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1985 底特律 加拿大多倫多
從陳崧苼去通用總部上班那天起,由總經理安排,屬下經理陪同,立即開始去別克、凱迪拉克、奧斯莫比、雪佛蘭、龐蒂亞克五大分部轉了一個來月。說是分部,每家都有十多萬員工。佈置給崧苼的任務是以中國潛在市場爲目標,熟悉各種在產和正在開發的車型。通用自1908年9月16日成立以來,不斷創新,不斷髮展,演變到目前的總戰略是:“不同錢包,不同目標,不同車型”。
麾下各大分部主打重點雖各不相同,但內部競爭激烈,都把陳崧苼當作欽差大臣接待,希望能在未來中國市場大顯身手。受寵若驚的陳崧苼頗有自知之明,他只不過是個剛入門的學生。謙虛謹慎,好問好學,反倒博得大家好評。邊學邊寫,逐漸有了些想法。和總經理彙報後,他起草了給中國汽車業有關負責方面的重要信件,及早建立聯繫,爭取儘快訪華。這可是上面交給他的首要任務。
陳崧苼發給中國有關方面多封信中,給中國汽車總公司陳祖濤總經理的快信至關重要。陳祖濤先生比他年長一輪,乃紅軍將領陳昌浩之子。留學蘇聯,回國報效,是創建第一汽車廠(一汽)和第二汽車廠(二汽)的功臣。一年以前,在人民大會堂北京吉普簽字儀式上,陳崧苼和他結識。溫文爾雅,言簡意賅,見解精闢,不像總經理,倒像是位滿腹經綸的學者,給崧苼留下深刻印象。他受迫害的經歷,更讓崧苼肅然起敬。發出信不久就接到陳祖濤總經理回信。更沒想到,奧康諾副總裁立即召開二十多人蔘加的重要會議。
“司諦文來公司不久,就聯繫上中國汽車工業總部,而且接到總經理親筆回信。司諦文,請給大家讀一下。”
陳崧苼讀罷來信英譯文,會議氣氛頓時活躍起來。
“信中兩個要點,一是希望把我們對華合作初步設想盡快先發去,二是隨時歡迎通用代表團訪華。”
“對華合作初步設想是關鍵。爲此,需要司諦文儘快準備一套中國汽車工業近期發展和市場走向參考材料。”奧康諾副總裁強調。
“快整理好了。”
“好。要立即組建中國項目可行性研究小組。司諦文,你任組長。說說你的想法。”
“中國汽車工業最高領導陳總經理有句名言,‘讓轎車進入家庭,把汽車工業建成支柱產業’。”
奧康諾副總裁拍掌稱讚,“很精準,有分量。”
“所以,轎車和支柱產業應該是我們可行性研究主導思路。”
奧康諾副總裁點點頭,“很好,完全同意。大家發表意見。”
會議氣氛熱烈,各大分部都想把自己的車型推上去,爭奪中國市場。激烈辯論中雖然有本位觀點,但越辯越明,爲可行性研究科學論證開了路。
工作雖然緊張,除了日夜惦念老父親和家人,日子過得還算平靜。週日加班加點,週末形影孤單。一個人在異國他鄉打拼,最怕失業。有了工作,最怕週末。人家都盼週末,他到了週末更想家。一個人幹什麼都沒勁。睡懶覺,去超市,剩下大部分時間都泡在電影院。離家不遠的二輪影院票價才五毛,都是好電影。一塊錢看連場,兩塊錢買桶爆米花和可樂,吃完了白給添。他在那兒一泡就是半天。奧斯卡得獎大片,他看了個夠。《教父》,他看了五遍,愣還是沒都聽懂。看原版電影,練英文聽力,一舉兩得。看電影和其他娛樂,必得有個底線。成人三級片,他絕對不看。脫衣舞廳,他絕對不去。偶然路過那些去處,他都繞道走,嫌髒,怕染上艾滋病。潔身自好是陳家祖訓。再說,守着玉英這樣的好媳婦,愛還愛不過來呢,怎麼能幹那種事。
讓他喜出望外的是偶然看到《華僑日報》一則當地國劇社消息,一下子勾起他的京劇癮。按圖索驥,登門拜訪,國劇社長也姓陳,著名心肺科醫生。聚會場所就是他家客廳,每週六下午活動。人雖不多,水平也一般,卻應有盡有,熱鬧非凡。特別是那位眼鏡琴師,生旦淨行都能拉,會的真不少,解決了大問題。每次活動,主人招待茶水飲料,社員各自帶些自家準備的小吃。連唱,帶吃,帶聊,其樂融融。從小就學京戲的崧苼在孤苦伶仃的海外可算是找到樂兒了。說起學戲,還有段小插曲。憑小聰明,在東華門孔德小學和燈市口育英小學,崧苼老是班裡前幾名。父母該獎的都獎了,問他願不願意和哥哥一起學京戲。早就動心的小崧苼一百個願意。崧苼魁梧個頭,洪亮嗓音,讓家裡特請的京劇老師這個高興。一位盡心教,一個認真學。沒出一個月,小崧苼竟和哥哥清唱《空城計》。小司馬懿贏得的叫好聲和掌聲比哥哥還多。多年沒唱戲的崧苼在底特律票房首次亮相,一鳴驚人。先是銅錘花臉《姚期·草橋關》,接下來是老生《空城計》。一段接一段,他唱不夠,大家聽不夠,這叫過癮。
一次聚會中,社長陳醫生請來幾位來自加拿大多倫多的朋友。
“我來介紹,這幾位是多倫多國劇社朋友。大家歡迎。”
“多謝,多謝。這次專程拜訪,一是敘舊,二是商議和貴社在多倫多聯合舉辦演出的事。請大家幫忙。”
“初步商討,合演劇目是全本《霸王別姬》,帶‘垓下兵敗’一折。”
“知道貴社來了位名家,可否一飽耳福?”
“陳先生,唱一段吧。”
“實不敢當。就唱《霸王別姬》那段散板吧,請多指教。”
琴聲響起,崧苼唱起霸王那段悲壯的西皮散板:
槍挑了漢營中數員上將,雖英勇怎敵得十面埋藏。
傳將令休出兵各回營帳,這一陣連累你多受驚慌。
“好!”多倫多朋友們高聲叫好,“霸王算是找着人了。”
“不知虞姬請的是哪位票友?”
“是位**票友,京劇世家。正好來多倫多出差。”
兩家聯袂合演當場敲定。接下來幾個星期,各自分頭排練,再去多倫多合練,最後彩排。底特律開車過境加拿大,到多倫多得八個小時。第一次合練那天,崧苼一行天不亮出發,中午趕到多倫多國劇社。悠悠揚揚,屋裡傳出《夜深沉》牌子曲。想是虞姬正在排練劍舞。
進屋低聲寒暄後,還沒落座,只見崧苼瞪大雙眼,幾乎喊出聲來。躲在角落,聚精會神欣賞,直到排練結束。
“梅小姐,請過來。底特律國劇社朋友們來了。”
崧苼快步走向前,“梅樂笛,梅小姐就是你?”
姑娘大吃一驚,“是你?”
“怎麼?兩位認識?”
“不止認識。我們在亞利桑那大學同學一年多呢。”崧苼解釋。
“真是無巧不成書。二位好好聊聊,馬上吃午飯。”
梅樂笛把崧苼領到旁屋,兩人幾乎同時問道:“你怎麼在這兒?”
各自簡要說了說近況,急着搶先發問,女士優先。
“你怎麼會唱戲?”
“從小學的,唱了幾十年了。”
“在圖桑,怎麼不露一手?”
“唸書,打工,哪兒有這心思。你是京劇世家?”
“我外公外婆都是門裡出身。我媽也唱了多年戲,在**還在教戲。”
“怎麼沒聽你說起?”
“你又沒問過我?快說說,你還在AMC嗎?”
“離開了。在通用。”
“嗬!鳥槍換炮抖起來了。快細說說。”
兩人抓緊細聊,直到吃午飯。下午穿行頭不化妝淨臉彩排,可就沒工夫再單獨接着聊了。
業餘國劇社演出,服裝組最辛苦。戲服都是租的,可零碎兒得自己做。虞姬的鳳冠硬是用草帽改的,還挺是樣兒。伴奏場面也不容易。最感動的是那位打小鑼的,是一家中國飯館老闆。來國劇社往返開車得大半天。每次活動一準早到,還給大家帶來一大箱早點和甜點。活動完,幫着清理打掃,又連夜趕回去。海外遊子受那麼多苦,有點兒樂就知足。
正式上演那天,劇場爆滿,走道都加了座。“垓下兵敗”那場,專業劇團也很少演。最先上場的馬童是位大陸來的專業演員,跟斗翻得又輕又飄,那叫漂亮。崧苼扮演的霸王,上戴盔頭,足蹬厚靴,身高兩米開外,一亮相就是滿堂彩。厚底靴練得少,崴了腳,臺下還是叫好。梅樂笛扮演的虞姬一上來就炸了場。扮相漂亮,做派好,唱得好,劍舞更是精彩。最後虞姬奪過霸王佩劍自刎,梅樂笛看着崧苼有點心慌,險些摔倒。崧苼一個箭步上前扶住,虞姬順勢倒在霸王懷中。臺下掌聲雷動。崧苼一驚!小時候在陳家豪宅花園,和袁麗芬演這齣戲慰問劉師長師部官兵,不就是這個場面、這個情景嗎?!
演出後卸妝的卸妝,收拾的收拾,忙到半夜才休息。第二天主人備車陪底特律朋友去附近尼亞加拉大瀑布觀光。在飛濺入雲的水霧中,從最近距離觀賞世界第一跨國大瀑布,崧苼和梅樂笛都驚呆了。從六十米高懸崖上,一瀉千里衝下來的大瀑布濺起浪花高近百米,濺溼全身。轟轟隆隆水聲中,說話都聽不清楚。如此壯觀景色真是第一次見到。
“就不能玩兩天再走?”
“明天上午通用開會,要討論我準備的對華合作設想。得趕回去。”
“嗬,你成了主角了!”
“你纔是主角。唱唸做舞,無一不精,無一不美。”
“比我外婆,比我媽,差遠了。”
“外公,外婆還在?”
“‘**’初,外公被迫害致死。外婆在青島老家。”
一層陰影罩在梅樂笛臉上。
“現在我回國機會多。一定去青島看望她老人家。”
“我一定陪你去。你家裡都好嗎?”
“還好。我們這個小家快團聚了。”
“真好!”
“你當上記者了?”
“在**《大公報》,兩年多了。什麼時候我採訪你?”
“我有什麼可採訪的?”
“祖國內地對外開放,可是熱門話題。”
“隨時恭候。什麼時候回**?”
“就這幾天。”
“千萬問你媽好。”
“一定。”
兩人相互交換名片。一個是通用公司總部“中國項目規劃主管”;一個是**《大公報》“專欄記者”。
告別前,大家在當地有名的中國餐館聚餐。出乎意料,主人帶來當天《多倫多僑報》,頭版大字標題:海外難得幾回聞。
文章充滿僑胞和外國朋友看過《霸王別姬》後的激動心情和思鄉之苦。多位老人對記者說,看了戲,他們覺着又回家了。都說還沒看夠,期盼以後常演,讓他們常能享受到回家的感覺。專家點評更是精彩。一則說“垓下兵敗”那場,霸王腳崴得好,更顯兵敗之慌亂。一則說虞姬自刎在霸王懷中,生離死別尚有情,太精彩了!
分手在即,沒時間繼續他們的交談,崧苼和梅樂笛匆匆道別。回底特律路上,崧苼還在津津回味這次意外再相逢。說也奇怪,姑娘身上熟悉的特殊香氣,這次相見怎麼不再覺得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