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1986 北京 底特律
劉師長說有要緊事?崧苼不敢耽誤,立即撥通電話。接電話的是位陌生人,告知會按約定時間去飯店接他。準時,一輛綠色吉普接上崧苼,奔西駛去。出了西直門,過了友誼飯店,在一座小樓前停下。怪了,這不是他翻譯《六次危機》的所在嗎?
“舊地重遊,歡迎,歡迎。”劉師長緊緊握住崧苼手。
“您怎麼在這兒?”
“怎麼?許你來,就不許我來?”
“您都知道了?”
“知道。不過,還有不知道的。跟我來。”
小樓模樣依舊,裡面重新裝修過。樓上鐵門緊閉,樓下盡頭是劉師長辦公室。
“我已離開部隊,到國家安全部門工作。以後就叫我劉叔吧。”
“是,劉叔。”
“在清理重大案件過程中,我接手一件國寶流失大案。此事和令尊大人陳教授有關。”
“啊?”
“你可知道陳教授珍藏寶硯得而復失的事?”
“唐代褚遂良硯臺?”
“正是。”
“知道。1948年年底,北平解放前,家父去金三爺家,以三十條黃金買下這方寶硯。我也去了。”
“1972年,北京文物局退還陳家被抄文物,你可知道?”
“知道,在國子監孔廟。我和玉英陪家父去的。”
“還記得是誰接待的?”
“一位戴眼鏡的韓先生,當年故宮博物院馬衡院長秘書。”
“新中國成立初,陳教授向故宮博物院捐獻大批珍貴文物,韓先生也在場?”
“在,陪馬衡院長接待家父。我也在場。”
“退還抄家文物中,你可曾見到那方褚遂良寶硯?”
“寶硯?沒有。”
“你確定?”
“確定。”
“陳教授可曾向韓先生提及此事?”
“好像沒有。”
“再想想。”
崧苼想了又想,“我在場時沒聽到家父說及此事。後來我和玉英曾出去叫車搬運文物,那段時間只有家父和韓先生在。”
劉叔點點頭,打開文件袋,“陳教授的確向韓先生提到此事。這是令尊口述,韓先生筆錄原稿,有陳教授簽字和手印。你看看。”
崧苼一頁頁認真看過。
“對。1948年年底去金三爺家買得寶硯,1966年8月被抄家過程,記錄得很準確。有關寶硯另外一點重要情節,家父不知,我可不可以補充?”
“當然。任何有關情節都很重要。可不可以錄音,筆錄?”
“當然可以。”
劉叔請來兩位助手,男的負責錄音,女的負責筆錄。
“好,可以開始了。”
“那是1966年8月29日,抄家的第三天……”
……
1966年8月底,紅衛兵抄了我們家。父親和母親被打得遍體鱗傷,仍苦苦哀求紅衛兵王隊長,那些古物萬萬不要毀掉,都應上交國家。尤其是那方唐代褚遂良硯臺,那是無價之寶。
抄家持續兩夜三天。幾個紅衛兵硬是說他們把更多的寶物金銀埋藏起來。後來把他們關到東屋。能砸的古代瓷器花瓶都砸了,遍地碎片,一片狼藉。所有藏書,所有照片,所有被認爲屬於“四舊”的珍貴字畫文物,全都付之一炬。院子中的火連燒了三天三夜。
1966年8月29日,天剛矇矇亮。我徹夜未眠,一直盯着東屋動靜,就怕父母出什麼事。朦朧之中,藉着火光,猛地看到東屋門窗後閃出個人影,忽隱忽現。突然,那個人影面向我們被關的西屋,慢慢練起太極拳。
“玉英,快來!”我低聲召喚,聲音顫抖,“看,爸爸,那是爸爸!爸爸在練太極拳!”
玉英抱着剛兩個月大的大衛急忙湊到窗前。只見東屋窗後有人影在打太極拳雲手。左一下,右一下,一招一式,規規矩矩,不緊不慢。
“爸爸是練給我們看的!”玉英聲音也在顫抖。
再看,東屋窗後人影豎起雙臂,向上,向上,再向上……
我譁然淚下,“爸在告訴我們,爸和媽都在,都活着,都活着……”
玉英悶住聲,哭得喘不過氣,緊貼窗戶,舉起大衛,向父親報平安。我和玉英兩腔熱淚滴滴灑在熟睡的大衛小臉上。
突然聽到外面有人叫門。東屋人影隱去。玉英抱着大衛回到裡屋,我閃在門後觀察動靜。來的就是那個王隊長,還有個幹部模樣中年人。
“別驚動大家。”王隊長關照值班的紅衛兵,“大閆在嗎?”
“在,我去叫他。”
大閆,就是那個最兇狠的紅衛兵頭頭。
王隊長低聲說:“這位是市文物局領導,來複覈查抄文物情況。”
兩個人和大閆在北屋廊下談了不短時間,聽不清說什麼。隨後大閆進屋拿出個黑絨錦包套,解開包套,我一眼認出,就是那方古硯。黑色絨錦包套是父親特意定做的,錯不了。
隨後三人站起身,四周看看沒別人,說話聲音很低,但能聽清楚。
“大閆,這方古硯,至關重要。爲防萬一,現交給市文物局收藏保管。此事不可外傳。”
市文物局領導接過國寶,裝進綠色大拉鍊包,把一張收據交給大閆。
“收據要收好。”
朦朧之中,兩個人悄悄空手來,拿着那件國寶悄悄而去。我目睹耳聞了全過程。
……
“那位王隊長,你還有印象嗎?”
“一輩子也忘不了。”
“記得他相貌身材?”
“想忘都忘不掉。”
“麻煩你說說他的身材面貌,請我的助手做個畫像。”
不多時,一個矮瘦身材,尖嘴猴腮,戴着深度近視鏡中年人畫像出現在眼前。
“就是他。就是他!”
“這件國寶硯臺細節,還記得嗎?”
“太記得了。父親用這方古硯寫了不少條幅文字,都是我研墨。”
“盡你所記得的,詳細描述古硯細節,請她也做個素描。”
“怎麼樣?”
“就是這樣,細節都對。”
兩位助手離開後,劉叔繼續問道:“新中國成立前,有個號稱‘京城董爺’的你可知道?”
“太知道了。”
“火燒董家,姓董的死於非命,你可聽說過?”
“聽說過。就在家父重金買下褚遂良硯臺國寶那天夜裡。都上報了。”
“有位童掌櫃,你可知道?”
“更知道了。家父至交好友。”
“他有個女兒?”
“童素雲,童阿姨。”
“你稍等。”
劉叔出去,又拿着個文件袋回來。從中取出一封信。
“童素雲是北平地下黨情報員,後來去了法國。這是她從法國寄給安全局的一封信。你可以看看。”
……
國家安全局領導:
我在法國一切都好,傷也好了。現有件事,需要報告,詳情如下:
北平解放前夕,東廠衚衕董家遭了場大火,漢奸惡霸姓董的被處死。此事是我父親童仁東和他的至交所爲。家父本姓佟,旗人,一家久居北京。早年,就是這家姓董的爲了掠奪佟家貴重文物,不僅燒了佟家住宅,家父妻兒老小也遭殺害。家父僥倖逃過這一劫,流落保定,改名姓童。又成了家,生了我。
姓董的花錢買通國民黨接收大員,搖身一變成了國民黨軍統特務。我所在的北平地下黨聯絡站就是他帶着人搗毀的,我也受了重傷。家父忍無可忍,在我們離開北平去法國前,燒了董家,處死了董賊。北平大小報紙報道,均屬實。
實話實說,火燒董家,處死董賊,並未想傷及董家親人。據我父親說,姓董的妻子和獨生小兒子事發前已經離開董家,下落不明。
家父一再囑咐我寫信向你們說明此事。
此致
敬禮!
童素雲(簽字)發自法國盧爾德聖母院
讀罷此信,崧苼呆坐在那裡,一言不發。
“此事,令尊不知道也好。”
“我覺着,家父已經猜到了,就是不明說。”
“此事重大,務必保密。對所有人,包括家人,都不要說起。”
“明白。”
“今天太晚了。明天還是這個時間再繼續,可以嗎?”
“沒問題,我一準到。”
“不,還是派車去接你。”
道別時,劉叔緊握崧苼手,悄悄說此事已驚動了國務院領導,要嚴格保密。
一石激起千層浪,國寶古硯波瀾再起,讓崧苼既興奮,又不安。這件國寶還能找回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