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嫣華 四十一 上靈
一時間,神仙殿中弦管細細,歌舞渺渺,動若參商。
戚懿遞了一片橘子到劉邦嘴邊,劉邦笑着就她的手含下,戚懿含惱縮手,眸中卻笑意連連,“陛下,”侍兒佩蘭呈上五色絲縷,戚懿取過,相與綰系在劉邦與自己的手腕之上,舉起來看看,滿意笑道,“陛下可知,在妾家鄉定陶,這五色縷還有個名號是什麼?”
“哦?”劉邦飲了一口酒,問道,“是什麼?”
“是相連愛。——老人說一對情人若將之綁在手腕上,共同跳一支舞,就可以一生一世相親相愛永不分離。”戚懿道,“我已經將你綁住了,陛下,你可不能離開妾的身邊了。”
“好,好,這個名號好。”劉邦放聲大笑,“愛姬,”他的聲音慢慢低下來,“朕和你,今生今世,相連爲愛。”聲音似含一片情意難當。
戚懿趁着酒勁拉劉邦起身,揮手道,“換首曲子彈彈。”
彈琴的樂人停了指,恭敬問道,“夫人想聽什麼曲子?”
戚懿怔怔側頭想了想,吐道,“《上靈》。”神情微微迷茫。
於是殿下樂人張弦彈歌,吹笛擊築。
“陛下,你陪我一起唱,好不好?”
多年以前,她在家鄉定陶的堂上見到彼時有些落魄有些不羈的男人,唱的就是這支《上靈》。
二人腕上五色縷相聯而系,緊緊纏繞。
“若陌上塵兮,爲水中月。”劉邦揚聲唱道。
戚懿撲哧一笑,倚到劉邦的臂上,這個男人雖然是天下帝王,但是他的歌聲卻是粗獷的,一派的豪邁不羈,彷彿凌駕於所有樂律之上,自由翱翔。
“吉日良辰兮,將愉上靈。”戚懿亦和着他的歌聲,輕輕唱道。
“自我徂來兮,傳英代鼓。天命有漢兮,明明寤寤。我其夙夜兮,祗事上靈。煌煌者爲上兮,太一爲靈。赤鳳南飛兮,斂翼東梧。月上靈霄兮,長無絕終古。”劉邦的歌聲豪邁,戚懿的歌聲清靈,相互纏繞,雖一天一地,卻奇異相諧婉轉。二人連臂踏地爲節,相對而歌。戚懿半面芳頰酡紅,微帶醉意,眼波流轉,明媚不可方物。
張嫣躲在桐柱之後,怔怔的看着十八臂盞宮燈之下,戚懿投下的影子,忽然間有些自慚形穢。她兩世爲人,自負貌美,輕易不肯服了人去,見了與劉邦同歌的戚懿,終於認了輸失了心氣。
這時候的戚懿,豔光照人,令人不敢逼視。
“怎麼樣?”如意見慣了母親的風情,拉着她的手得意道,“我娘比你漂亮吧?”
張嫣定定的看着他,噘脣道,“總有一天,我一定比她漂亮。”
“你?”如意不屑的打量着她,“小丫頭片子,也敢和我娘比。”
“我總有一天會長大的。”張嫣不服氣道,戚懿的風情,是一種情意,只有沐浴在愛人寵愛中的女人,纔能有這樣脈脈風姿。而這風情,就是她對愛她的人的回報。
所以,她並不是第一次見戚懿,卻是第一次見到戚懿真正的風華。而擁有這種風華的戚懿,纔是高帝后半生珍之寵之念念不忘的,戚夫人。
我輸的,是這份情。
可是總有一天我也會長大,會遇到一個能夠生死以之的人。愛怨,苦樂,得失,我會敬他守他,也要他憐我懂我,這樣,當我爲他唱一首歌跳一支舞的時候,也許臉上就會有戚懿這樣的神情。
兩個孩子爭吵的聲音漸漸大起來,沒有注意到戚懿繞過桐柱,哭笑不得板臉喝道,“如意,你在幹什麼?”
“哎呀,”如意跳起來,回頭嬉皮瀨臉笑道,“娘,你怎麼知道我在這的?”
“你的聲音聾子都能聽見,還怕別人找不到?”戚懿抱着他,柔和笑道。
“父皇呢?”如意從母親懷中探出頭來。
“噓,”戚懿做了個噤聲手勢,輕道,“你父皇喝多了,已經睡下了。”
“翁主,”她擡頭看着張嫣,微微一笑。
“戚夫人,”張嫣板臉道,“前些日子陛下方將趙王之位封給瞭如意,我父早已不是諸侯王,夫人喚我一聲阿嫣就好。”
“那好,阿嫣。”戚懿從善如流,她低頭摸了摸如意的額,笑道,“佩蘭進去給你父皇呈醒酒湯去了,如意最是孝順父皇了,去伺候父皇喝好不好?”
“好。”如意眼睛一亮,蹬蹬蹬的拔腿跑了,到內殿門口回過頭來喚張嫣道,“噯,你在這兒等着我,等會我們一起去玩。”
“如意很調皮。”戚懿淡淡笑道,“阿嫣,說起來,這是我第四次見你了。”
“四次?”張嫣顰眉,她記得的只有三次。
“嗯,四次。”戚懿點頭,拂開簾子向側殿中走去,“第一次見的時候你還小,是剛出生那年吧,你阿母攜你入長安,陛下抱着你跟我說,別看您現在後宮在漢宮貌屬第一,待他日朕這個外孫女兒長大,說不定就勝過你了。”
張嫣刷的一下臉紅了,知道適才自己和如意的拌嘴被人聽見。
“所以說,”戚懿抿脣道,“陛下是很疼愛你的。”
“阿嫣,”戚懿轉過頭來,落寞問道,“你很討厭我吧?”
“不會。”張嫣尷尬着,低聲道,“從前是會的,後來上次神仙您幫我求皇帝阿公讓我阿爹進宮陪我娘,我很是承你的情。”
“我記得,你在大殿罵我的話。”戚懿擡頭望着動盪的珠簾,神情幽遠,她的下頷,有着天鵝一樣美好光潔的弧度。——可是阿嫣,可以的話,哪個女人一開始就想做惡事呢?”
“我在定陶的時候,有一個定了親的表哥。我未必有多愛他,可是那個時侯,是真心實意想要和他過一輩子的。後來,陛下到定陶,我偶然見了陛下一面——”
“我是想逃的,可是沒有逃過,亂世之中,女人的意願太渺小,後來,我生了如意,就安安心心的隨在陛下身邊了。”
“可是,”張嫣仰首,道,“你心裡謀奪着我舅舅的儲位。”眉眼倔強。
如果之前是命運的浮萍,是一種無奈,那麼之後呢?沒有人真的那麼無辜,也就不要裝作一副潔白小羊羔的樣兒。
那會令人作嘔。
戚懿微微一笑。
“太子是個好人。”她說,雖然張嫣只說了一個舅舅,雖然劉邦的八個兒子名義上都是張嫣的舅舅,但是戚懿知道,張嫣說的是劉盈。“其實,我還滿喜歡他的。阿嫣,你相信我,我雖然希望如意得這個太子位,我雖然和呂皇后爭鋒相對寸步不讓,但是心裡面,我並不討厭太子和你的孃親,事實上,我還有點喜歡他們。他們都是好人。”
她側過頭去,影子投在珠簾之上,渺遠而淡漠,“如果只有我一個人,我可以不爭皇后位。可是我有如意,每個母親,都會爲自己的兒子謀劃。因爲她希望給自己的兒子這世界上最好的。”
“所以,我不得不一直往前走,直到面無前路,也不回頭。”
張嫣無言以對。
有些事情不分對錯,只是需要一個立場一個理由。你可以不原諒,但是你能夠了解。“你爲什麼要告訴我?”她漠漠道。
“因爲我不喜歡被人指着鼻子罵狐媚子的那種感覺。”戚懿轉頭一笑,剎那芳華,“尤其當我發現,這種唾罵我自己都有點同意的時候。”
那種感覺,實在不好。
“阿嫣,阿嫣,”如意的聲音從內殿傳來,隨之而來的是紛沓的腳步聲,嬤嬤追着喊道,“趙王殿下,你慢着些。”
如意掀簾笑道,“我約了太子哥哥午後出宮玩耍,你要不要一起去?”
張嫣偷偷打量戚懿,見她面目含笑,對兒子與劉盈的交好,顯然是真的不在意,不由嘖嘖稱奇。
“要你開口做好人,”她起身嗔道,“我舅舅早就約了帶我了。”
“呀。”如意嘆道。
“如意,”戚懿含笑招他到面前,理了理他的衣裳道,“你要聽你太子哥哥吩咐,不可以亂跑,不可以惹麻煩。”
“知道了,娘。”
踏出神仙的時候,張嫣忍不住回頭,看殿內那個纖華側影,“那個表哥現在呢?”她開口問。
戚懿的笑顫了一顫,良久,她輕輕道,“我不記得了。”
我不記得他了。
世事芳華,莫不如此。
滄海變桑田,人說總要等個千萬年的。但真正變的時候,只需要一剎那。
注:《西京雜記》卷三有云:戚夫人侍兒賈佩蘭。後出爲扶風人假儒妻。說在宮內時,高祖與戚夫人嘗以弦管歌舞相歡娛,競爲妖服以良時。十月十五日共入靈女廟,以豚忝樂神,吹笛擊築。歌上靈之曲既而相與連臂踏地爲節,歌赤鳳凰來。至七月七日臨百子池。作于闐樂,樂畢,以五色縷相羈,謂爲相連愛。八月四日出雕房北戶竹下圍棋,勝者終年有福,負者終年疾病。取絲縷就北辰星求長命乃免。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餌,飲菊華酒,令人長壽。菊華舒時,並採莖葉雜黍米釀之,至來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飲焉,故謂之菊華酒。正月上辰出池邊盥濯,食蓬餌以祓妖邪。三月上巳張樂於流水。如此終歲焉。
嗯,其實,撇開某人第三者的身份來看,這日子倒確實過的有點神仙伴侶的味道。
那啥,某江又完成了一次從中國東部到西部的遷徙,經歷一天兩夜的火車,從安徽到四川。
so,這幾天的更新是託編輯代勞的。
剛到學校,又累,又忙,淚汪汪,求粉紅票犒勞之。
明天加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