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嫣華 四十二 鳴雌
長安東市之上,着一身緋色桃花紋衣的張嫣,與劉盈,如意,並另一男童行在一處。衣裳紋案精美,並不打眼,但料子上好,非一般人家能得。
“新烤好的糖炒栗子,要不要?”劉盈遞了一把給他。
“要。”張嫣皺了皺鼻頭,將心思勉強從周圍的生張熟魏,市井風情之中抽回來一些。
“五弟,”劉盈又轉手問身右側另一個男童道,“你看中了什麼?哥哥給你買。”
這男童不是別人,是高帝劉邦第五子,名恆。生母薄姬。
“謝謝二哥。”劉恆拘謹道,“弟弟沒什麼特別喜歡的。”
高帝一生共育有八子,早年出任齊王的長子肥,爲大漢儲君的嫡子盈,最受高帝寵愛的三子如意,在這三人的光輝之下,其餘五個幼子光芒黯淡。劉恆生母薄姬又並不受寵,她的進侍君王,只是高祖的一時憐憫,之後,她在漢宮度過了漫長的數十年光陰,幾乎再也沒有沐過君恩。
她的兒子,也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成一個性子老實的孩子。
但就是這個拘謹老實的孩子,日後在漢家青史上卻有鼎鼎大名,他就是赫赫文景之治的首創者,漢文帝。
如果沒有張嫣,從前的嫣然,對漢文帝是肯定的,他仁孝有名,他二十多年統治治下清明,爲漢朝積蓄力量最終纔有武帝一朝的赫赫武功。但是站在張嫣的角度上來說,這個人奪了她親近的舅舅的後嗣,更將惠帝后裔誣以名義斬盡殺絕,將惠帝遺孀幽居北宮,鬱鬱而終。
那時候,他可還記得當年那個東市之中曾一片親切誠摯待己的哥哥?
所以說,人真的是鬥不過立場的。
世事滄海桑田。
“五弟,”劉盈笑盈盈道,“你是要吃糖炒栗子還是風雞?”
劉恆想了想,道,“風雞。”
“好。”劉盈點了點頭,正要吩咐人去買,張嫣忽然大聲道,“風雞有什麼好吃的,我偏要吃糖炒栗子。”
劉恆怔了怔,笑道,“便糖炒栗子吧,我也不是特別在意吃什麼。”
劉盈招了僕從,吩咐將糖炒栗子和風雞各買一份,笑道,“又不是吃不起,何必委屈了自己。”又板臉對張嫣道,“有你這麼對五舅說話的麼?還不快向他賠罪。”
張嫣躲到他身後,探出頭來,“我只有一個舅舅,誰耐煩到處亂認親戚?”
劉盈呆了一呆,抓她出來,訓道,“胡說。舅舅就是舅舅,哪有你認不認的道理。”
“太——二哥不要壓着阿嫣了。”走在前面的如意回過頭來,笑眯眯道,“她已經叫了我半天的如意了,說是我只大着她幾歲,不肯叫我舅舅。也不是專門針對五弟的。說起來五弟和她同歲,也難爲她能開這個口的。五弟不會介意的,對吧?”最後一句卻是對着劉恆。
劉恆笑道,“不過是個稱呼,不叫就不叫吧。”
“可是阿嫣,”如意朝她眨了眨眼睛,“等我們大哥回來,你這聲舅舅,是叫還是不叫呢?”
“不叫。”
張嫣在心裡斬釘截鐵道。
“二哥,”如意對劉盈道,“弟弟肚子餓了,咱們找家食肆進去吃些東西吧?”
劉盈奇道,“你不是中午才吃過麼?”
“可是我又餓了啊。”如意無辜道。
劉盈無奈,就近找了家乾淨食肆,走上樓去,聽得轉角食案邊客人正在對同伴說的意氛激昂,“說起這個女相師許負啊,她可是給當今天子算過卦的。當時天子還只是未得漢王之位,許負慧眼相英雄,說服父兄效忠陛下,可不是算卦如神?”
“二哥,”如意好奇問道,“這許負是誰?我怎麼沒聽過?”
“許負成名的時候如意你還小,”劉盈向小二點了菜,靠窗挑了個雅座,跪坐微笑道,除他們兄弟三人並張嫣外,餘者侍從另坐了一案。
“所以不知道。當年父——親很倚重她的,爲其擇夫下嫁,並賜封爲鳴雌亭侯,是漢室第一個女侯。”
張嫣心中一動,思忖道,若是這許負真有卜算陰陽之力,倒不妨尋她算算自己的命相,一解心中疑惑。
“真的?”如意的眼睛亮道,“二哥你說說,她的相術真的那麼準麼?”
“嗯。”劉盈剝了一個糉子,笑道,“傳聞她出生時手握玉塊,百日能言,長成後得高人贈《心器秘旨》,上言:天道暗,莫負誰?相人者,具慧眼。羣雄起,天下亂。慎相之,助君賢。之後便將本名莫負改爲單名負。有一天,她哥哥和友人相約在林中射鳥,許負見了這人便道,‘你母親在家病的很厲害,你還不快快回去看看。’她哥哥的朋友將信將疑,但還是趕回去,果然見母親躺在牀上曝汗呻吟,因診治及時,終使其母親轉危爲安。”他口中說着,手上動作卻微微遲疑。
其實,他的母后,也是曾請許負看過相的。
那一年,母后從楚營歸來,姐姐遠嫁,自己年幼,父皇又另有寵妾幼子在懷,彷徨無依的母后便請許負看相。許負謹言慎行,看完之後道,“陛下爲天,皇后爲地,皇后雖小皇上十五歲,壽考卻能與天齊。”
聞絃歌而知雅意,知母后能與父皇大行後有十五年壽數。母后別後不知是喜是悲,神色怔忡。而他自己呢?
他從未將死亡與自己的父母聯繫在一起過。相術雖好,卻讓他觸到永殤的氣息。
“哇,”如意天真爛漫,翹舌難下,“這麼說起來,這個許負還真有點奇異之處。二哥,過兩日讓父皇招她進宮,也給我們兄弟幾個相上一相,好不好?”
劉盈回過神來,笑道,“世外高人哪有那麼好召——”
“其實,如意哥哥何必問鳴雌亭侯其他的軼事,”劉恆忽然出言笑道,“咱們這兒不就有個現成的爲許負相過相的人?”
“噯,是誰是誰?”如意的興致被挑高起來,打量了打量哥哥,又懷疑的瞟了瞟劉恆,最後衆人一同將目光定在張嫣身上。
“我?”張嫣訝然指着自己。
“嗯,”劉恆頷首微笑,“昔趙國翁主的名聲,恆雖在深宮之中,也是聽說過的。張娘子出生的時候,會逢鳴雌亭侯路過邯鄲,見王府之上雲蒸霞蔚,生有異象,於是上門求見,見了宣平侯懷中的小娘子,盛讚道,‘小翁主命相極貴,來日必爲人上之人。’”
張嫣怔了一怔,飲了口水,喃喃道,“是她啊。”
那個夢中抱着自己預言的女相師和墓園中遇到的神情奇異的老婦人,原來都是她,大漢鳴雌亭侯,相師許負。
如意盯着張嫣的眸兒閃閃發亮,嚷了起來,“阿嫣你真是太不厚道了,這麼好玩的事兒都不跟我說。不理你了。”轉過頭去生悶氣。
“如意別胡鬧,”劉盈哭笑不得的訓道,“那時候阿嫣纔多大?哪裡知道這些事情。”
“也有道理。”如意回頭笑道,“好,原諒你了。——不過,阿嫣,你那個所謂的命相極貴,能貴到哪兒去?天下女子最貴重者爲皇后,莫不成你來日能當——”說到這兒,連他自己都笑了,大漢如今諸位皇子,與張嫣都差了一個輩分,卻是完全不可能的。
張嫣仰頭笑道,“你這麼咋咋呼呼的,是要食肆的所有人都知道我們的身份不是?——我是阿公外孫女,舅舅的女甥,這身份,不已經是貴重的很了。”
“也說的過去。”如意喃喃,“可是這樣子,還要她許負相這麼一相做什麼?”
大漢第一女侯,神相鳴雌亭侯許負的侯府,坐落在長安北城陵裡。那已經是離長安繁華中心很遠的地方,素來,長安權貴住宅總是靠着長樂未央二宮建築,只有這孤零零的鳴雌亭侯府,點綴在偏僻市井之中。
張嫣站在侯府門前,仰首看着高高侯府門楣之上掛着的玄漆匾額,上書鳴雌亭侯府,鐵畫銀鉤的隸書。
“荼蘼,”她吩咐道,“你去幫我敲敲門。”她今日裡穿的是一件藏青色男裝,同色髮帶紮起頭髮,更顯得神清骨秀,清麗難言。
荼蘼應了,上階叩響門扉,見白髮蒼蒼的老人開了門,忙甜甜笑道,“丈人,我家宣平侯府的公子,欲求見鳴雌亭侯。”
“我家女侯不在。”老人習慣的答道。
“呃——”荼蘼詞窮。
彷彿一盆冷水潑在滿腔熱情之上,張嫣蔫了氣息,奄奄道,“打擾了,荼蘼,我們回去吧。”
走到街口,忽聽得身後有人喚道,“小公子請留步。”訝然回頭,氣喘吁吁跑的正是適才鳴雌亭侯府的老家人。
“我家五少爺請你入府一見。”見張嫣神色奇異,他又補了一句,“女侯同其夫婿出去遊山玩水,早就是不在長安的,五少爺是女侯幼弟,如今唯一住在侯府的主子。”
張嫣踏入鳴雌亭侯府,見一林竹影婆娑,婆娑之下,正堂之中,白衣男子手捧一卷竹簡,回望過來。風度雖不如宣平侯張敖和留侯幼子偕,也是難得的書卷清奇。
“家姐遠遊在外,襄杯茶待客,還望小公子不嫌簡慢。”許襄淡淡道。
“好說。”張嫣坐在對首,將茶粥不着痕跡的推開一些,好奇問道,“五公子爲什麼邀我入府?”侯府主人不在,老管家初見之時,並沒有露出邀客入內的意思,爲何在片刻之後改了心思。
“旁人自然不會。”許襄微微一笑,“小公子不一樣,我聽家姐提過宣平侯府上。”
張嫣眼睛亮得一亮,“鳴雌亭侯怎麼說?”
“無非是天生富貴的,”許襄敷衍道,“雖小有波折,終會得大際遇。”
這話聽着就虛,說了等於沒說。張嫣覺得聊賴,躊躇了一會兒,抱着小小期待問,“五公子可學了相術?”
若是他家傳淵源,自己或可問他。
然而她很快就失望,許襄驟然搖頭,面帶不屑,“相術此道,雖偶有神助,終是末枝小節。大丈夫要取功名,終效於朝堂,或從沙場得。”
告辭的時候,許襄頷首,請家人代爲送客,張嫣微微回頭,分明看見白衣青年眼中投出來的探究的光。
她搖了搖頭。
“五少爺,”老管家閉了門,顫巍巍的感慨道,“這個宣平侯府的小公子,生的真是可俊啊。”看着就讓人喜歡。
“小公子?”許襄搖了搖頭,重新捧卷,許久後,道,“是女公子吧?”
本來打算第一更中午更的,不過顯然睡過了。
今天起牀,終於發現腳腫消退下去了。似乎從寫《金屋》那年暑假外公去世回家開始,每次坐一趟火車,腳都要浮腫。於是決定下次還是坐臥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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