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年偷樑換柱瞞天過海,他送進堂邑侯府的人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李妍,而真正的李妍化名李央央還是出現在了劉徹眼前。
陳嬌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李央央已經呈寵了將近一個月。她是真沒想到那麼卑微,那麼怯懦的李延年竟然敢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搗鬼。不過跟她玩花樣李延年簡直就是不想活了,他以爲自己的妹妹得到了天子寵愛她這個“天后”就動不了他了嗎?幼稚到可笑。
現在的陳嬌不用直接出手,隨便調動一些政治關係都可以讓多疑的劉徹毀掉一個無關緊要的賤民家族。跟她相比,李延年和整個受寵若驚卻毫無根基的新貴李家都太嫩了。
然而陳嬌眼下真的太忙,她的心思全在父親堂邑侯的身上,她現在根本就沒功夫跟那個小小的李延年計較,甚至都沒辦法分出自己的注意力給他。長安她遲早是要回去的,李妍如何她不清楚,但是收拾李延年卻易如反掌,倒也不急在一時三刻。
封地的堂邑侯府籠罩着主人即將離世的壓抑氣氛,而歌舞昇平的長安依舊日日繁華。
廣明殿裡劉徹側身靠在主位的曲木扶手上,他的手肘支着身體,指節扣在脣角,一雙明眸在跳動的燈火下追隨着大殿裡那道明麗的紅色影子。
化名李央央的李妍確實是個美人,這種美與不同於衛子夫的溫婉,不同於荀麗的嫵媚,不同於宮中任何一個妃嬪,那是一種動人的美麗,非常耀眼,就好像早春盛開的芍藥花,在所有花朵都打着花苞的時候它就已經全然開放,在那樣的季節裡好像有了她就是全部的風景。
這種耀眼的美跟陳嬌的美很相似,不過氣質又大相徑庭,雍容和高貴這樣的字眼與她是絕不搭邊的,她是鮮活和大膽的美,主動又大方的接受着所有的欣賞。打個比方,如果在人羣中人們看到了美麗的陳嬌,那他們一定是先驚豔而後垂首,因爲她美得太耀眼讓人難以逼視;但如果是李妍,那麼看到她的人一定會得到一個鼓勵而溫柔的笑容,讓人忍不住流連忘返再多看幾眼。
對於兩種不同的美麗,霍去病回家對舅舅衛青談起天子的新寵做過隨意卻精闢的總結。
霍去病說,這不過是皇后與花魁的區別:一個讓人高不可攀,一個讓人想入非非,所以纔有“傾國傾城”的說法,讓普通人產生傾其所有妄圖佔有的想法而不是頂禮膜拜不敢造次的尊崇。
霍去病沒那麼多形容詞,直來直往狀似不經心卻點出了實質,連不善於想象女人面容的衛青都聽明白了。
但是連霍去病都注意到了這個寵妃,那麼李妍有的也就不僅僅是美麗了。沒錯,她還有一顆七巧玲瓏心。她已經想到把自己的兄弟推薦給天子,讓天子引薦給大將軍衛青,以圖在不久北上的戰役中能夠由她的哥哥李廣利領兵追隨衛青。能想到這一點可真就不是平凡女子了。
雖然大漢所有人都知道自從天子啓用大將軍以後,對兇大規模作戰幾乎戰無不勝,跟從大將軍出征就快成了貴族子弟中掙得侯位最快最有效的方式了。但是李妍這等出身能有如此想法就說明她是真的有眼光,因爲她深知她的寵愛飄若浮萍,她和他的家族毫無依靠,就算有朝一日生下皇子也不過是衆多皇子裡普普通通的一個,對於來自四面八方的危機,他們根本無法抵禦。
但是軍功靠得住,有了軍功奴隸一樣會成爲天下人追捧的大將軍,看看眼下,誰還會在乎衛青曾經是個睡在馬廄的騎奴呢?人們看到他只會興奮的夾道歡呼,眼中閃耀的永遠是看英雄和戰神的崇拜。
李妍比任何一個李家人都更明白,有了軍功他們的家族就可以徹底擺脫賤民的地位,她的孩子或許終有一天可以憑藉外戚的力量昂首闊步的站在人前,而不是像那些卑微宮女生出的皇子,在離宮之前永遠只能畏畏縮縮站在宮牆的陰影裡遙望着很少見面的父親。
李延年太軟弱了,李廣利又太平庸了,李家只能靠她了。
李延年的歌聲裡,李妍的舞姿翩然輕靈,鮮豔的大紅色輕紗舞衣若有若無的勾勒出她極其勻稱完美的身材,每一個遞向御階之上的目光都好似不經意又毫無意外的勾人心魄。
生於優伶世家長於坊間舞肆的李妍見過太多的人情世故,太多的面孔和情緒,她深知男人是怎樣的存在。她比宮裡的每一個女人都更清楚怎麼笑才能讓男人陶醉在美麗的神態中;怎麼哭才能然男人沉溺於迷離的眼波里;怎麼說才能讓男人醉心於動聽的話語間;怎麼轉身才能讓男人溺死在曼妙的身影裡。
天子,也是男人啊,當她眨着眼睛的時候,他怎麼會無動於衷呢?
然而她卻發現坐在那裡看着他的天子真的走神了。他的眼睛會追逐這她的身影,可是他明顯心不在焉。
“陛下,央央跳的好不好?”一曲舞罷,李妍被劉徹招到身側,陪他宴飲。
劉徹垂眸抿着杯中酒笑了笑,攬着她眼睛都沒擡便道:“很好。”
李妍也笑,那笑容好似一樹潔白的梨花,芬芳馥郁。她爲劉徹把盞,把他的酒尊斟滿,然後小聲的貼着天子的耳朵呵着氣帶着酥|||癢的溫暖對他說,“可是陛下剛纔走神了呢。”
劉徹對她的小把戲習以爲常,卻又很受用,寵溺的笑容在他薄脣周圍盪開,他輕揉着李妍肌膚細膩的脖頸,卻沒有任何解釋。
李妍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紅色的舞衣,靠在他的肩上看着另一支歌舞表演不再說話了。
時間久了會想念一個不在身邊的愛人,這種事再正常不過了。
李妍入宮快三個月了,每隔十日,她就會看到就寢前的天子穿着絞綃的中衣坐在宣室殿燕寢的檀紫長案前面用勁瘦卻極有風骨的小篆書寫一封不長的書信。
每隔十日都會寫,無論多忙總要抽出空閒寫幾句,有時甚至就是那麼幾句。
十日,剛好是驛路快馬飛奔到堂邑侯封地的時間。也就是說如果來的及時,她的信他會馬上回寫,一天都不會耽誤。
燭盞下的李妍說:“陛下天后一定是天下最得神仙眷顧的女子了,我想所有知道陛下寫信的女孩子都會非常羨慕。”
劉徹不由翹起脣角,用自己也沒太在意的慨嘆聲音說:“羨慕不來的。”
李妍笑着點頭,陪坐在另一端,像個乖巧的小女孩託着腮看劉徹寫字,心裡,卻充滿了落寞。
她不會看信的內容,哪怕一眼他都能察覺到。他不喜歡別人看,她知道,這是寫給他妻子的信,他只和他愛的人分享。
所以李妍只看着他。
陛下真好看啊。
他的臉,他的眼,他脖頸習慣揚起的弧度,他右耳耳垂下那一顆小小的痣,他手掌蜿蜒的每一條紋路,他打獵時背後留下的細細的幾乎看不到的疤痕……李妍閉上眼都能清楚的記起。
但有什麼用呢?李妍幾不可查的嘆了口氣,擡起眼睛目光在劉徹身後高大的書櫃上流連。那裡有很多機要書信和沒有頒佈的政令決策,李妍一直都知道那些東西的重要性,天子很寵愛她,也對聰明過人的她分外放心(只是表面上的,不牽扯利益信任),所以她才能留宿宣室殿,甚至能夠幫他整理一下偶爾凌亂的長案。但那些要緊的東西,她都不會故意去看,除非,不小心看到。
不小心看到的……
李妍的眼睛有片刻的失神。
就寢的時候她靠在天子身邊,劉徹伸手摸摸她的小腹說:“早點休息,對孩子好。”
李妍點點頭,她已經有一個月身孕了,她心裡明白該好好安胎,但她不想因爲這樣就失去和天子獨處的時間,她怕他們經過的這些時光太短促,稍一不留神就再也回不到現在。
她說:“陛下,今天下午您去看二皇子,他的病好些了嗎?”
劉麒從前幾天就開始風寒高熱,退了又燒起來,反覆了一次,劉徹很擔心,昨晚和下午都去看過一次,今天傍晚孩子的燒退了,御醫說沒大礙他才放心,此刻閉着眼輕出一口氣道:“不礙事,御醫說小孩子高熱時常會有這樣的症狀,朕看麒兒的精神比昨天好多了。”
李妍歪着頭靠在他臂膀道:“那就好,那就好。陛下等以後我們的孩子生下來,陛下給擬幾個名字讓天后也過過目吧,也讓孩子沾沾娘娘的福氣。”
劉徹最近忙着西北發兵的事,又加上劉麒前幾天病了他也擔心,今晚算是鬆了口氣,就有些乏累,現下已經想睡了,敷衍道:“好。”
“陛下,快入暑了,您答應帶央央去甘泉宮避暑的,您還記得嗎?能不能等您忙完這幾天就帶央央去?”
劉徹嗯了一聲,背過身去又隨口倒:“好,等麒兒病好了就去。”
李妍不再說話了,向劉徹的背靠過去,臉頰貼上他寬闊的後背,隔着裡衣感受他的溫度。
燕寢只有一隻玉枕枕在劉徹的頸下,而李妍則枕着自己的手臂,額頭貼上他的背。
關於這隻單人玉枕,她聽未央宮的宮人閒談時才知道是因爲她有幸被招入燕寢,天子才讓人把那隻雙人玉枕換掉的。
結髮爲夫妻。結了發,當然要同牀共枕。他是天子,同牀的人大概有不少,但是都不是和他結髮的人,所以,都沒有資格睡在他的枕上,包括自己。
李妍覺得自己的眼睛酸酸的,緊貼着他的背,在心裡默默的說:“陛下我也很愛你,怎麼辦呢?”
怎麼辦呢?
你能不能就愛我一點點呢?
這幾天不逢朝會,劉徹每日習武回來都在早膳之前去探望劉麒,多數時候生病的劉麒都還在睡覺,只有劉麟一個人在外間的小書房聯繫剛學的字,看到他就會跑過來一起去看哥哥。
“哥哥說今天要早起的,但是嬤嬤都不讓叫醒他。”劉麟小聲說,“昨天晚上哥哥說他都好幾天沒出來了,再躺下去前幾天學的基本功都要忘了,以後就沒辦法跟着大將軍打仗了。”
劉麟一本正經的說完看看牀上還在大睡的劉麒,眨眨眼睛又擡起頭來看劉徹:“父皇,哥哥他都快好了,他說他要長蘑菇了,現在認得字都不如我多,趕緊讓他跟我一起去博望閣吧,這幾天就我和閎兒兩個人特別沒意思。”
劉徹一聽“長蘑菇”三個字就笑了,這是劉麒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他活潑愛動,要是一日不出門就要嚷嚷自己“長蘑菇”,病了幾天躺在牀上,現在剛見好就更待不住了。
劉徹想起最近要去甘泉宮便問劉麟道:“過兩日等麒兒再好一點,父皇帶你們去甘泉宮避暑好嗎?麒兒不是說他要長蘑菇了,出去曬曬蘑菇。”
劉麟很認真的想了想道:“可是還要習字呢,不然母后回來要不高興的。”
他說完眼睛轉了一下,看看牀上的劉麒壓小了聲音道:“父皇其實哥哥想去太液池划船弄水,上次在船上宴飲汲黯大人的孫公子掉下水去,小霍哥一下就游過去把人撈起來了,哥哥羨慕的不得了,也想學游水呢。”
劉徹摸摸劉麟的腦袋道:“這有什麼難,你們想學朕讓人教你們。”
劉麟趕忙搖頭道:“不行不行,母后不許我們近水的,除非她看着才行,再說哥哥那麼霸道學一點就敢下水,我怕我勸不住他。”
劉徹看着劉麟很認真的睜着圓眼睛,一本正經的樣子就覺得非常有意思,小小年紀就前思後想萬事周全也真是難得。
“好吧,那等麒兒好了,朕回來教你們游水。”
晚上劉徹在李妍那裡用過晚膳又去看過劉麒,他已經穿戴整齊坐在偏廳和劉麟一起吃完飯了,雖然侍女和嬤嬤給他吃的還是很清淡,但他比前幾天食慾好多了,看起來精神也好起來了,見到劉徹就高興丟下白粥的粥碗,纏着他要肉吃。
“你若是不聽博望侯夫人的話亂吃東西,那朕可就不能教你游水了。”劉徹教育難纏的劉麒非常有辦法,往往一兩句話就能治住這個別人面前的小霸王。
劉麒聽了兩條粗粗的小眉毛攪在一起,很矛盾,最後還是妥協道:“好吧。那父皇你要快一點教我。”
劉徹見他有力氣纏人,比之前蔫蔫生病的樣子強得多,心下也就輕鬆起來,笑道:“麟兒說你們不想去甘泉宮,那等朕回來就教你們。”
“甘泉宮沒什麼好玩啊,跟琳琅哥去上林苑抓兔子纔好玩。” 劉麒嘟嘴道,“父皇你什麼時候去甘泉宮,爲什麼要去甘泉宮?”
劉麟馬上說:“我知道,我知道,恩,因爲那個很漂亮的夫人有小寶寶了,嬤嬤說有小寶寶的人怕熱,所以要住到甘泉宮去。”
劉徹微笑點頭,點一下劉麟的鼻尖說:“你們用不了多久就會再有一個弟弟了。”
小孩子都喜歡弟弟妹妹跟在後面一起玩,劉麒現在是長子,聽說又要有弟弟還有點興奮,不過一想弟弟還是沒影的事,父親倒是要先走一陣子,他急着想學游水,不免心裡有點失落,拽着劉徹的袖子問:“母后不在,你也要等弟弟來了纔會回來嗎?”
劉徹把他抱在膝上安慰道:“就去兩三日,最多三日就回來。”
陳嬌不在他也不放心放兄弟倆獨自在宮裡,再者前方還有戰事,奏報朝事要是都挪移到甘泉宮又是大工程,他也忙不過來。現下爲子嗣着想只能先把畏暑的李妍送去甘泉宮安頓好再回來。
劉麒覺得兩三日還是可以等的,又問:“那父皇什麼時候去?”
劉徹摟着他的腰理所當然的說:“等你好了朕再去呀。”
“我現在就好啦,你趕快去吧,趕快去趕快回來!”劉麒急急地說,他真的太想學游水了,真怕母后回來又怕危險不准他學。
劉徹被他着急的樣子逗笑了,緩了口氣道:“這樣,再過一兩日你要是不再發熱好好吃東西,朕就去甘泉宮,再早點回來教你游水。”
“好,那說定了,我和麟兒等着父皇”劉麒認真的不得了,言之鑿鑿的說,“不能騙小孩子,小孩子被騙就長不大了。”
“好,說定了。”
劉徹在劉麒勾起手指上對了一下,親親他的側臉,但看到他眉間的那可硃砂痣又不由怔怔出了片刻的神。
--------------------------------------------------------------------------------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今天就想拉開幕唱大戲的,但是又覺得那樣鋪墊太少,會誤導大家,因爲後面這件事我不會做解釋,所以要靠大家自己的判斷,到文章最後纔會說清楚。所以這章就仔細寫了寫李妍眼中的劉徹和她看不到的陳嬌。
其實寫到這句“結髮爲夫妻。結了發,當然要同牀共枕。他是天子,同牀的人大概有不少,但是都不是和他結髮的人,所以,都沒有資格睡在他的枕上”不知道爲什麼,自己竟然莫名的想哭,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