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1985 底特律 北京
在趕去北京飛機上,崧苼眼前總是慈父臨危前微微點頭盼兒歸的影子,恨不得立時趕到北京。依照老人意願,慈父已和慈母在天堂團聚了。在一萬多米的九天之上,他恍惚追隨父母又回到孩童歲月。和父母同榻而眠,同桌吃飯,同讀唐詩,同寫大字,同登景山,同遊北海……恍惚又聽到父母講給他的兒時往事,彷彿就是昨天……
一九三九年(兔年)農曆六月十八下午二時(未時),陳家小兒子在協和醫院降生,林巧稚大夫接生,體重八斤八兩。陳懷臻聞訊從工地趕來,看着佑君抱着不愛哭就愛樂的大胖小子,四十二歲的他心裡那個樂,那個甜。寬額頭,丹鳳眼,白裡透紅臉蛋,見人就笑小嘴兒,這孩子雖然生於國破家難之時,可卻讓懷臻和佑君心裡油然生起山迴路轉,柳暗花明的盼頭。借住家旁嵩祝寺諧音,取老家河南嵩山寓意,含有山有草之合運,懷臻給孩子起名崧苼。喜信兒傳出去,親戚朋友都來道喜。懷臻和佑君不敢興師動衆,也沒錢給孩子辦滿月,只約了幾位至親好友來家聚了聚。繫着兔兒爺紅兜兜的崧苼,人見人愛。女眷們搶着抱,搶着親。崧苼張着小嘴兒樂,一點不認生。齊先生和柳大哥還帶來了自來水公司周科長特意給崧苼批的生辰八字,更是意外的驚喜。
齊先生特別傳話,“周科長外出不能來,囑咐我一定把話帶到。這孩子福大命大造化大,定會給陳家帶來好運。就爲批這生辰八字,周科長特意問準了崧苼降生的時辰。”
“有這麼大關係?”
“周科長說要不是未時降生,差別就大了。”
周科長是懷臻摯友,也是象棋棋友。祖傳看相批八字本事輕易不露。憑二人交情,周科長給陳家所有的孩子都批了八字。精準之極,着實讓懷臻和佑君驚歎不已。但是,周科長始終沒給懷臻和佑君批八字,至今都是個謎。多少年後,懷臻才醒悟到其中道理。
懷臻鄭重接過周科長給崧苼批的生辰八字。考究宣紙,工整楷書,最後還加蓋了一方紅印。
“生性聰慧,好學多能,才過八斗,過人之志,能成大事。佳年、佳月、佳日、佳時,喜降麒麟,定給全家帶來好運。日後一飛沖天,爲蒼生造福,前途不可限量。”
“嗬!全是讚美之詞。”懷臻樂得合不攏嘴。
“就沒有不足地方?”佑君笑着問。
“就說他豪放不羈,常會意氣用事。”
再看小崧苼抿着小嘴兒咯咯樂,就跟他都聽懂了似的。
從小崧苼出生後,‘陳家房產’在困境中出現生機,很快走上發展之路。日寇投降後,‘陳家房產’一躍成爲京城房產業的老大。
……
好容易捱到北京,玉英和家人都來接他。抱頭痛哭豈能道出扎心的痛楚。崧苼、玉英、大衛、曉雷直奔八寶山,在慈父慈母骨灰盒前跪拜,守候到傍晚。玉英哭訴說自他走後,老人精神也好,吃得也多,還和兩個孫子一起背誦唐詩。沒想到,說走就走了。肺部感染,痰排不出來,靠在玉英背上,還在低聲唸叨,“告訴崧苼,就指望他,指望他了!”
兄弟姐妹一起商量,最要緊的是尋找墓地,爲兩位老人合葬。大家分頭四處奔走,沒個頭緒。出乎意料接到西郊萬安公墓通知,已特批了一塊墓地,指名陳崧苼速去辦手續。背靠玉泉寶塔,遠望香山楓葉,始建於1930年的萬安公墓是可望不可求的寶地,更是喜愛西山淡靜清雅的兩位老人再好不過的歸宿。涼透了的心,突得一絲安慰。
“您是陳崧苼先生嗎?”
“是。這是我的護照。”
“老人死亡證明帶來了嗎?”
“帶來了。”
“好。請孫師傅陪各位看看墓地。”
仙風道骨的孫師傅是這兒的老人。據他說,1978年以來萬安公墓一直在修復慘遭破壞的陵園,尚未完全對外開放。特批的這塊墓地就在大門左手第一排,而且是第一座墓地。
“冒昧請問,特批是什麼意思?”
“特批就是一般情況不批,您的情況特殊,特殊批准。”
“怎麼講?”
“據說是北京市領導特批的。算我沒說,算您沒聽,權當不知情。”
曲徑通幽,草樹茂盛,蒼松之間,喜鵲在翠柏枝頭高唱,猶如到了人間仙境。
“這是此區第一處墓地,第一排,緊把頭。”孫師傅指着那棵翠柏說,“這棵古柏還沒鋸掉,仍留在這塊墓地裡。”
崧苼激動地問:“我們可以保留這棵古樹嗎?”
“當然可以。鋸了就太可惜了。”
“太好了,兩位老人就喜歡松柏。”崧苼沒好說當年陳家豪宅,光是郎家園棗樹就有八棵,還有松樹、柏樹、海棠樹,數不勝數。
“您有什麼具體要求?”
“您提的方案很好。墓座還請費心建成一本開卷書樣式。”
“老人一準愛寫書。”
“是。最早的三本法文教科書,就是家父寫的。”
“放心,一定儘快修好。”
“太謝謝您了。”
“要謝,得謝兩位老人家。大樹底下好乘涼,這是二位老人留給陳家子孫後代的。老人心願,後輩福分,可遇不可求。難得,實在難得。”
墓地很快建好了。崧苼揹着家人,揣着爺爺給父親,父親又給了他的黑皮煙荷包,帶着一盆月季花,一瓶二鍋頭,一瓶味美思,一把小鏟去了墓地。先把慈母喜愛的月季花埋種在墓前,再把紅白酒灑在周圍。拿出黑皮煙荷包,坐靠古柏,思緒萬千。陡然間,當年慈父爲爺爺辦喪事的壯烈情景閃現在眼前。
……
1918年慈父揣着爺爺法元老漢給的十塊大洋,離開老家河南濟源,步行三千里進京趕考。當時說過不出十年一定接爺爺進京,可是過了二十多年才如願。不是不接,爺爺不願來。爺爺住進陳家豪宅特意爲他修的四合院,總覺着不如老家窯洞好。嘴裡不說,心裡可犯了病,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最後非要住進後菜園土房裡,誰勸也不搬出來。家裡人變着法兒地做這做那,怎麼端進去,怎麼端出來,一口不吃。父親帶着小崧苼送去老家甜湯,也是一口不喝,只是衝着小崧苼流淚。父親坐在炕邊勸了又勸,爺爺只是唉聲嘆氣,最後算是說了句話,想回老家。
父親知道老爹脾氣,只好答應下來。說好,先把身體調理好,要不想回老家也沒那氣力。中醫西醫都請到了,只是說身體虛弱,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後來,河南老鄉席大夫悄悄告訴父親,老爺子得的是心病,仙丹妙藥也治不好的心病。父親心裡亂得想不出個主意。還是母親做主,告訴老爺子回老家的事已安排好,過幾天就上路。短短几句話,瘦得不成樣的爺爺立時來了精神。喝甜湯,又吃饃,還吃了小半碗砸蒜拌麪。過兩天,父親請來剃頭師傅,給老爺子剃了頭,颳了臉。又讓家人給他擦洗,換上乾淨衣服,戴上母親特意給買的黑緞子帽頭。爺爺頓時精神許多。唯獨一樣,還是不從土房搬出去。
父親不敢大意。白天有家人照看,夜裡,父親支張行軍牀睡在旁邊。一天後半夜,父親聽見爺爺低聲喘粗氣。緊忙拉開燈,只見爺爺衣服穿得整整齊齊,戴着小帽頭,頭向南躺在炕上,瞪大眼睛,一動不動。猛地,老爺子一下坐起來,驚天動地地長喊一聲:“濟源!”撲通一聲倒了下去。
父親撲到炕邊,只見爺爺雙眼圓睜,眼角溼潤,已沒了氣息。父親摟着老爹,揉胸口,掐人中,可老爹再也沒醒過來。抱着老爹,父親號啕大哭。深宅大院,這哭聲是那麼孤獨,那麼無助,那麼淒涼。
陳家豪宅裡裡外外一片素白。大紅門掛上白綾,紅柱子纏上白布,鮮花綠葉枝頭吊滿白飄帶。陳家老老小小身穿白布孝服,戴黑紗。男的頭戴白布孝帽,女的頭纏白布髮帶。大宅院上上下下也都穿素服,戴黑紗。土房裡,只在炕桌上燒了高香,擺了白酒,兩個酒杯,四碟素菜。法元老漢平靜地躺在炕上,還是那身衣服,還是那頂帽頭,還是頭向南,朝着老家濟源雁門。
父親母親帶着小崧苼,領着家人跪在炕前。其他人都跪在窯洞土房外菜田裡。父親領着小崧苼站起身,拿出三十六年前老爹給他的黑皮煙荷包,恭恭敬敬擺在炕桌上。解開煙荷包,拿出那十塊大洋,擺了五摞。打開白酒瓶蓋,倒滿兩杯白酒。一杯酒灑在老爹土炕前,一杯酒自己一飲而盡。家人跪倒在地,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哭聲震天動地,衝破豪宅大院,傳向遠方,飄向河南老家濟源雁門。
無限悲痛的父親嗓子哭啞了,眼淚哭幹了。老爹臨終時那聲撕心裂肺的“濟源”!讓他驚心動魄,如夢方醒,豁然大悟。對老爹來說,金山銀山不如老家的土山,千好萬好不如老家苦日子好。再闊氣王府也不如自家土窯洞。萬事孝爲先。孝順,孝順,他做到了孝,可沒做到順。只有孝,沒有順,孝順何在?他現在算是明白了,可已經太晚了。自悔自責,只有嚥到肚裡。唯一能聊有追補的就是給老爹大辦一場喪事。不是擺排場,更不是顯闊氣,就是要解他心裡的悔,還他欠老爹的情。老爹帶着遺憾離去,就讓他在天之靈得到安息吧。
爺爺陳法元老漢的殯葬是在地安門西、離什剎海前海不遠的嘉興寺辦的。始建於明弘治十六年(1503年)的嘉興寺,坐北朝南,分東西兩院。後院有個果園,用來暫“丘”靈柩。由於地處內城,離慈慧殿陳家不遠,法元老漢靈柩可以在廟裡寄存,待日後再送回老家雁門入土安葬,父親才選定此處。
爲爺爺出殯那天,嘉興寺請來了金山寶藏寺和尚、白雲觀道士、通教寺尼姑誦經超度。東院正中靈堂,懸掛父親親筆寫的輓聯:
橫幅:陳法元 父親大人千古
上聯:一生清苦,勤儉持家傳後代
下聯:終生勤奮,後人勵志壯門風
橫批:心繫濟源
陳家這場喪事辦得與衆不同,轟動北平。嘉興寺裡外,模仿老家濟源雁門景色人情,擺滿扎糊的廟宇、神像、山林、窯洞等祭品。從早上到下午,追悼人羣絡繹不絕。陳家至親好友,新老住家街坊鄰居,教育界同仁,商界至交,“陳家房產”客戶,受益陳家賑災義捐災民,從順義趕來的工人師傅家屬,還有不少報紙雜誌電臺記者。答謝大家的流水素席走一桌又擺一桌,開了百十多桌。除素面外,全是用豆腐做的精緻菜餚。給年長客人們道謝,父親磕頭磕得頭髮暈。小崧苼跟着哥哥姐姐們給客人們道謝特別認真,磕得滿頭大汗。下午,浩浩蕩蕩發殯隊伍出發了。隊頭到了地安門,隊尾還沒出嘉興寺大門。父親和家人走在前面,上千人出殯隊伍足有六裡多地。按事先安排,出殯隊伍從地安門向南,路過陳家豪宅所在的慈慧殿,經過景山、筒子河,來到沙灘北大紅樓。那時,北大紅樓裡還駐紮有日本鬼子。發殯隊伍在北大紅樓前停下來,點燃數十件扎糊祭品,熊熊烈火躥向天空,聚集了衆多過往行人。在這裡曾被日本憲兵隊關押的父親領着悲壯出殯行列在向日寇示威。十惡不赦的日本侵略者末日臨頭了!
……
時過境遷,如今能在萬安公墓爲慈父慈母骨灰合葬該知足了。可是,陳崧苼心裡還是覺着冤得慌,愧得慌。1981年,母親仙逝在那間冰冷的小南屋。1984年,父親也仙逝在那間冰冷的小南屋。如二位老人所說,生不帶來,去不帶走,留下的是成才走正路的兒女和孫輩,他們知足了。崧苼心裡明白,這是說給兒女們聽的。
兄長姐妹和崧苼精心籌備,慈父慈母骨灰合葬那天正值金秋時節,陳家人都來了,親朋好友都來了。近百人在萬安公墓紀念堂舉行隆重儀式。
崧苼代表陳家致悼詞。
“慈父陳懷臻教授生於1897年,仙逝於1984年。慈母傅佑君太夫人生於1907年,仙逝於1981年。慈父出生於河南濟源下雁門,1918年,徒步三千里,來到北平,考入北京大學法文系,成了有名的布衣教授。慈母出生於河北保定西霍山村。只讀到初中二年。母親憑藉天生才智,相夫教子,協助父親立家立業。日寇打進北平後,慈父憤然辭去所有教職。在慈母協助下,逐步把‘陳家房產’發展成爲京城第一大戶。同時還竭盡全力掩護北平地下黨,捐助太行山游擊隊。1948年,他們拒絕出走海外,歡迎解放軍進城,義捐大量財產,後來又成了紅色資本家。不幸,慈父蒙受不白之冤,被打成右派,在他創建的工廠燒了五年鍋爐。他們把120多間房的陳家豪宅出讓給全國供銷合作總社,把六畝花園獻給國務院,自己卻都去世在原是衛生間的小南屋。二老無怨無悔,教導我們和後輩艱苦向上,勵志成材,報效國家。‘勵志求學路,登峰追夢時。’我們將跟隨父母,沿着這條路一直走下去。願慈父慈母在天之靈安息吧。”
大廳裡抽噎的哭聲久久不息,感天動地。隨後來賓代表致辭。年過花甲的劉師長走上臺來,脫帽向兩位老人遺像深深三鞠躬。
“我和我的師部七十人永遠銘記兩位老人對我們的恩惠。北平解放,大軍進城,我們沒有住處,都露宿在街頭。承蒙二老厚納,我們師部搬進陳家豪宅花園,一住就是八個月。陳教授和陳夫人不要我們一分錢租金,還添補我們口糧和菜蔬。征戰多年,我們在陳家花園吃到陳家給我們包的餃子,煮的元宵,過了終生難忘的元宵節。八個月的房租,我們沒付一分錢,這筆債一直沒還上。如此愛國老人,後來竟蒙受不白之冤。公道何在,天理何存?驚悉噩耗,徹夜難眠,我一張一張疊了紙錢,祭奠二位老人家在天之靈。愧心紙錢照天燒,英名永在百姓心!”劉師長已泣不成聲。
親朋友好陸續走出西廳。濟生大哥手捧慈父骨灰盒,思惟大姐手捧慈母骨灰盒,走在前面。來到墓前,六兄弟姐妹跪拜,安放骨灰盒。衆人依序跪拜致哀。
一位古稀老人老淚縱橫,帶領全家跪拜在墓前,“陳大哥,陳大嫂,你們受屈,我們心疼啊。您二老住在又陰又潮的小南屋,我們全家倒在你們送給我們的四合院安度晚年。上哪兒說這個理去?我們有愧啊!”
崧苼攙起老人,“李叔,別這麼說。沒有您和甘願兩年不拿工錢的百多位師傅,‘陳家房產’哪能創出局面哪!”
“那是我們心甘情願,是陳家幫我們蹚出一條活路啊。那兩年,我們吃什麼,二位老人吃什麼。大夥兒一條心,黃土變成金。沒出兩年,記在賬上的工錢還加了利息,都給了我們。這份情,我們怎麼還哪!”
攙走李叔和家人,又過來了幾位不相識老人。他們自我介紹都是陳教授當年興辦的永泰工具廠老人,一位還是當年的工會主席。老人們一再說陳教授建廠初期沒修建廠房,沒引進設備,先給工人們建起三層宿舍樓。工人們始終不相信,也不承認陳教授會是“右派”。在自己的廠裡勞改,燒了五年鍋爐,勤儉一生的陳教授撿了五年煤核堆成小山,爲工廠省了不少開銷。這樣的“右派”上哪兒找去啊!
當年的同窗好友都已到耄耋之年,來不了,捎來了信。當年的學生屬下遍佈全國各地,也都發來唁電。出乎意料,崧苼收到當年發小的來信。
崧苼:
驚悉噩耗,不勝悲痛。你務必代我和我們全家在伯父伯母墓前跪拜致哀。願二老在天之靈安息。
我母親還好,和我們一家都在**。我經常回國,從報上看到你的不少信息。當年小崧苼,現在真爭氣!
盼望我們能早日相會,我會聯繫你。
袁麗芬 發自**
送別來賓,紛紛握手,互道節哀保重。
劉師長緊握住崧苼手,“你的近況,我略知一二。儘快來電話,我派車接你。有要緊事。”
名片沒有名字,沒有地址,只有個電話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