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 底特律
心裡有底，迪得瓦代總裁再找他談話，他應對有理，有力，有節。首先感謝公司對他的培養和信任。因爲要接全家來美國團聚，實在不能去北京常駐任職。最後，好說好散，陳崧苼離開了美國汽車公司。克萊爾副總裁、瑞恩、約翰等好友悄悄地給他開了歡送會。酒喝得不少，話說得不多，盡在不言中。大家送他一件珍貴臨別紀念：精緻的吉普模型。崧苼還專門去瑞恩家話別，同時請他有機會轉交一封信給北京吉普公司吳董事長。
鳥槍換炮，到了財大氣粗的通用總部，陳崧苼就跟騰雲駕霧似的，經歷了他一生風光時刻。醫務室就在大樓三層，他順利通過各項檢查。辦公室在大樓四層，和對面總經理辦公室一樣大。女秘書，又規矩，又漂亮，又有經驗。他屬下的經理在通用已工作近二十年，老成持重，凡事沒他不知道的。就是他陪崧苼辦好所有手續，對崧苼特別重要的當然是配車。
通用、福特、克萊斯勒三大汽車公司對“獎金級”人員都有配車待遇。都是以試開自己生產和競爭對手汽車爲名，每開三千英里換一部新車。唯一要求是每次換車時要填寫一份評價表。對所開的車詳細認真逐項按優、良、差評級。對關鍵問題還要寫出詳細評論和改進建議。初入“獎金級”人員，只配車，不管加油。晉升到一定級別，既配車又管加油。再高級的還負責停車取車。給陳崧苼配的車是部雪佛蘭出產的八缸卡普里斯（CAPRICE）。從沒開過這麼大的轎車。哪是開車，簡直是開船，那叫穩。前後排能坐六七個人，後備廂特大。一踩油門，嗖地一下躥出去，不拐大彎準上便道。開回家，一輛車佔兩個車位。小公寓容不下一家四口，陳崧苼計劃要買房立家了。
安家，無論當地人還是外來客，都是件特大的大事。俗話說，買大房安家，買小房（汽車）上班購物出遊。在美國，安家不一定非買房。也有租房安家的，便於搬遷變換工作，也挺美。缺點是錢都交房租了，臨了自己什麼也沒落着。崧苼當然是買房安家。當時房價平穩，就是貸款利率居高不下。圖桑好友的美國丈夫在二十一世紀房產公司工作多年，給崧苼介紹了底特律分公司的朋友幫忙。根據崧苼具體情況，收入不少而且穩定，兩個兒子都要上中學，建議瞄準臨近好中學的中高檔社區。好地區，犯罪率低，入學方便，校車接送方便，而且考上好大學機率高。按照陳家傳統習慣，崧苼唯一要求是必須坐北朝南。看了十來所房產，最後在十八街的一個有進口沒出口巷子裡，相中一處房子。坐北朝南，前有花園，後有草地，兩層樓還帶地下室。一樓，客廳，餐廳，書房，廚房加早餐廳。二樓，一間主臥室帶浴室，三間較小臥室共用一個衛生間。不算兩個車庫和地下室，總面積三百八十平方米。開價十二萬八千美元。
崧苼開着大轎車轉來轉去，左看右看，越看越喜歡。有進口，沒出口，穿行車輛少，更安全。周圍鄰居，白領上班族居多，再有就是退休老人，非常安靜。他還去十八街和電報大街交界處，專門看了看該地區著名的中學。從初中到高中，教學樓高大樸素，校區潔淨有序，寬闊體育場，還帶室內游泳館。因爲就在本學區，大衛曉雷來了可立即入學。按說，十二萬八不算貴，還一再砍價。最後十一萬八千美元成交，省了一萬塊。沒想到，去銀行貸款時出了麻煩。
“對不起，不能貸款，您沒有信用。”
崧苼一聽就炸了，“什麼，我沒信用？”
“先生，別急，聽我解釋。”
“還解釋什麼？我在你們銀行存那麼多錢，又不欠任何人錢，我會沒信用？”
“麻煩就出在您不借錢，也用不着還錢，怎麼查您有信用？”
“什麼？不借錢，不借債，倒沒信用啦？”
“你有信用卡嗎？”
“沒有，用現錢，用支票。”
“那怎麼查你的信用記錄？怎麼覈實你有信用？”
“從不借債，那是我們家規。”
“可您是在美國。在這裡，只有借債還債才能建立信用。別急，容我詳細解釋。”
CREDIT——信用。
CREDIT CARD——信用卡。
CREDIT SCORE——信用評分。
CREDIT WORTHINESS——信譽，商譽。
這些都是到美國必知，必學，必做，而且必要做好的大事，想躲也躲不開。否則，甭說做事，爲人處世都成問題。
美國三家全國信用評分機構，整天不幹別的，就是給你打分。300到900分，一般能有500多分就算過得去。當然，越高越好。打分根據就是你向銀行借錢，或使用信用卡付賬，按時付息還錢的記錄。你不理它，它理你，躲也躲不過。
“現在，您要買房，要貸款。可是，我們根本查不到您的信用記錄，就等於您沒有信用，怎能貸款給你？”
“那怎麼辦？”
“您用現金支付房款。”
“那樣，我還是有不了信用。”
“沒錯兒。問題還是沒解決。”
“那怎麼辦？”
“您的存款足夠支付買房款。先把房買到手，立即辦理貸款。”
“沒事找事？我是非貸款不可了。”
“這樣，您就開始建立起您的信用。得爲長遠着想。”
“真得謝謝您，給我上了一課。”
“應該的。買房後，建議您立即辦理房屋抵押貸款和信用卡。”
“沒有信用記錄，能辦嗎？”
“能辦，因爲您用價值十一萬多的房產作抵押，沒問題。”
天下事無奇不有。在國內，不借錢沒虧空纔有信譽。在美國，正相反，非得借錢再按時付息還錢，纔有信譽。按照銀行建議，崧苼開銀行本票付清房款、中介費、過戶費，有了自己在美國的第一個家。跟着就在銀行辦了信用卡和房屋抵押貸款。沒想到，歪打正着。要是貸款買房子，他得付百分之十貸款利息。一年就得一萬多！辦房屋抵押貸款，他只付百分之六利息。裡外裡，一年能省好幾千。同時，他還辦了信用卡，再也不用支票或現錢付賬了。唯獨有一樣得加小心。開支票，掏現錢，花錢還真有點捨不得。用信用卡，甭管多少錢，一刷卡全齊了。越刷越順手，最後看賬單準得嚇一跳。還有，有了信用卡，最好到每月自動付款時一次付清，不揹負任何利息。信用卡利息高得嚇人，一般得30%多！美國不少當地人就因隨意刷信用卡，這張信用卡沒錢了，再開一張補窟窿，最後導致破產。錢不是好掙的，也不是好花的！
朋友們知道崧苼買了房，特高興，都過來幫忙。在美國安家可不是件容易事。得把在國內那套習慣變成美國習慣。首先最要緊的是起居室、早餐廳和廚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睡覺，大半時間都在這些地方度過。芭芭拉，瑞恩夫人，可是幫了大忙。起居室裡添置了最舒適的成套沙發，儘可能大的好電視，還帶一個小推車放零食飲料。早餐廳的圓桌和六把椅子，又舒服，又漂亮。因爲一家都是在這兒用餐，只有請客纔去餐廳。廚房和炊具都是最新式，最順手的。用芭芭拉話說，得讓馬上要來的女主人順手滿意。其他傢俱都好辦。不一定買最貴的，一定買最舒適的。看着崧苼刷卡那不在意勁兒，幾個朋友直納悶兒。
“要是湯姆能像你這麼花錢，多好！”芭芭拉衝着瑞恩直努嘴。
崧苼緊忙打圓場，“你們家孩子多，花費大。”
約翰也納悶兒，“看你刷卡付款勁頭兒，像是百萬富翁似的。”
“家傳。我父親從不把錢當錢。窮的時候如此，富的時候還是如此。我們家都是我媽管賬。”
“難得，太難得了。”
“咱們是好朋友，能說說往事。最窮的時候，我父親進京趕考病倒在路上。一位好心人救了他。道別時，父親把他一路打工掙的錢都給了這位好心人病在牀上的老父親。”
朋友們聽了無不動容。
“說起來好笑。後來我們陳家成了京城豪富。父親兜裡錢還得母親隨時放進去。一次母親忘了放錢，父親出去和友人聚會。一摸兜，沒錢。他請客，卻是客人付的賬。”
朋友們聽了無不動情。
家裡初步安頓好了。崧苼請朋友們來家聚會。從中國超市買的茅臺和青島啤酒。從附近中國餐館叫的菜。大家喝得痛快，吃得高興，聊的都是心裡話。許多事讓崧苼大吃一驚。
法國雷諾公司正在策劃把美國汽車公司賣給克萊斯勒公司。吉普還在，老主人卻不在了。
瑞恩即將離開美國汽車公司，去A.O.史密斯公司任副總裁。全家也要搬到密爾沃基。
約翰計劃離開美國汽車公司，自己開個小印刷廠。特意買了輛大悍馬越野車，算是對美國汽車公司的紀念吧。
轉天星期日，陳崧苼開着車去了底特律機場，又從機場沿着當年他來美國汽車公司的路開了回來。沿途，去了當年租房美國老太太的家，去了美國汽車公司大樓，去了他住過的假日酒店，去了他買婦女月經帶的超市，去了他急病住進的福特醫院，去了他住過的公寓。默默地開了一路，想了一路。無窮回憶，無限感慨。至今他想起美國汽車公司，AMC三個字還在腦中，在心裡。
在美國有家了，按說該高興。可他怎麼也高興不起來。老父親還住在那間陰冷小南屋。慈母仙逝已快四年，這兒的家再好也不能報答慈母恩情於萬一。就算玉英和孩子們來了，這個小家團聚了，也是遠離故土，飄落在異國他鄉。有什麼可高興的？
夜不能寐，拿出他的古詩詞手抄本，翻到王維那首膾炙人口的七絕：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感慨萬千，崧苼在下面也寫了幾句：
魂系中華千秋業，情歸故里鐘鼓樓。
莫道他鄉宜做客，東望陽關通燕幽。[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