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嬌靜默半晌,接過香盒轉身用燈火點燃放進了面前小几上的黐蠡香爐。
合上香爐的銅蓋陳嬌慢慢坐下來,半合着眼睛與劉徹靜靜的對坐。
更漏點點,窗外蟲鳴,氤氳的煙氣從造型精緻獨特的香爐中飄出,在兩人間嫋嫋升起。
“陛下如果有什麼事就……”
“朕其實沒什麼事,就是……”
安靜的氛圍幾乎被兩人同時開口打破,又在話沒說完的時候雙雙住了聲。
“陛下先說。”
“你先說。”
微窘的兩人又是異口同聲。
“你先說,你先。”劉徹的眼睛看着陳嬌再次示意。
陳嬌掩飾尷尬的笑了笑,丹脣輕抿然後緩聲開口道:“陛下暑天遊獵十分辛苦,我這裡一切安好,若無他事,陛下早些回去就寢。”
劉徹聽完有一點點失落,目光落在几案的香爐上,長而濃密的眼睫輕輕地抖動——他思考的時候睫毛總是會輕顫。
“其實,朕是來拿江都王后送的七彩掛件。”劉徹擡起眼睛淡定自信了許多,似乎終於找到了一個很好的理由,他溫言提示陳嬌道,“就是席間江都王談到的那對,朕之前見過,讓江都王后先拿來送給你。”
“恩”陳嬌微微點頭,“昨日聽表姐說過,多謝陛下的美意,我去取。”
陳嬌站起身,緩步走向不遠的妝奩鏡臺,然後福身跪坐下去,動作很輕緩的找了最上面的奩屜,取出一隻巴掌大的朱鳥紅雲漆盒,推放在劉徹面前。
“陛下是要一對還是要一隻?”陳嬌問。
劉徹打開盒子,修長的手指輕撫在溫潤的墨玉上,似乎有些走神,被陳嬌一問纔看向她,趕忙道:“朕只拿一隻。”
陳嬌面色很平靜,頷首道:“那我另尋一隻盒子給陛下裝起來。”
劉徹順手拿了一隻墨玉貔貅握在手心道:“不用了,朕拿回去明日就掛在身上。”
陳嬌應了一聲便不說話了,坐在劉徹對面,看着香爐青煙冉冉升起,飄到空中悠悠的散去。
沉默了片刻劉徹放輕了聲音帶着一點試探的意味問:“你最近好多了嗎?”
“好多了。”陳嬌說。但是除了這三個字她就再沒有別的話說。
劉徹見她不再說下去也只是徑自點頭微笑道:“看來術士也不是亂說的,崇神避歲確實有些道理。”
“是,禮天敬天庇護萬民是陛下的分內之事。”陳嬌點頭說完餘光瞄了一眼更漏,忽然問,“陛下明日要回宮嗎?”
劉徹精神明顯一抖擻,眸光都亮了幾分,帶着一點不可置信訝然道:“你希望朕留下來?”
陳嬌幾不可查的感嘆,聲音很輕:“如果沒什麼事留一日就留一日吧,如今暑氣重,宮裡人多事雜,也不是舒心的去處。”
陳嬌此話意有所指。劉明一天不從詔獄裡出來太皇太后就一天不能放心,只要劉徹在宮中她就會不停的向劉徹施壓,以祖母的名義讓他儘快放了劉明。而劉徹顯然想教訓一下劉明,絕不會讓他那麼輕而易舉的走出詔獄,所以陽奉陰違的他一會去就會不勝其煩,倒不如躲躲。
劉非都知道心疼自己的兄弟,更何況陳嬌。
其實太皇太后疼愛劉明並不算偏心,她若是不愛劉徹憑她四十年根深蒂固的權柄殺了郅都釋放劉明還不是輕而易舉的麼,只不過她眼瞎心不瞎,她不能讓人詬病天子的權威,不願讓劉徹努力樹立的天子威信突然掃地,這是另一種摯愛,一種對天子的尊重和保護。太皇太后一直是個公平的祖母,她把保護高祖子嗣作爲己任,她把天下給了劉徹,就要爲其他的子孫掙得諸王應有的尊嚴和禮遇,哪怕她知道劉明該罰,但她卻不能不擔心被酷吏郅都擰在手心的愛孫。
劉徹自然是明白這些的,但是他現在根本沒把心思放在這件事上。他看着陳嬌明亮的眼中似乎有華彩浮動,他明白陳嬌的意思,知道她在爲自己着想,這時的欣喜真是溢於言表。
日久不見,此刻陳嬌見劉徹用熱切的目光看着自己,一時間竟然有點緊張,偏開頭道:“陛下,東西也拿了,也看過我了,回去早點休息吧。”
劉徹這才倏然回神,咳了一聲本能的站起身,要走又有些猶豫,可是陳嬌已經走過來要送他出去,迫得他只好往外走了兩步,到底心裡不是滋味,猛的回身拉住陳嬌道:“朕來不爲拿東西,朕就是想見你。”
陳嬌讓劉徹的忽然轉身嚇了一跳,怔怔的看着他,劉徹說的話她一時都沒能消化。
劉徹方纔也有點急於表白,語速太快,眼下看着陳嬌,眼神和語氣都變得溫柔起來,她握住陳嬌的手輕輕揉擰着,認真的說:“阿嬌,明日朕不能留在甘泉宮,目下諸侯惶然伺機而動,東西二宮(指長樂宮和未央宮)的事太多,朕不能離開太久,若不是五哥相邀朕今日斷不會離開未央宮。你心疼朕的心朕明白,等朕把推恩令的事處理完朕就來甘泉宮陪你,你住多久朕就住多久。”
“我……不必……我並非是這個意思。”陳嬌真沒想到劉徹的告白來得那麼突然,一時半會沒想起怎麼接話,只問了句,“那明日天一亮就要策馬回去嗎?”
劉徹的眉心微微蹙起點頭道:“是,天一亮就回去。”
陳嬌此時才意會了劉徹的方纔話中之意,臉頰上不由染了一點紅暈,心裡又有些懊惱。她表情依舊很冷淡,抽出手低聲道:“那你才該早些去睡,還在這裡說了那麼多話。”
劉徹最瞭解陳嬌,她本是高傲之極的人,從前她心裡有十分柔軟她也不願表露三分,而自他們因小產之事關係鬧僵後,就算她心裡對他有十分關切嘴上也不肯再承認一分。
然而,她還是在意他的,雖然隱的很深,深的或許她自己都不知道,可她眼中透露的心事又怎麼能瞞得過他呢。
劉徹跟上一步微笑道:“朕的寢殿大修尚未完工,如今的住處睡不慣,一時合不上眼。”
陳嬌走到坐席處坐下來平聲道:“陛下躺一會總能睡着。”
劉徹跟過去站在榻前道:“說得有理,朕今日也乏累的很,回去躺一會定然就睡了。”
陳嬌眉心一蹙,劉徹的回答真是出乎她的意料,換做從前劉徹說睡不着定是要求歡,如今她身體不好劉徹肯定不會逾矩,但他壞的很,不知打着什麼主意,沒想到今天會順着她的話說。
陳嬌狐疑的目光瞟過去,劉徹微笑自若,順勢坐在榻邊道:“朕今日來的匆忙,不得一件好深衣入睡,問下面的人說是之前朕的深衣都收在皇后這裡,有一件淮南綢的,你可幫朕找一找?”
陳嬌想了想說:“怎麼會收在這裡?各殿的衣物都由宮監命人專司,陛下的衣裳肯定不會收在我的屋子裡。”
“有那麼一件,去年朕和皇后在這裡避暑住時,你那大侍女大寒收的,朕記得清楚,似乎就在那深紫色的檀木箱裡。”
陳嬌一指身後不遠處的箱子道:“這隻?”
劉徹認真點頭:“朕記得是,請阿嬌幫朕找一找,找不到也罷了,朕便回去,不然朕心裡堵悶,還要在你這裡多坐一會。”
劉徹把“阿嬌”二字加重了一點語氣,陳嬌猶豫了一下,最後沒有喚人進來,走過去打開箱子,東西不多,都是疊的整整齊齊的各淺淡色調的綢緞深衣,陳嬌蹙着眉心隨手翻了翻,然後仔細躬身找起來。
劉徹靠在榻邊露出開心又有點竊喜的微笑。他了解陳嬌的性格,她這個人脾氣不算好,看似沒什麼耐心,但真要認真做一件事又非常細膩謹慎。
看着陳嬌的背影劉徹就想雖然陳嬌從他一進門就趕他走,但她還是心疼、在意他的,不然也不會就被他忽悠着真去親手找東西。這一次大熱天到甘泉宮真是沒白來,就算打獵輸給了劉非似乎也不是那麼鬱悶的事了。
劉徹這樣想着就有點飄,燈光之下他的視線有些模糊。
想起劉非他還真有點堵,今晚還讓劉非在阿嬌面前獻了一回殷勤,用得着他?!再說這一次若不是時節不對,他堂堂天子射獵怎麼可能輸給一個藩王!劉非也真是不知好歹,列侯世家的拉攏從來都不避嫌,是嫌自己在江都活的太滋潤了!
劉徹朦朧中眉心一緊,轉念又想到長樂宮裡的事,煩心的不得了,瞧着眼前陳嬌模糊的影子又微笑,還是阿嬌好啊,真不想回去……
“陛下……陛下?”陳嬌轉過身想告訴劉徹她這裡確實沒有他的衣裳,可是當她輕喚幾聲無果的時候才發現劉徹半靠在她榻上睡着了。
陳嬌坐在榻沿上,有幾分無奈和鬱悶,雖然小產的事情過去幾個月了,但她還是不願讓劉徹留宿在她的宮室,她想叫醒他讓他出去,但是看到他暗淡的膚色和睡夢中時不時蹙起的眉心又忽然有一點心軟了。
不知是不是因爲心繫他的皇權社稷,劉徹一向睡眠很淺,輕微的晃動和聲音都會讓他醒來,但是今天他卻睡得那麼熟。
滿心都是他的千秋霸業,都是他的王圖大業,這樣的人,會早生華髮吧。看着劉徹,陳嬌的心忽然就沉了下來變得很靜很靜,她忽然想,當他變老的時候是不是還會如現在一樣英俊倜儻,器宇軒昂。
應該,會吧。可惜,她都沒有見過他慢慢老去的樣子。陳嬌的鼻子有一點點酸。
他確實是個了不起的君主,千頭萬緒多少諸侯世家的利益在“推恩令”泄密後被觸及,他能在太皇太后的限制下既保住新政又慢慢安撫了列侯,這是何等的智慧和手段,背後又是何等的堅韌和承擔,換做別人,能像他做的一樣好嗎?
陳嬌覺得,不會。天下的男人千萬,憑誰能像他那樣膽略眼光、雄才大略集於一身?不會有的,不會。
陳嬌明白,她骨子裡是崇拜劉徹的,只有深入骨髓的欣賞纔會有她前世不可自拔的追隨與沉迷。
陳嬌嘆了口氣,她看着難得沉睡的劉徹,聲音很輕的說:“從前我阿爹跟我講,說蕭何、韓信、張良都是不世出的奇才,卻願意跟隨恣意隨性的高祖,想來高祖當年雖然浪蕩不羈卻必有讓他們深深折服的魅力和本領吧。你說,是不是?”
劉徹理所當然的沒有回答,均勻的呼吸聲表明他真的已經沉沉睡去。
這夜,陳嬌與合衣的劉徹同榻而眠,半夜卻是被人輕輕喚醒的。
“娘娘,娘娘。”
陳嬌不悅的睜開惺忪睡眼,看到小寒面帶急切的站在榻前,“娘娘恕罪,未央宮的蘇宮監疾馳前來,求見陛下,有緊急要事。”
陳嬌一聽緊急要事,立刻清醒過來,看了看外面仍是一片沉沉夜色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極其不祥的預感。
“蘇一?宮中已經宵禁了,他怎麼會來?”陳嬌脫口問道。
小寒連忙搖頭,看樣子很焦急:“娘娘,蘇宮監急的不得了,您是不是讓陛下醒過來見見他?”
“你取我的外衣來,讓大雪叫蘇一進來。”
陳嬌起身披上外衣就立刻輕拍劉徹:“陛下,陛下醒醒。”
劉徹英眉挑起,略帶慍怒的睜開眼睛,看到神色緊張的陳嬌不覺心驚,拉住他的手蹙緊了眉心問道:“何事驚慌?”
“陛下……”陳嬌正要解釋,蘇一就在小寒的引領下跌跌撞撞的進來了,他本就消瘦,不諳騎術,急速策馬兩個時辰,一路從未央宮到甘泉宮,腿都軟了。
蘇一半跪半爬的上前道:“陛下陛下,出大事了!樑王,樑王在詔獄裡用玉帶懸樑自縊了!”
劉徹圓睜雙眼猛地從榻上坐了起來,揪住蘇一的衣領吼道:“你說什麼!”
“樑王殿下懸樑身亡了。”蘇一苦着臉道,“此事緊急,送信人走的是送軍報的入宮通道,小人得了消息一刻不敢耽擱,用陛下的私印開啓宮禁前來報信,請陛下快些回宮,再晚些長樂宮就要得到消息了。”
樑王死在詔獄是大事,尤其是在“推恩令”泄露列侯人心不穩,三王入京藩王舉棋不定的時候。劉徹此時不在宮中,那長安城風雲變幻,往最嚴重了說,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郅都是天子的人,而郅都抓樑王又讓樑王死在詔獄,這勢必會激起其他藩王與本就心懷不滿的諸侯對天子的極大怨恨,更不要說太皇太后痛失愛孫的滔天之怒了,這筆賬一樣一樣全都要算在劉徹的頭上!
劉徹鬆開蘇一,埋頭沉思,雙手握緊成拳,半晌起身低聲道:“傳旨御林衛隊,立刻起駕回宮。”
這天大的事出的突然,陳嬌自知事態嚴重,此時也沒什麼辦法,只是起身送劉徹出去。
“朕先回宮了。”劉徹面容冷峻,他用力的握了一下陳嬌的手,鄭重囑咐道,“你好好留在宮裡,朕會命人加強甘泉宮的戒備,記住一定不要回長安城,明白了嗎。”
樑王入長安攜帶了衆多護衛和門客,這些人裡難保不會有死士爲樑王報仇,天子、郅都,甚至她這個皇后都有可能成爲死士的報復對象。
陳嬌連忙點頭,從得到消息開始她就莫名的擔憂緊張,此刻見劉徹要回宮,那種擔心更是上升到了鳳凰,幾乎是理智無法控制的。
劉徹說完徑直大步離開,陳嬌遠遠就聽到院外有馬匹嘶鳴,可見衛隊已經集結,事態緊急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
片刻後陳嬌就聽到打馬揚鞭的聲音,她好像靈魂入竅般回神,飛快的跑過去朝遠去的馬隊大喊道:“陛下你一定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