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 底特律
1984年1月15日,北京吉普汽車公司正式開始營業。美國汽車公司克萊爾副總裁率團來北京祝賀。陳崧苼隨行。
開業典禮在當年十大建築之一的北京體育館舉行。坐滿了各方嘉賓和公司四千員工。到會領導和吳董事長先後講話後,克萊爾副總裁致辭。他回顧過去四年艱難歷程,承認面臨巨大挑戰,但對未來充滿信心。最後,他滿懷激情引用拿破崙說過的一句話,結束演講。
“When China wakes,she will shake the world!”
“當中國醒來時,她將震動世界!”陳崧苼高昂洪亮聲音響徹全場,全場雷鳴般掌聲經久不息。
來華日程緊迫,崧苼和玉英深夜趕去看望老父親時,他老人家已經入睡了。不敢驚動,趴在窗外看了很久,只看到牀上老人模糊身影。
回到美國,鑑於陳崧苼一年多優秀工作成績,破格被提升爲經理,年薪升到四萬八千美元。面對包括瑞恩在內很久沒漲工資的同事,他心裡挺不是滋味。讓他更感不安的是從北京不斷傳來不妙消息。美方派去的總經理,儘管在美國擔任過大廠廠長,可到了中國,既沒有深入瞭解情況,又操之過急,結果引起中方上下不滿。出於無奈,美方把他撤回,又派出第二任總經理,結果還是不理想,沒幹多久也被撤了回來。美方又派出第三任總經理。接連三次走馬換將,去時滿面風光,除了高工資,還有20% ~ 30%國外津貼,俗稱“不方便補貼”。免費醫療保險,免費住房用車,還代繳孩子們上學費用。回來時垂頭喪氣,什麼都沒了,原來職務早被頂替,還得等重新分配工作。唯一欣慰的是北京吉普引進的“切諾基”一炮打響,不僅代表美國最新汽車款式,還爲後來發展SUV(運動型多用途汽車)奠定了基礎。
這段時間,陳崧苼白天上班忙碌,晚上和北京通長途,一個月還至少飛兩次北京。什麼叫“三過家門而不入”,他有了親身體會。總惦記看老父親,只有一次趕上他沒休息,聊了會兒。回不了家,只好讓玉英帶兩個孩子來飯店吃頓飯。人熬瘦了,眼熬紅了,還是沒熬出讓他滿意的進展。出乎意料,新從法國雷諾派來的AMC總裁要找他談話。
“總裁先生,您找我?”
“請進,請坐。”迪得瓦代總裁操着法國腔英文招呼,很客氣。
“聽說令尊是法語教授?”
“是。”暗暗一驚。
總經理改說法語,“聽說你也能說法語?”
“我的第二外語。”怎麼連這也知道?
“很好。請你來,想聽聽你對北京吉普運營情況的看法。”
崧苼侃侃而談,特別解釋了兩國管理模式不同,文化不同,需要磨合。同時強調北京吉普外匯額度極其緊張,購買切諾基散裝件有難度。
“知道你中間協調,做了不少工作。”
“沒幫上什麼大忙。”
“客氣,還有機會。公司考慮派你去北京常駐,擔任要職。下次再談。”
啊?去北京常駐?怎麼可能?急赤白臉,崧苼緊忙找到瑞恩求教。誰知瑞恩也在犯愁。崧苼確實已被內定派去北京吉普任職。蒙了,全蒙了!好容易出來了,玉英和孩子們也要來了,他又要回去?全亂套了!
越急越忙,越來越多來信和電話不期而至。俗話說,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如今掉了個兒,好事傳千里,而且還不止千里。北京吉普談了四年終於大功告成的消息發表後,轟動美國,波及世界。其中一個小人物,陳崧苼,也引起多方注意。先是底特律商學院請他出任客座教授,以中國改革開放爲題,晚間開大課。接着,久負盛名的密執安大學請他在“午餐講座”發表演講。開車去鄰近的安娜堡,進門每人一份午餐。各自付錢,主講人免費,還另有酬勞。一般到會也就二三十人。陳崧苼開講後,聽衆大增,不得不移到大講堂。讓他特感親切的是“美國工程師協會”請他做有關中國技術發展與合作演講,同時向他隆重頒發工程師會員榮譽證書。順便說一句,這些講課和活動全部利用業餘時間,公司概不干預。
接着,發生了兩件大事,讓他瞠目結舌,不知所措。
先是德國大衆汽車公司來信,邀請他飛德國威爾夫斯堡總部面談。陳崧苼託詞公務太忙婉言謝絕。不料想,大衆汽車派駐美國代表親自來底特律造訪,電話約定在文藝復興中心迴轉餐廳會面。著名的文藝復興中心,伊利河邊五棟高低錯落大樓,對面就是加拿大溫莎市。這是底特律標誌性建築。崧苼乘坐奧的斯高速電梯上到73層,客人已等候多時。點了酒菜,侍者端上免費頭臺,一大桶冰鎮鮮蝦,吃完了還給續上。迴轉廳徐徐旋轉,隔窗望去四周美景盡收眼底,崧苼直犯暈。
“倉突造訪,請諒解。”
“哪裡,見到您很高興。”
“我是受人之命。您知道卡爾·哈恩博士吧?”
“當然,貴公司董事長,還是德中友好協會理事長。”
“哈恩博士讓我轉達對您的問候。同時向您介紹些情況。”
不說不知道,原來從1978年,西德大衆就和中國開始洽談合資事宜,可還是落在北京吉普後面。大衆上海合資企業談判加緊,和長春一汽的會談也在進展中。如有興趣,哈恩博士想請他近期去上海會面。
“我們在華合資企業急需深懂中國的專家。”
“怎麼有幸找到我?”
“實話說,我們一直想走到貴公司前面。之所以落後,關鍵是沒有像您這樣的搭橋溝通人才。”
崧苼不知如何回答,“您過獎。”
“不必客氣。我們瞭解了不少情況。”
“可否容我考慮考慮。”
“當然。我等您消息。”
塞了一肚子蝦,正餐沒怎麼吃,二人握手道別。
有什麼可考慮的?只是客套話。崧苼怎麼可能離開對他有恩的美國汽車公司。第二天,陳崧苼給那位先生回電話,婉言謝絕。對哈恩博士盛情深表謝意。不管怎麼說,這次會面,這番談話,讓他醒悟:路外有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一切要憑真本事!不是自吹自擂的本事,得是人家認可的真本事。
接着,想都不敢想,全球最大汽車製造商,八十五萬員工,號稱“通用打個嚏噴,美國就得感冒”的GM(通用汽車公司)又找上門來。無巧不成書,促成這件事的不是別人,就是最初接他到底特律的約翰叔叔。週末,約翰邀崧苼去底特律市區希臘城吃飯,同時還請了他在通用汽車工作的叔叔。這頓飯吃得既高興,又意外。高興的是崧苼特喜歡希臘飯食,羊奶酪拌的鮮沙拉、羊肉串、牛羊肉捲餅,吃個沒夠。意外的是約翰的叔叔向他轉達了完完全全出乎意料的邀請。
“通用總部剛被任命的奧康諾副總裁想請你去總部見個面。”
暗吃一驚,不知如何回答。
“奧康諾副總裁負責公司總部營銷產品規劃,正在組建中國項目規劃專職機構,急需一位懂行領軍人物。”
呆若木雞,這和他有關係嗎?
“他有意和你探討此事。”
約翰緊忙插話,“司諦文,機會難得,可遇不可求。我特別問過,這個職務不必去中國常駐。”
老朋友真惦記他,崧苼向約翰投去感激目光。約翰的叔叔詳細介紹了有關情況。回家路上,約翰和崧苼又聊了一路。會面時間定在下週末。
約翰的叔叔親自開車接崧苼來到通用汽車全球總部。六千員工在這裡辦公。令人驚奇的是十五層大樓,每間辦公室,不管大小,都有向外的窗戶,透光明亮。陳崧苼被帶到大樓四層,奧康諾副總裁的兩位資深副手已等候多時。相互問候後,主人先介紹情況。公司營銷產品規劃部直接向總裁報告工作,針對全球戰略重點待開發地區,分別設有項目規劃專職機構。前不久剛建立了日本項目規劃專職機構,目前正在積極籌建中國項目規劃專職機構。
“中國潛在市場和未來發展潛力很大,對我們很重要。”一位鬢髮花白,文質彬彬長者微微一笑。
另一位接着說:“美國汽車公司在這方面給我們樹立了榜樣。”
“我們也是剛剛起步。”崧苼實話實說。
“談判四年,堅持不懈。關鍵時刻,您的搭橋溝通發揮了重要作用。”
鬢髮花白長者強調,“奧康諾副總裁非常重視中國項目。請您來就是商討此事。”
“請您明示。”
“我們想請您加入通用汽車公司。”
“什麼工作?”
“主持中國項目規劃專職機構。”
“什麼時候?”
“越快越好。”
“就在這裡上班?”
“是,辦公室都準備好了。”
“是否有長期派駐海外任務?”
“沒有,至少近幾年不會有。”
“是否有試用期?”
“沒有。”
“需要我提供什麼情況和材料?”
“最新詳細簡歷,綠卡身份,家庭情況。”
“就這些?”
“就這些。”
“主持中國項目規劃專職機構的職責,能否詳細解釋?”
輪到陳崧苼打開筆記本詳細記錄了。邊記邊想還有什麼要問的?沒等他問,人家開口了。
“當然,下次會面,我們會給您個OFFER。”
啊!又是那既熟悉,又難譯成中文的關鍵字。這個字絕非僅含“出價”之意。避免誤導,崧苼乾脆採用音譯“熬份兒”,自覺寓意很是精準深刻。雙方約定一週後繼續談。繼續談,表明雙方都有誠意。“熬份兒”,則是繼續談的關鍵內容。
這一週,崧苼不知道是怎麼熬過來的。沒怎麼想“熬份兒”,卻熬不脫“負罪”感覺。沒有美國汽車公司,哪有他初譯合同,再暑期打工,進而加入公司,從資深分析員升到經理。最忘不了的是公司幫他和全家辦成綠卡。怎麼能說走就走?不行,必須找瑞恩聊聊。在他倆常去的小酒館,知心朋友掏心窩子,聊到深夜。
“心裡還是不踏實,”崧苼又喝了一大口威士忌,“老覺得對不起咱們公司。”
“怎能這麼說?你做了那麼多工作。再說,”瑞恩壓低聲音,“法國雷諾早晚要把咱們公司賣掉。”
“啊?”
“董事會上,對北京吉普合資,雷諾投的是反對票。”
“什麼?”
“雷諾當家做主,以後日子不好過了。”
燈光下,他突然發現瑞恩瘦了,比以前蒼老許多。
“你自己有什麼打算?”
“遲早我也要離開公司。”
“你也要走?”
“不只是我,不少人都要走。”
“這麼嚴重?”
“爲了你,更爲了你全家,不能放過這個機會。”
崧苼抓緊和約翰聊,向約翰的叔叔請教。一週後,陳崧苼再去通用總部。還是那二位長者接待他。
“送來的材料很詳細,很好。請先說說您的意向。”
崧苼簡要概括如下:
簽署聘用合同後,半個月內即可報到上班。
需接夫人和兩個兒子從北京來底特律,他們都有綠卡。
海外出差沒問題。因家人來美團聚,五年內不能去國外常駐。
“沒問題,完全沒問題。我們的‘熬份兒’大致如下。”
任職:公司營銷產品規劃部,中國項目規劃主任。下屬一名經理,秘書。近期還可招聘一名工作人員。
向總經理報告工作。
簽署聘用合同後,儘快來公司體檢。體檢合格,半個月內報到上班。
其他詳見公司員工條例。
鬢髮花白長者微微一笑,“我就是您要報告工作的總經理。我們談談具體待遇。您有什麼想法?”
“BONUS LEVEL。”
別看就這兩個字,重如千鈞。向許多朋友,特別是約翰的叔叔請教後,崧苼瞭解到通用公司所有僱員,無論任何職務,無論在總部或外地,職稱各不相同,但一律按級別確定薪酬。八級以下爲薪金級,九級以上爲獎金級,就是BONUS LEVEL。薪金級,年工資再加少額獎金,一般職工待遇。獎金級,高額年工資,根據年度講評,可領取年工資百分之三十到五十獎金,此外,還享受公司配車、大辦公室、專職秘書、公司免費午餐、特殊醫療,出差一律坐頭等艙等等特殊待遇。升入獎金級是通用公司員工一輩子夢想,可只有極少數人如願以償。進了獎金級,就算進入公司主力軍,就算進了保險箱,幾乎沒有被解僱風險。
“BONUS LEVEL。”總經理重複一遍,“還有別的要求嗎?”
“沒有了。”
“我們會認真考慮。聘用合同很快就準備好,會及時通知你。”
不打無準備之仗。再次印證了這一在美國謀生要素。一番關鍵談話,特別是“獎金級”這關鍵要求,讓陳崧苼贏得“熬份兒”的主動。最後,一步走進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天堂”。當他在聘用合同上看到自己職務不是薪金級的“經理(MANAGER)”,而是獎金級的“主管主任(DIRECTOR)”,手發抖,心怦怦跳。他的年薪一下從五位數躍入六位數。摺合當時人民幣,一年就是三十多萬。像他這樣的,當時國內全年工資也就一千多塊。這些錢在國內夠他三百多年掙的。可他來美國才三年,不是在做夢吧?
沒做夢,都是真的。從到圖桑立錐,到拿下博士學位獎學金立足,到加入美國汽車公司立身,再到如今加入通用公司準備立家。三年時間完成美飄華人都要走的立錐、立足、立身、立家四步路。表面看來是他走運,其實是他四十年書香家教,學校培養,受苦受累,受磨受罪換來的。以前,他感恩父母,感激育英小學,二十五中,六十五中,卻抱怨整了他五年的北京外國語學院,痛恨欲置他於死地的牛棚和勞改。如今,他開始變了。不是誰強着他變,是他自己變的。回過頭來想,沒有北外英語的培養,沒有牛棚的屈辱錘鍊,沒有勞改的死地後生,他哪裡來的謀生本領?哪裡來的海外闖蕩鐵骨雄心?大學五年,他一直是被批判爲“白專典型”。如今,“白”成了歷史笑談,“專”卻成了他享用不盡的財富。在勞改場,一天干十六小時苦力,一頓吃二十六個玉米餅子。如今四十多了,壯得還跟頭牛似的。在他面前再也沒有吃不了的苦,再也沒有受不了的罪。這就是在海外打拼的本錢,這就是拿錢也換不來的財富。足夠他享用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