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1983 底特律
久盼之中,中方高級代表團一行七人抵達底特律。張團長是北京市**領導,吳副團長就是未來合資企業董事長。在底特律參觀會談後,中國朋友由美國汽車公司一行人陪同出訪第一站委內瑞拉。陳崧苼第一次坐頭等艙,心裡那個美。
可別小看自稱社會主義的委內瑞拉,四季皆宜旅遊勝地,盛產石油,美女如雲,新建高速公路比美國一點都不差。當地吉普合資工廠可算一流,正開始組裝CKD切諾基。CKD(COMPLETELY KNOCKED DOWN)是“全散裝件”縮寫。這正是來此考察重點,也是美方提出北京吉普要走的第一步。多少數據,多少圖紙,多少講解建立起的概念,在這家工廠都親眼看到了。全散件組裝好是好,可是需要大量外匯從美方買進,還需要不少新組裝設備和噴漆測試新車間。那時,190元人民幣兌換100美元,兌換1000萬美元就要1900萬元人民幣,而且還得有外匯指標。對美國汽車公司,這等於出口散件換匯,大好事。對剛起步的北京吉普,不光資金短缺,外匯指標也難拿到,難上加難。更大的挑戰是培訓沒有任何組裝經驗的中國員工。邊參觀,邊座談,邊流汗。不是熱的,是急的。親眼見到未來共同的挑戰,大家都急,中國朋友更急。
酒不喝,飯也吃不下去,晚餐成了討論會的繼續。
張團長嚴肅地說:“任務艱鉅,尤其是外匯指標難搞定。這是大難題。”
瑞恩搖搖頭,“搞不懂。中國**既然支持北京吉普,就該拿出外匯,支持合資企業邁出第一步。”
“目前外匯儲備有限,需要外匯指標的不只是我們一家。還希望美方考慮部分散裝件進口,延遲付款。”
“咱們再商量。技術設備方面,各位看到了,有何感想?”
吳副團長說:“委內瑞拉能幹的,我們也能幹,就是時間緊迫。”
時間有限,代表團婉言謝絕去世界落差最大的安赫爾瀑布遊覽建議,在切諾基組裝廠又多考察了一天,重點是組裝線和噴漆車間。
埃及,四大文明古國之一,也是爲數不多組裝美國吉普和切諾基的國家。主人特意開來當地組裝的切諾基迎接貴賓。埃及公路實在不敢恭維。幸好什麼路都能對付的切諾基,加上熟練司機,在坑窪路面陣陣灰塵中馳騁。主人沒事,客人受不了,請求在路邊稍事休息。路邊低窪開闊地上一排排、一座座土房林立,可又沒人住。
“請問,這一大片房子,怎麼見不到人?”
司機解釋,“都是墓地。每座墓都有間土房。聽說過木乃伊吧?”
“世界聞名。”
“這些土房裡也有,不過都是窮苦人家。”
路上見到的多是打工族和窮苦人。一色兒長袍,一樣的瘦,擠在沒窗戶沒門的公共汽車上,還有說有笑。到了下榻豪華飯店,天壤之別。晚宴大廳,金碧輝煌,燈紅酒綠,美味佳餚。邊吃,邊喝,邊看豔麗美女伴着地方音樂大跳肚皮舞。古典裝束舞娘個個都跟埃及豔后似的。
瑞恩使個眼色讓崧苼留意銀光閃閃的主餐桌,“銀子的。”
崧苼壓低聲音,“什麼?白銀餐桌?”
不知爲什麼,崧苼一下沒了胃口。
參觀工廠,啓發很大。設備不新,工人技術熟練,產品都說得過去。崧苼和那位年長司機成了好朋友,打聽到不少寶貴情況。埃及投巨資組裝切諾基,一多半爲了出口臨近富國,換外匯。盛產石油的鄰國,大多路況不好。比起軟篷老式吉普,有錢公司和人家當然喜歡切諾基。難以置信的是那些地方大多沒有汽車修理廠,更沒有汽車保養站。買了車就開,車壞了就扔掉,再買新的,有的是錢嘛!買車時,打開滿是美元大鈔的箱子,讓賣家點錢。有這麼多有錢客戶,出口切諾基自然是好買賣。
草草欣賞過金字塔,大家乘坐主人遊艇,夜遊尼羅河。尼羅河長6670公里,世界最長河流。陳崧苼前不久剛看過《尼羅河慘案》電影,更感親切。月色美,河水清,兩岸綠,如此美景良宵,崧苼卻高興不起來。思緒蕩然飛回河南老家黃河,陪慈父慈母遊頤和園昆明湖,慈父在北海打太極拳……眼眶有些溼潤。恍然悟到“尼羅”印第安語是月亮眼淚的含義。
埃及考察更加堅定了中國朋友對組裝切諾基的信心,同時也更明確要求把美國汽車公司出口北京吉普切諾基的責任寫進合同章程。除了在會上反覆強調,會下多次鄭重要求陳崧苼要幫這個忙。對崧苼而言,這是個難題,可又是中國朋友對他態度的大轉彎。
以前出國的,都是叛國投敵。哪家攤上這樣海外關係,老老小小都跟着受歧視。雖說改革開放了,對海外僑胞和海外華人還是斜眼看,有戒心。初見陳崧苼,英文呱呱叫,那麼受美國人器重,上下班還開着公司配的車,不是漢奸,也是假洋鬼子。一開始會談,中方都用自己帶的翻譯。沒料想,第一場就敗下陣來。那位中年翻譯嘴裡拌蒜,滿頭大汗。翻不出來不要緊,還胡翻。不少問題讓他一翻,雙方都傻了,會場氣氛一下緊張起來。陳崧苼趕緊打圓場,一邊安慰那位翻譯別緊張,一邊有分寸、有技巧地引導會談書歸正傳。
“美國口語和術語太多,難爲這位翻譯先生了。概括一下各位的發言,主要意思可以歸納如下。”
隨後,還給那位翻譯個臺階,“您看,我總結得對不對?”
“對、對。”那位翻譯投來感謝的目光。
遇到關鍵問題,陳崧苼則說:“對不起,這段話我沒聽清楚。請費心再說一遍。”
其實,崧苼滿門兒清。爲的就是讓那位翻譯再細聽一遍。
“散會前,請容許我說兩句。”崧苼先用英文說給美國朋友,然後用中文說給中國朋友,“翻譯工作不容易,口譯更難。各位侃侃而談,我們滿頭大汗。請各位諒解。”
一句“我們”,讓那位翻譯差點哭出來。“北外畢業的陳先生,是我老師的老師。別再難爲我了,以後會談翻譯就請陳先生代勞吧。”
實在人,大實話。大家都很感動。那位翻譯和崧苼成了好朋友。好多年後,他想來美國進修學位,還是崧苼幫他聯繫了邁阿密大學,還爲他寫了推薦信。
可別以爲陳崧苼什麼都會,什麼都行。他也是有心學來的。只要有心,勤學苦練,就能學到本事。北外同聲傳譯教學給他奠定紮實基礎。心記,是他後來練就的本領。會談技巧,瑞恩就是他的老師。多少次會談,他發現瑞恩從來不說“No”。再用心觀察,代替冷冰冰,傷情面的“不”,瑞恩的用詞是:
“請容許我說說個人看法,大家商量……”
“我沒完全聽懂您的意思。是否可以這樣理解……”
“其實,我們的想法大同小異,只是重點不同……”
“這是個原則問題,大家都再想想,明天細談。”
用瑞恩的話說,一個“不”字出口,得罪對方不說,商談大門也就關上了。商談,商談,就是邊商量邊談。
表裡如一,以誠相待。中國朋友對陳崧苼,從斜眼看,到正眼看,到笑眼看。崧苼和中國朋友終於成了無話不談的知己。工作之餘,他還主動開車帶中國朋友去救世軍二手店買衣物雜品。其實,那兒也是他常去的地方。和街頭家庭小市兒相比,這兒可大多了,像樣多了。底特律郊區那家二手店面積近1000平方米。二手貨大多是捐贈的,不少都沒穿過,沒用過,跟新的一樣。馮副總工程師只用15美元就給他夫人買了件八成新的裘皮大衣。要是新的,怎麼也得好幾百美元。那時公務出國只給二三十美元零花錢,這是多大的收穫。人心換人心,黃土變成金。中國朋友,以及後來北京吉普公司領導,都和崧苼成了好朋友。後來陳崧苼被任命爲北京吉普合資公司董事會秘書,就是中國朋友提議的。
到了法國巴黎,局面陡然起了變化。法國汽車界享有盛名的雷諾公司在AMC持有55%股份,完全主導各型吉普和切諾基在歐洲的銷售。所以,對未來北京吉普向歐洲出口切諾基持消極態度。原來就很艱鉅的合作路程又多了一道障礙。話不投機半句多,會談草草而過,遊覽一概謝絕。回國去機場路上,中國朋友滿腹心事,悶悶不樂。
“老陳,”吳副團長憂心忡忡地說,“你的擔子更重了。能說服AMC朋友,可做不了雷諾大老闆的主啊。”
“誰說不是。”
“談了快四年了,再也拖不起了。再說,”吳副團長壓低聲音,“再說,最高領導發話了。”
“是嗎?”
“你這座橋不可或缺。這是我家電話,我們加強聯繫,加強溝通。”
陳崧苼拿着那張名片,心裡沉甸甸的。
當時,《中國合資企業法》尚未出臺,合同章程談判實在難。最後,雙方草擬了合資經營企業總合同:合營期20年。註冊資金5103萬美元,北汽佔68.65%,AMC佔31.35%。公司7年內出口創匯7000萬美元。中美雙方高管每人年薪均爲10萬美元。中方高管按國家規定領取應得薪酬,其餘部分存入“中方賬戶”。就這一條,陳崧苼嘴皮都磨破了,纔算說服美方勉強接受。
1983年5月5日,北京吉普汽車公司簽約儀式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舉行。隨美方代表團來訪的陳崧苼,離開親人20個月後又回到北京。跟做夢一樣,在飯店見到兩個大小夥子和玉英,他猛地愣住了。十七歲的大衛快和他一邊高了,又胖又壯的曉雷哪像十三歲的孩子。玉英還是那麼白嫩秀麗。時間有限,急忙到飯店酒吧點些飲料甜食,都坐在那兒傻愣着。想說,崧苼玉英不知從哪兒說起。想吃,孩子們不敢動叉子。崧苼簡單說了說情況,讓玉英先告知父親和家人,他週末一定回家團聚。匆匆來,匆匆走。一點沒動的精美甜品,玉英用餐巾紙包起來帶走了。
人民大會堂簽字儀式非常隆重。北京汽車廠總經理吳忠良和美國汽車公司董事長鐵伯特代表各方在合同上簽字。雙方致辭時,吳總經理,就是上次訪美的吳副團長,按捺不住激動心情,感謝領導支持,感謝大家四年來辛勤努力,不止一次把目光投向站在後排邊上的陳崧苼。
吃不完的席,喝不完的酒,玩不盡的風景名勝,都離不開陳崧苼。在美方答謝宴會上,他又露了一手。席間不知是誰告密,大家一再要他唱段京劇。盛情難卻,他把要唱的內容用英文先翻譯給美國朋友們,然後亮開嗓子,清唱一段他特意選的《智取威虎山》。
今日痛飲慶功酒,壯志未酬誓不休。
來日方長顯身手,甘灑熱血寫春秋。
韻味十足,嗓音嘹亮,寓意深遠。宴會廳響起暴風雨般掌聲。從此,從五歲就學京劇的崧苼又多了個本事。聯絡感情,化解分歧,一段京劇常能發揮意想不到的作用。
轉天,美國朋友們遊覽長城。瑞恩特地替崧苼請了假。頭天晚上,崧苼心急火燎地直奔三里河自己那個家。舅姥姥和玉英早就包好了接風餃子,等候多時了。
“舅姥姥,看您多硬朗。別忙煮餃子,看看給你們帶來了什麼!”
打開提包,給舅姥姥的西洋參,給大衛和曉雷的真皮黑夾克,給玉英的衣服裙子,還有件特殊禮品。
“這是我在圖桑給你買的。”
玉英打開精美首飾盒,兩隻光閃閃的金戒指。崧苼把戒指戴到玉英手指上,玉英把另一枚戒指戴到崧苼手指上,淚珠啪嗒啪嗒掉下來。
“別哭,別哭哇,”舅姥姥遞過手絹,“笑還笑不過來呢。”
“咱們結婚那時候,哪兒敢戴這個。欠你的情,一直記在心上。”
大衛和曉雷穿着皮夾克,樂得歡蹦亂跳。
“大熱的天,捂白毛汗哪?脫了,都來吃餃子。”
說不完的話,訴不完的情,這頓餃子吃得那叫香。
晚上,崧苼和玉英躺在木板牀上。悶在心裡的烈火爆燃,溫不夠的愛,親不夠的情,說不夠的話。
“這個你收好。”崧苼遞給玉英一個厚信封。
“什麼?”
“外匯券。”
“哦,就是去友誼商店買特殊特價商品的外匯券,小條還能買油、買糧食哪!”
“要不是美國同事說,我還不知道。”
“這麼厚,多少?”
“五千塊。”
“我們用不了,你留着用吧。”
“我留着幹什麼?你們也要爲出國做準備了。”
“真的要出國了?”
“你和大衛、曉雷的綠卡很快就能辦下來。”
“這麼快?我們局裡領導還動員我入黨,要提拔我哪。”
“啊?”
“我和局長說了,我不夠條件。”
崧苼早就知道玉英在輕工部二輕局乾得很出色,又是女工程師,早就是提拔對象。
“你們出國手續沒問題吧?”
“沒問題,現在出去的多了。就是不放心咱爸。”
“說得是。要不早接你們出去了。”
玉英說了老人情況,一直說到半夜。崧苼稍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
天剛矇矇亮,還是老規矩,崧苼下樓買來豆漿油條。自己沒顧得吃,和玉英直奔東四前炒麪衚衕。進了門,走到那間小南屋,老人還沒起牀。
牀上被窩裡一聲微弱招呼,“來啦。”
“不光是我,您看誰來了?”
老人轉過身,拉開燈,沒看清楚。
老人慢慢坐起身,使勁睜開眼,“這是誰呀?”
崧苼趕緊向前一步,“爸、爸,是我,崧苼。”
“誰?”
“我,崧苼,從美國看您來了。”
“崧苼!”不知哪兒來的勁,老人撩開被窩要下牀。
崧苼一把扶住老人。燈光下,老人老了許多,瘦了不少。
“真是崧苼嗎?”
“是我,我來看您來了。”
“快,快扶我起來。”
崧苼扶着親爸,玉英擰乾溫手巾給老人擦臉,擦手,又端來水杯漱口。
“怎麼回來了?”
“出差。爸,您看。”崧苼展開一張《人民日報》,“我們合資公司都上報了。這消息是我寫的。”
“你把爸都說糊塗了。”玉英盛上豆漿,端來糖油餅油條,“邊吃邊說吧。”
崧苼緊忙向父親說明自己棄文從商,在美國汽車公司一直忙於和北汽談合資,昨天剛剛在人民大會堂簽約。老人一個字、一句話地細聽。又拿起放大鏡,貼着報紙一個字、一個字細細看。父親白內障手術後一度挺好,可因爲過度思念老伴兒,流淚揉眼太多,造成視網膜脫落,兩眼幾乎失明。驚奇的是原來一頭白髮竟然變黑了。
玉英又給換了碗熱豆漿,“爸,先吃吧。吃完了再說話。”
“倆孫子沒來?”
“今天星期五,上課去了。”
“好孫子。去北大醫院看病上樓,大衛揹着我,曉雷扶着我。住院手術,他們買笑話書,在病房地上鋪涼蓆陪着我,給我念笑話。代代相傳,咱們陳家有後了。”第一次見到老人燦爛的笑容。
“玉英都跟我說了。應該的,他們是替我盡孝。”
“還有玉英,好媳婦,比親閨女還親。”
“那是我應該的。”
也許是高興,老人喝了一大碗豆漿,吃了半個糖油餅。老人擡頭又仔細看了看崧苼。
“壯了,結實了。我看,你這條路走得對。”
“都是您鼓勵我。”
“你都四十多了。就算熬出個博士,人就老了。趁正在當年,苦幹上幾春,興許就能闖出條正路來。”
“我覺得不拿個博士,怪可惜的。”玉英插話。
“那只是個名分。如今乾的可是實事,實實在在的大事。不說千載難逢,也是一世難求。”
父親就是父親。短短几句話,擲地有聲,重如千鈞。崧苼茅塞大開,殘餘的那點遺憾頓時煙消雲散。
“再說,不是博士,照樣做學問。遠的不說,咱家的幾位師尊摯友,齊白石先生、沈尹默先生、老舍先生,都是大家,可都不是博士。只要不放棄,你的文學底子照樣能成就一番事業。”
父親就是父親。短短几句話,醍醐灌頂,崧苼茅塞更開。正是父親最後那句話,促使崧苼在花甲之年,棄商從文,又迴歸了文學。
“聽父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您說的,我記一輩子,做一輩子。”
老人雙眼陡然亮了起來。
“爸,和哥哥姐妹們都說好了,晚上一起吃團圓飯。您說去哪兒?”
“哪兒都成,你們定吧。”
“哎,我們來接您。”
“爸,我給您帶來個小收錄機。都調好了,一按鈕,您就能聽廣播。”
“好、好。在家能待幾天?”
“事情太多,明天就隨團回美國了。”
“大事不能耽誤。去看你媽了嗎?”
“先來看您,這就去八寶山看我媽。”
“好、好。”聲音低沉,有些嘶啞。
“跟你媽說,我想她,離不開她。沒多久,我就找她去。”
一片靜寂。崧苼拿起白毛巾,自己擦擦眼,遞給老父親。還是那塊白毛巾,有些泛黃的白毛巾,沾滿熱淚的白毛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