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那一夜似乎只存在於兩人之間的秘密,再無其他人得知,蘇婉妙也默契地沒有向任何其他人提起此事。即便是有人問起那一夜她究竟去了哪裡,她也沒有告訴真相,只是說了一些不小心走散了之類的藉口。
一直到醒來後的第三日清晨,蘇家的車隊才正式再度啓程,離開了這個小城鎮,前往永徐村。
而這次杜白所乘坐的馬車上,只有蘇婉妙與他兩人。原本瑩兒也應當在一旁侍奉,不過蘇婉妙尋了個藉口便讓她換了一輛馬車,瑩兒雖然不明所以,不過還是乖巧地照做了。
她對於大小姐與姑爺之間的關係發展也是喜聞樂見的。
不過此時隨着車輪的滾動,車廂內並沒有多少曖昧的情緒,兩人面對面坐着,一時之間竟是都沒有說話。
聽着車廂外傳來的下人們的交談聲,聽到車底下車輪碾壓着碎石而過的“沙沙”聲,蘇婉妙悄悄擡起頭望了一眼對面的杜白,心中其實很想打破現在這種有些奇怪的氣氛,只是一時之間竟然找不到好的話題。
這是她第一次懷疑自己與人交際的本領。
按理說來,從小在生意場上耳濡目染的她,對於任何人都能找到話題,並迅速切中對方的要害,從而拉近雙方的距離,從而在談判桌上佔據主動地位奪得優勢。
這是她一直以來都擅長的,便是爺爺也對此讚賞不已,不然也不會貿然選擇將家業交託於她的手上。
只是在這一刻,原本面對再難纏的對手都能輕易應付的她,卻感覺到自己的手心裡不知何時開始冒起了一點點的汗漬,涼絲絲的,讓她下意識地抓住了衣襟,害怕被對面的人看出自己的緊張。
原本瑩兒還在的時候,她尚還能保持淡定,等到兩人獨處的時候,彷彿面對面能聞到對方淡淡的氣息時,她感覺自己的心跳都有些快得太過分了。想要冷靜下來,卻始終做不到,越是抑制,那股心跳裡滿溢而出的情感就越是彷彿要從嗓子裡跳出來。
她愈發覺得,在對方的眼中自己此刻一定狼狽不堪,垂首不敢說話,哪裡還有平日那般氣勢。
此刻,她很想回到還在蘇府時候的自己,至少那時候自己敢直視他,不會連話都說不出來。
終於,在她這番胡思亂想之中,杜白先開口了。
“婉妙,那一夜的事情,你與其他人提起過嗎?”他問道。
“沒有!”蘇婉妙心中似是鬆了一口氣,緩緩擡起頭望向他,似是怕他不相信一般認真說道,“我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
“那便好。”杜白點頭道,“最好日後有別人問起,也不要如實說。難說會不會引起什麼不必要的麻煩。”
畢竟那是鬼族的符文,可能會引起一些有心人的注意。
蘇婉妙點了點頭,旋即卻是眼睛微微泛着亮光,輕聲問道:“我知道。此外……先前府裡那個麗兒的女鬼,懷勝禪師曾說有人暗中幫助。如今想來,那人難道便是相公你嗎?”
杜白也知道這事肯定瞞不過對方,便承認了下來:“的確是我。那女鬼背後有惡人作法,欲要害我們蘇家。只是被我給擋了回去,現在對方就算不死,也受了大苦頭,短時間應該不會再敢動手了。”
蘇婉妙聞言心中微微一動,回首似是望了一眼來時的方向,低聲試探着問道:“是劉家?”
杜白輕笑一聲道:“大概是自食惡果了吧。”
蘇婉妙心中似是放下了一個重重的擔子,而望向他的眼睛裡卻是愈發明亮。
哪位少女不懷春?
她也曾幻想過自己未來的丈夫會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如果不是蘇家的重擔死死地壓住她,讓她不得不變得成熟穩重,那她倒是頗爲豔羨那些傳說中的俠士,行走江湖,恩仇了斷。
當她遵從着爺爺的選擇嫁與一個素未謀面的病弱書生時,其實她本來已經將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統統放下。
只是卻沒有想到眼前這個男人,卻將原本以爲會是一潭死水一般,永無波瀾的生活攪弄出幾分新鮮的色彩,讓她原本已經死了的心再次復甦。
……
兒時懵懂的她不知道父親爲什麼再也不回來了,也不明白爲什麼爺爺忽然要逼着自己讀書寫字。一天一天,一夜一夜,她忍着淚,不敢鬆懈,即便她始終沒有明白緣由。
直到有一天,爺爺忽然說只要自己將一篇文章背下來,便准許自己明天晚上去看元宵燈會。
她很高興,很努力地熬夜背完了那一篇文章。爺爺果然也沒有食言,那一夜,她看到了至今看見過的最盛大的一場燈會。
人聲嚷嚷,滿街都是五彩斑斕的燈火,有耍雜戲的,也有父母帶着子女來遊玩的。微波盪漾的河水上,爺爺帶着她和妹妹一齊坐在船舫內,隔窗望着街市上的美景,人生百態映照在她的瞳孔中,閃爍着晶瑩的光輝。
也是在那個時候,爺爺的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帶着幾分難掩的滄桑:“婉妙,你應當知道,這次的燈會是我們蘇家牽頭主動辦的。”
尚還年幼的她懵懂地歪了歪頭,回過頭望了一眼站在身後的爺爺,看見他正擡眼望着窗外的一番盛世美景,瞳孔裡映照着的卻只有繁華之後的落寞與孤寂。
那一身平日裡挺直的腰桿在此刻花火的映襯下隱約露出幾分傴僂,那被風吹得略顯凌亂的白色髮絲微微下垂,她似是這時候才發現這位平日裡是那般強硬威嚴的老人此時卻是盡顯着難掩的老態,似是一夜白了頭。
“我要告訴那些暗地裡嘲笑我們蘇家的人,告訴所有人——我們蘇家絕對不會向他們低頭,永遠不會輸!”
爺爺長嘆一聲,看了一眼還扒在窗口興奮地打量着外面的年幼妹妹,隨後將視線投注到她身上,露出一絲久違的慈祥笑容道:“婉妙,以後這一切……都交給你了。爺爺……能做的只有這些了。”
她從那時起,便忽然意識到了自己似乎和之前不同了。她必須做出改變。
她需要的不是任性,而是足以掌控整個蘇家,應對所有外敵的能力。她不敢有片刻的鬆懈,甚至不敢落下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