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地堂邑侯府建在沂山以南,佔地遠比長安的堂邑侯府大得多,前府後園設計考究,雖然沒有長安府邸的朱門高臺彰顯尊貴卻低調華麗別有風格。府邸在沂山腳下,連接着沂河的活水,風光如畫園林精緻,四五月間正是賞景最好的時候。
府內的後院裡,縱深的長廊直引湖心,湖心建一處水榭,四面雕樑懸掛綵綢和銅鈴,遠遠看去水面若鏡映出藍天亭影,恍若空中樓臺。
“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
一首短歌,在園林雕琢的青山綠水間被詠唱的一調三疊,那非男似女的清亮聲音在一個綿長的尾音後引出無盡的徐徐餘音,只留下相合的磬聲錚錚,餘韻悠悠。
詠唱的李延年歌畢慢慢的低下頭,拘謹的跪好,雙手規矩的疊放在膝上,纖瘦的腰身微弓,身姿卑微恭敬,極其小心。
側臥在軟榻上的陳嬌微微睜開眼睛,只用眼角的餘光堪堪瞄一眼有些緊張的李延年,他跪在石階下金絲翹頭履的鳳鞋前面,低着頭似乎連皇后的一雙鞋子都比他高貴很多。
李延年出身倡優家族世代賤民,年少時又受過宮刑,因此有很強的自卑心理,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他才保留了極好的歌喉,這個算不上男人的男人在樂律方面卻有天賦,當他吟唱時清俊的臉上會自然流露出一股心無旁騖沉溺樂章的媚態,與眼下卑微至極的他大不相同。
“已經是協律都尉了,擡起頭說話吧。”陳嬌慵懶的倚靠在軟榻上,聲音輕飄飄的在李延年頭頂飄過。
“小人不敢。”李延年抿着水潤的下脣,一雙明鏡的眼睛盯着地面,一刻也不敢擡起。
“擡頭。”這一次陳嬌的聲音明顯帶了命令的意味。
李延年喉結翻動,放在膝上的手指扣緊了下袍,終於慢慢擡起頭來,而眼睛卻只是半垂着,只在擡頭的一瞬間偷偷的看了一眼皇后,而後又怯怯的垂下去。
只是這一眼他已經看清了皇后的容貌。
她卻如傳言中那樣絕倫絕豔,她的美哪怕只是驚鴻一瞥也能做出最準確的判斷。儀態慵懶又優雅,明媚而雍容,無論以什麼樣的姿態都會讓人聯想起超凡脫俗的國色牡丹,渾身散發着高貴的光輝,理所當然地接受着芸芸衆生的頂禮膜拜。雖然已經不再是最誘人的年華,卻依然有一層令人心動的玉色,天姿國色不遜妙齡少女。
世上就是有她這樣的人啊,讓人看一眼就發現自己的醜陋,心冷如灰。
從前李延年時常在天子面前獻技,遠遠的曾經見過皇后,不過他卻從來沒有近距離看過哪怕一眼。他不是沒有機會,而是因着他心中深深的卑微,他從來都不敢看那個與他出身簡直截然相反的女人,他怕她的容貌,她的聲音,她的地位,她的氣質,每一樣都會將他本就卑賤的心刺得千瘡百孔。
他生來就低賤,倡優不過是玩物的代名詞,那些匍匐在她腳下的貴族都是他要小心伺候的主上;而他自己不但無法擺脫這樣的身份甚至還要更加不堪,他連正真的男人都不算上,在她的眼裡一定是比宦官更髒的存在,宦官還有清白的家世而他不但出身不好還是戴罪之身,這樣的他如何能不羨慕那個高高在上擁有所有的女人,如何不悲憤上天造人的不公呢?
李延年不是不知道皇后有着驚人的美貌,可是他就是不想承認,因爲美貌或許是他唯一能讓天子側目的原因(皇帝不會待見一個會唱歌的醜八怪,唱得再好也沒用),他不希望他唯一擁有的東西都在這個女人面前不堪一擊。
然而事實就是事實。李延年把頭埋得更低了。
陳嬌不知他在想些什麼,只是李延年的扭捏讓她覺得十分可笑。她微微搖頭脣邊露出一點看不上他的笑容。這樣微賤的李延年,真不知道該不該浪費她的時間來親自叮囑。
李延年是個清秀的男人,眉目如畫丹脣皓齒,青衣染煙脣珠懸美,因着宮刑的原因他的肌膚更加白皙細膩,整張臉都是男人的線條描畫着女人的柔婉。
不錯。可是,比韓嫣差遠了。
陳嬌從來沒有太把李延年當回事,只不過敏感如她想要提防所有能預見到的潛在威脅。
“李延年,本宮聽說你有一個妹妹。”李延年的怯弱讓陳嬌沒什麼好感,她不想再在他身上花費太多的經歷,直接道,“是不是叫李妍。”
李妍是李延年的妹妹,聰明多智,熱情美豔,自幼修習音律舞曲,是歌樂坊的伶人,前世她經李延年傾城曲的推薦,入宮成爲劉徹的寵妃李夫人。她死的時候據說劉徹想見最後一面都不能,從此成了他念念不忘的女人。
這個女人死在了陳嬌之前,所以她早有耳聞。確實是個大膽又聰明的女人,死的早,但智慧和美貌的印象卻足夠吊起劉徹在經年之後的胃口。
多年以後深諳帝心的陳嬌才明白劉徹並非真心愛過李妍,不然以她產後失調的死因,少則也要臥牀三月半年纔會過世,這麼長的臥病時間內她的容貌不可能只在最後離世的時候憔悴衰敗,而她卻爲了給劉徹留下最美好的印象只拒絕了劉徹看她的最後一眼,這說明她纏綿病榻的這段時間,其實,劉徹早已在別的女人身邊,沒有看過她一眼,直到訣別。
真正的愛不應該有這樣淒涼的結局,如果劉徹愛她,在沒有利益牽扯的情況下他會自覺的維護他的家族和孩子,並不需要她用往昔美麗容顏在他心中的印象挽留一切,想來最後,李妍的心中也一定是悽苦莫名的。
都是一樣的苦,何必相互爲難。陳嬌對李妍這樣的後宮女子多少有點惺惺相惜的意思,這也是她爲什麼當初沒有直接殺掉衛子夫,也從來沒有動過直接除掉李妍的念頭。不過陳嬌不殺她並不代表陳嬌不防她,所有美貌的女人都不喜歡旗鼓相當,所以這樣一個以“傾國傾城”的名字來冠名的年輕女子,陳嬌很不喜歡。
李延年很吃驚皇后爲何會問起自己的妹妹,但現在不是他亂想的時候,叩首答道:“是,阿妍卻是小人的妹妹。”
陳嬌點點頭,並不意外他的回答,也沒說什麼多餘的理由,她只是淡淡道:“很好,把她送入長安的堂邑侯府吧。”
這句話雖然簡單,但李延年聽得明白,送入侯府如果只是做歌姬那麼皇后會說,但是她什麼也沒說,這句話的意思就變成讓她送妹妹給堂邑侯世子做侍妾。
以李家這樣的出身,能夠成爲堂邑侯世子的侍妾已經是飛黃騰達的機會,可是李延年在吃驚之外卻並不興奮,他原本有一個更好的,更精妙的打算。
“李延年,本宮的話你聽到了嗎?恩?”陳嬌見李延年低頭愣神卻不謝恩,眼神就冷了下來,坐正了身體輕輕嗯了一聲。
李延年很快閃神,馬上叩首道:“小人聽到了,小人多謝娘娘的擡舉,娘娘的吩咐實在是阿妍的福分。”
“是麼。”陳嬌站了起來,翹頭履在李延年手邊緩緩移動,“那好,你回到長安,立刻就去辦吧,本宮等你的消息。”
李延年跟着宦官離開的時候腳步飛快,他一刻都不敢停留,他害怕哪怕腳下片刻的遲疑都會讓皇后那雙凌厲的眼睛看透心中所想。
他不過是因爲容貌俊美歌喉婉轉得到過天子一時興起的喜愛才有了協律都尉的封號,可是即便如此他也仍舊是樂府一員,仍然不能讓全家脫離賤民的階層。他很清楚,憑他的一己之力,他恐怕一輩子都只能坐在這個位置上。如果真的要改變他們全族的出身,那麼只能依靠姻親,只有依附天子的女人生下孩子才能改變這一切。
他曾經很慶幸,因爲他有一個能歌善舞美貌過人的妹妹,所以他早就謀劃着將妹妹在適當的時候推薦給天子,霸寵的皇后留在堂邑侯封地數月不會回宮,這不正是絕好的時機嗎?可是皇后竟然讓阿妍去做堂邑侯世子的妾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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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延年眉心蹙起來,緊緊握住了拳頭,他不能放棄這千載難逢的機會,他一定還有辦法瞞天過海。
半個月後天子車駕和隨行官員侍從抵達長安,又過了三日李延年就將妹妹李妍親自送到了堂邑侯府。
當晚一個身姿曼妙容貌極豔的女子伴隨着“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的歌聲走進了大漢帝國最宏偉的建築。
夜將何如,夜未央。
李延年的妹妹李央央很快成爲了天子劉徹的新寵,她的得寵讓那些本以爲皇后離宮就可以得到寵幸的宮妃們分外不爽,因爲自從她入宮以來,後宮簡直成了她一個人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