
“我代表第九中國軍人營全體中國軍人再重申一遍:我們進行的是和平紀念活動,上尉先生和租界管理當局無權干涉。如果上尉先生非法動用武力,釀發流血衝突,一切後果只能由上尉先生和租界當局負擔全責!”
羅斯托上尉焦躁不安,和一個巡長模樣的白俄鬼子嘀咕了幾句什麼,手一揮,命令士兵、巡捕放下槍,而後,和白俄巡長一起匆匆走了。
羅斯托和白俄巡長一走,翻譯劉良傑便緊張地跑過來對他和弟兄們道:
“你……你們要小心行事纔好!羅斯托上尉打電話去了,可能布萊迪克中校的駐軍司令部會派兵來,租界警務處也……也會來人。”
塗國強馬上擠到他面前道:
“費營副,要作些準備,不能吃眼前虧!我弄些傢伙來,準備自衛!”
他想不起在這軍人營裡還有啥東西可用來自衛,但還是衝着塗國強點了點頭:
“好吧!帶十個弟兄去,快去快回!”
沒一會兒功夫,塗國強和十個找傢伙的弟兄回來了,每人抱了一堆劈下的課桌桌腿,“嘩啦”、“嘩啦”摔在地上。弟兄們蜂擁上去拿,人手一根,準備和西洋鬼子們拼一場。
護旗的血戰看來是在所難免了。這不是他強迫弟兄們進行的選擇,而是弟兄們主動做出的選擇。這很怪,往日升旗,上操時,不少弟兄滿腹牢騷,眼下血戰的架勢一擺開,弟兄們反倒齊心了。看來林啓明往日對弟兄們的一片苦心沒白費。
那就戰鬥吧!戰鬥本是他和弟兄們的天職。他和弟兄們選擇了軍人職業,就是選擇了戰鬥的生涯。
國旗在頭上飄,沉重的使命感爬上心頭,再次想到,自己已被推上了林啓明生前所處的位置,不管這場護旗的戰鬥結局如何,他都要帶領弟兄們勉力爲之了——明知不可爲也要盡力爲之。他悲哀地想,也許今天不但是林啓明的祭日,也是他的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