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單于難道沒聽明白我剛纔說的話嗎?”陳嬌轉身,眼簾微擡似笑非笑的看着伊稚邪。
“大單于,我是誰,我有什麼,我能給漢室的江山社稷帶來什麼,這些其實本與我無關,都是天子的意志,只不過我是他敕封的皇后纔有幸擁有了這些,並非擁有這些我纔是皇后。換而言之,如果大單于尊重禮遇,以我爲國賓待之,那麼我就是大漢的皇后;若大單于當我是普通漢女強留在匈奴,那麼我就是一個普通的女子。我想大單于千里迢迢的請我來到這裡,應該不是隻是爲了一個普通的漢女吧?”
陳嬌聲調悠揚緩慢,條理清晰絲毫不亂,讓伊稚斜一時無言以對。
匈奴人費那麼大勁把她帶到匈奴不就是因爲她是大漢的皇后嗎,不就是因爲她對漢室和天子有一定的影響嗎?可是,如果伊稚邪真的侵犯了她,讓最在意禮法綱常的漢室天子丟了臉,爲了維護國體和統治,就是再難捨難分的皇后劉徹也完全可以直接翻臉不承認。
伊稚邪與南宮多年夫妻,肯定知道劉徹對陳嬌的感情,也知道陳嬌爲劉徹生下了嫡長子,所以她對劉徹來說纔不同,纔有要挾劉徹的利用價值。沒錯,劉徹爲了她的確會與匈奴談判,且不會輕易翻臉,但是不輕易翻臉不代表不翻臉。
坦誠來說,皇后算得了什麼呢,說白了不過是一個女人,一個天下百姓沒有見過的女人。如果觸及了劉徹底線,那麼劉徹說她不是皇后,就算她是也不是,到那個時候大費周章的匈奴人又能撈到什麼好處呢。
所以,在戰爭形勢不明朗的時候,伊稚邪爲了更大的政治軍事目的只能對她禮遇有加,還不能公開她的存在,因爲一旦放在明面上,很有可能這張直接能夠威脅到天子帝心的王牌就會成爲不得不失效的棄子,畢竟天下不是劉徹一個人的,無數臣子又有哪個願意看到天子爲了個女人停戰開戰。惹惱了劉徹,什麼利益都沒用。
“皇后真是一個令人無法拿擰的聰明女人”伊稚邪冷冷的笑了,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冷酷目光在他微藍的眼中涌動,“讓本王非常討厭。”
“我也,並不習慣大單于的待客之道。”陳嬌不受任何脅迫,淡淡道,“無論這是誰的營地大帳,大單于身爲一方霸主,在內室與賓客談話豈不失禮?”
陳嬌說話的語氣很平淡,內容也機鋒暗藏,控制的非常到位。她不說太難聽的話激怒伊稚邪,卻也不會讓自己處於任何劣勢,每一句都有理有據,每一個動作眼神都從容平和,讓伊稚斜的火不上不下,如鯁在喉。
此時一名匈奴侍女快步走了進來,在伊稚邪的耳邊絮語幾句,伊稚邪的神情立刻微變,然後忽然眼神銳利的看了陳嬌一眼。 ▪ т tκa n▪ ¢〇
伊稚邪畢竟做了二十多年的匈奴大單于,他的表情在臉上稍縱即逝,很快就恢復陰鬱的平靜。他的語氣突然變得有些凜冽,對陳嬌道:“皇后就在這裡休息吧,過些日子皇后自然對我大匈奴意義重大。”
伊稚邪走後陳嬌輕輕的出了口氣,略帶苦澀的搖頭笑了笑。
聽伊稚邪最後說的那句話,陳嬌覺得他應該打錯算盤了。陳嬌覺得劉徹或許會因爲她身陷匈奴而命人私下接觸匈奴使節,利用邦交談判儘量滿足匈奴的物慾要求來解救她,可是如果匈奴真的得寸進尺用她威脅劉徹退兵或者試圖用她牽制漢軍,那麼伊稚邪就太看得起她了。
陳嬌絕不懷疑劉徹會爲了踏平匈奴而捨棄自己,對他來說江山鞏固,萬代無疆纔是最重要的,比起他的江山,她真是太不值一提了。雖然深感嘲諷,但從一個天子的角度來說,陳嬌能瞭解,也能夠理解。
陳嬌坐下來出了一會神,難得身邊沒有任何人,她緩緩從披風下取出一把匕首,從刀鞘中抽了出來,鋒芒畢現,銀光如練,正是衛青的匕首。
看着這把匕首陳嬌自己也有些茫然,如果伊稚邪拿她去威脅劉徹退兵失敗,或者匈奴戰敗脅迫她讓漢軍退讓,到那個時候陳嬌或許真的會用到這把匕首……
“皇后陛下,有客人要見您。”匈奴侍女無聲無息的走進來,在門口低聲說。
陳嬌慢慢的收起匕首起身來到外室,她看着不遠處剛走進大帳的女子,微微怔住。
她們在相互審視。
“南宮姐姐。”陳嬌看着眼前美豔的女子輕輕喚了一聲,她險些就認不出她了。
來人確實是當年的南宮公主,如今的匈奴大閼氏。
南宮並沒有像那些匈奴女子一樣結辮束髮,她的髮髻高高梳起,插着六支鴿子血一樣殷紅的石榴寶石製成的精緻髮簪,黃金耳墜製成十分精巧奢華的造型,項上也是工藝繁複的嵌寶石金飾。這樣的一身極其奢侈的首飾通常會給人累贅和庸俗的感覺,可是偏偏在她身上就是難掩的驚豔。
長長的睫毛,精緻又略微翹起的鼻尖,豔紅而脣線分明的嘴脣,她高高揚起的下巴,慵懶高傲的眼神,逐漸西斜的陽光把空氣中的粉塵變成一片金色,她站在那裡,美得驚豔,卻也給陳嬌一種悲涼的感覺。
“這裡沒有漢宮的南宮公主,這裡只有匈奴的大閼氏。”
其實南宮的容貌並沒有太大的變化,變得是她的氣質。當年溫柔婉約的南宮已經徹底的消失了,站在陳嬌面前的是匈奴最有權柄的女人,是猶如一隻梧桐上高貴的孔雀,俯瞰着腳下一切的匈奴大閼氏。
陳嬌嗤的一聲笑了,輕嘆着點頭:“是,這裡只有南宮大閼氏。”
多年未見,南宮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陳嬌,那個曾經跋扈漂亮的小姑娘如今已經長成了姿容絕代的美人,她的容貌與幼時有很大的不同,但南宮認得出,因爲陳嬌驕傲端貴的氣質沒有改變。
南宮在心底微微感慨,沒變,其實也是變了。同樣是高貴,她如今卻不需要任何華美貴重的首飾,精緻豔麗的服飾來襯托和凸顯,她更不必高高揚起下頜用不屑睥睨的神情來突出自己的驕傲。她現在的高貴和雍容,驕傲與優雅全部融進的她的骨血,是舉手投足間的沖和淡定,是顧盼頷首間的雍容大度,是一種再也不需要任何襯托就讓人心甘情願臣服的高貴。
和光同塵又卓立塵俗,就是現在的陳嬌。
“等了這麼多年,終於有機會再次與你相見了,阿嬌。”南宮開口,不見笑顏。
“大閼氏很早就在謀劃與我見面嗎?其實在兩國休戰時,大閼氏若想回故國探訪親人,必定也不是難事。”陳嬌說。
南宮笑出了聲,然後冷冷的看着陳嬌道:“故國?什麼故國?親人?我哪裡還有親人?休戰,哈哈哈,爲什麼要休戰!”
陳嬌看着忽然慍怒的南宮眼中露出傷感和疑惑。
“可憐我?還輪不到你!”南宮揚高了聲音,“當初你母親爲了你和劉徹的前程攛掇我狠心的母親將我送到這裡,後來是你的丈夫下令包圍我的于丹格殺勿論,最後又是你的親弟弟陳君愛親手殺死了我的兒子!陳嬌,你說我想不想再見你,我想見的很啊!我告訴你,戰爭不會停止,劉徹不付出慘重的代價我絕不會讓戰爭停止!”
面對眼眶微紅神情激動的南宮,陳嬌有些動容卻依然平靜,她說:“送你來匈奴是你母親爲了你的弟弟做出的妥協,與我母親無關。劉徹當初給過於丹機會,于丹不肯投降還突襲漢軍纔會戰死當場。大閼氏,你該知道戰場上輸贏勝負命懸一線,誰的生死都怪不得別人,如果於丹沒有死在君愛手中,那麼很可能就是君愛死在於丹刀下,戰爭就是這麼殘酷,沒有什麼仇怨可言。”
陳嬌看着南宮的眼睛繼續道:“如果真的有人對不起你,那個人就是劉徹,確實是因爲他你才遠嫁到了匈奴,可是他親口告訴我,你離京的那一日已經原諒了他,那麼現在你又在怨恨什麼?怨恨你的兒子死於兩國交戰嗎?景皇帝希望當初的南宮公主以大局爲重,息止兩國戰火,互通邦國有無,就是希望不要再有這樣無謂的流血犧牲,而大閼氏卻爲了一己私慾挑動戰火燃遍長城邊關,看着十幾萬大漢和匈奴的戰士流血犧牲,難道你的兒子是兒子別人的兒子就不是兒子嗎?!”
南宮怔怔的看着她,面對陳嬌的質問她一時間竟沒有更好的話語駁回,可是,她絕不甘心。
大義凜然的話說得再好,抵得上她的獨子于丹嗎?這麼多年她違背自幼受到的人倫教養,忍辱負重的伺候兩代父子單于,她爲了什麼,她爲的是她的于丹!爲的是于丹能夠長大成人,于丹就是她的全部寄託和希望!
可是那些曾經出賣她的所謂高貴的“親人”再一次把她所有的希望都毀了!曾經是冷血的父母,現在是鐵腕的兄弟,她要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