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了後院正堂的滴水檐下,由旗牌官先進去稟報,命那知府立於階下等候。他左顧右盼,卻見階下已是站的滿滿當當,全都是些總兵、將軍之類。他一個也不認識,卻也不敢胡亂招呼,只得向人家微微點頭頜首,微笑致意便罷了。
“傳他進來!”
這小小宿州知府的後堂並不能完全隔絕聲音,那中軍官入內不久,宿州知府便在外聽到裡面的督師大人傳喚之聲。心知立時就要傳他入見,忙又略整一個官袍,將烏鈔帽扶正,直待中官出門,在階上喊道:“宿州知府立時入見!”
“是,卑職遵命。”
他急忙大聲應了一聲,一直居於這小小的準北窮州,無甚治績,整整六年沒有升調。哪曾見過如此的大陣仗?一時間慌了手腳,竟向一個小小武官大聲應諾,點頭哈腰。
因聽到階旁侍立的文武官佐的輕微笑聲,這知府也知道自已當真獻醜,鼻子上已是沁出汗珠,當下卻也顧不得,只邁着碎步直往裡進。
這後堂原是他接見客人,家常說話的場所,再熟悉不過的地方。此時鵲巢鳩佔,一入堂內,便看到原本的那些家常擺設、古董字畫、長條桌椅全數不見。堂內正中擺放了一個大大的沙盤,正有幾個文官模樣的官員與將佐圍與沙盤兩側,輕聲說話議論。正門牆上卻懸掛着幾柄寶劍,皆用黃綢包裹,顯然這便是聞名卻未曾見面過的“尚方寶劍”,劍下是長几,上面卻放的是官印,也是用黃綢包裹,印旁放置的是一些文書之類,有一張看似正寫到一半,毛筆便放在其側。這顯然便是欽差督師十省兵馬、太子太保、兵部尚書、湖廣總督洪承疇大人近期內處斷軍務的場所了。
眼光右移,原本是擺放迎客桌椅的地方,卻是放置上了一張精緻臥榻,上面端坐一人,正手持卷宗,凝神細看,卻不是洪承疇,卻又是誰?
史書上載洪承疇相貌威猛,並不象一個典型的南方閩人,到似一個北方豪傑。原本於萬曆年間中了進士,在地方爲官,講究的是居移體,養移氣,蓄養官威;待他由一個小小兵備道擊破流賊,在陝西全省官員驚惶失措之際他卻猛然間大放異彩,由巡撫而總督,繼而指揮十幾萬大軍,賬下有巡撫、巡按、各道、知府、總兵副將參將等文武官員凜然聽命,這麼些年過來,其原本刻意做出的高官要員的氣質之外,又有了一種帶兵大帥的殺氣。再輔以他的相貌體徵,身份地位,鮮有中下層官員見了他不害怕的。他自已本人也很滿意屬下官員的這種心態,甚至有意識藉助尚方劍和中軍標營的氣勢來使各處的總兵大將們害怕,以便於指揮。
此刻站在他眼前的這個小小知府,他卻是並不放在眼裡。到也沒有刻意擺出什麼姿態儀仗,便這麼身着便服,戴着頭巾於堂內相見。見他戰戰兢兢跪倒在面前,行禮如儀,又向他高聲報了職名,然後便趴伏在地上不敢擡頭。
他很滿意這知府的行止,適才漢軍鐵騎繞城之際,因城內有他的總督標兵和各統兵將領的親兵,再有調入城內守備的萬餘精兵,他到全然不擔心城池被破。然則這個知府並沒有勞煩到他,自已帶着一衆屬官,以及城內原有守備兵馬,再又召集城內百姓搖旗吶喊以壯聲威,就那麼輕輕巧巧的逼着幾千漢軍精騎繞城而去,到也算是個難得的人才。
微微點頭,略彎一下腰,虛伸了一下手,向那知府道:“鄭年兄請起身,不必多禮。”
鄭知府到底又在地上碰了一下頭,方纔起身,偷偷打量一眼洪承疇的神色,見他臉上略帶笑容,顯的很是親切,因開口奉承道:“大人辛苦如此,竟夜宿於此。來日指揮大軍,必能連戰連捷,敉平叛亂中興大明。皇上派大人督師,當真是識英才,用英才,學生不勝感佩。”
洪承疇淡淡一笑,向他道:“學生蒙聖上錯愛,敢不奮力招除妖氛乎?”
“正是,大人身後的這副‘君恩深似海,臣節重如山’便是大人風骨的寫照,讀來令人覺得蕩氣迴腸,當真是……”
說到此處,他特意做出一副感動不已的模樣,伸手遮在眼前,做拭淚狀。這一番做態終於使得洪承疇忍不住笑意,咧嘴一笑,向他道:“我學生只是以此自況,並不敢受年兄的如此誇讚。”
笑上一笑,又急忙斂了,咳了一聲,向他道:“年兄此次守城,甚有功勞,來日我必奏明聖上,必有褒獎。”
鄭知府忙彎腰躬身,低聲道:“總是大人指揮若定,並不把小小賊勢放在心上。安居督府如常,城內人心得定,卑職只是恪盡職守,並不敢言立功。”
“無妨,該居功時也不必太過謙抑。”
見他還要遜謝,洪承疇不耐道:“此事不必再說。你只需好生把守宿州,待我移節往南,親赴戰場之際,切不可自亂陣腳,遇敵慌亂!宿州、亳州等地,乃是我大軍糧草調集的後方要地,切切不能有失。我留有大兵和總兵官,再留有虎蹲炮和神機炮,敵人步兵一時半刻不能來援,騎兵沒有火器和攻城器械,甚難攻城,你只需與留守的總兵好生協力辦差,此戰過後,自有你的大功!”
“是是,卑職明白。”
官事交待完畢,洪承疇心計深沉,善於交際。卻又改換面容,讓那知府坐了,溫言勉慰一番,方纔端茶送出。
此事處置完畢,他已是疲累不堪,適才沈金戎領着大隊騎兵繞城之時,他雖是不怕城池被破,卻很是擔心是漢軍大隊攻來的先兆,又擔心騎兵原路退回,回去搬兵,甚或是在宿州附近逗留,擾亂糧道。待得知全數漢軍盡往南去,顯是那將軍判定了自已的打算,是以要突破明軍大陣,前去知會江文瑨的神威衛。
想到此節,他不禁微微冷笑,且不提往南去不遠便是明軍主力的陣地,還有此番被他千辛萬苦帶來的半數的關寧鐵騎,那隊騎兵縱是驍勇,又能如何?況且明軍的攻勢即將發起,縱是此時被那江文瑨知道,他也是回天乏術,只能陷入苦戰之中了。
“蠢才!”
他在心裡默默罵了一句。甚爲自負的他,自然不會在心裡感受到漢軍飛騎的自信和勇力,還有面對友軍即將受到優勢敵軍圍攻時的焦慮。至於他所謂的求援和斷絕糧道,在沈金戎等漢軍將領的眼裡,只需要漢軍提前有了準備,就是眼前有五十萬明軍又能如何?只需憑藉火炮和火槍的優勢擊跨眼前的明軍,哪裡需要什麼戰術陰謀?一時沒有抓到與明朝精兵決戰機會的漢軍將軍們,此時眼見有大仗可打,哪裡又能按捺的住。張偉一向用兵正合,不肯出奇謀,也是這羣丘八將軍們遇敵則戰,並不肯仔細思謀的原因所在。
此次漢軍北伐之前,已然是聲聞天下。明朝中央雖不能說是耳聰目明,到也有不少東廠和綿衣衛的番子僞裝成走私商人,混入南方。雖然收效並不很大,統江南都在議論的事情卻又如何打探不出?
崇禎聞知漢軍即將北伐之際,當真是憂患之極,無可復加。待又聽到張偉稱帝,更是張皇失措,不能自已。
他在歷史上堅決不肯南遷,實則乃是大臣誤他,到並不是一心要殉死。還是在李自成在西安稱帝之際,眼見北方大局糜爛,便有不少言官進言,請求皇帝南下。實然都雲請帝南征,實則是避難以全半壁江山。崇禎卻因北宋南遷後喪權辱國,再也無法恢復之事而躊躇難斷,不肯答應。乃下旨問內閣大臣並各部大臣,問及南遷是否該行。誰料衆臣卻也因宋室南渡一事聲名太臭,也不肯爲皇帝擔這個罵名,於是扯皮推諉,都是含含糊糊不肯明言,又將皮球踢回給皇帝。
崇禎無奈,只得將此事擱置不提。後來有言官請太子赴南京主持大局,他便沒好氣道:“朕經營天下十幾年,尚且如此不濟,孩子家又能做什麼?”
再有當年北京曾經歷過數次圍城,清兵都是無功而返。而農民軍戰力甚低,更是不及清兵,他心中有了僥倖想法,覺得事情還不至於敗壞至此。誰料李自成自誓師東向,一路上望風披靡,宣府、大同、懷來、居庸關各要塞重鎮的守將無一不是出城歸降,不用李自成動手便乖乖將城池送上。總因是明朝已然是日薄西山,崇禎帝繼位十七年,處置政務失當,用文官則文官貪污,用武將則武將畏死;真正的名臣良將,卻又被他自已動手殺戮。待到了李自成建號稱帝,一路上的守將乃至監軍太監無不覺得大勢已去,此時不降,更待何時?至得北京城下,太監曹化淳獻城投降,京師外城迅速丟失,明朝乃亡。
當日崇禎輕視農民軍,心中報有幻想。此時卻對漢軍的實力知之甚詳,張偉經營臺灣多年,政治軍事無不拿手,漢軍東征西討,原是明軍中最精銳的一部,連勇冠遼東的滿人都在張偉手裡吃了大虧。江南幾十萬明軍,不過數月間就被他蕩平全境,兩年間江南物茂民豐,政治清明。明朝的名臣大將紛紛歸降,卻不象農民軍拉攏個平常的舉人士子都是極難,更別提地方豪強。若是幾十萬漢軍全師揮軍北上,卻教他如何抵擋的住?
慌亂之下,除了又下罪已詔,許諾“再苦吾民一年”,剿滅叛賊後必定免賦,期望用這種空頭支票安定民心;又下詔赦免農民軍及江南叛軍叛臣的大罪,除了張偉等人之外,“餘者皆不問”。
在施行了這幾個如同癡人說夢般的舉措之後,他心中卻殊無自信。此時南方已失,便是遷都避難也是無處可逃。無奈之下,便下令棄守山海關,命吳三桂率僅餘的關寧兵入關聽命,薊鎮總兵唐通也不必守薊;至於薊鎮、關寧一帶的漢人,聽其自便,健壯男丁悉數入關。至於清兵會如何動作,如同殺紅了眼的賭徒一般,他卻是不管不顧了。
待接到洪承疇、袁崇煥、盧象升、孫傳庭等在陝甘一帶督師與農民軍做戰的各大臣的上書,將他們議定的與漢軍做戰方略研習過後,雖不贊同棄守準揚,總覺該寸土必爭,死守不退纔是正理,卻因這幾人都是他很是信重的能臣,因風雲際會後於一處督師,是以有這聯名上奏之舉。他思來想去,總覺得依着他們的計策,或許還有一線之明,無奈之下,便下旨允准。
除了留下袁崇煥與盧象升領少部分原九邊的明軍和關寧兵繼續鎮守陝西,以防高李二人和張獻忠趁亂來襲,其餘的明朝精兵悉數由洪、孫二人率領,全部由河南入準北,準備以優勢兵力,擊退漢軍一路,然後會合京營兵和河南、山西、山東的巡撫兵馬夾擊在準揚一帶的漢軍,縱不能勝,卻也有了力量死守。漢軍對後勤依賴過大的特點此時已被明朝君臣知曉,只要能拖上半年,漢軍勞師費餉,必然支持不住,到那是或是反攻,或是再行別策,主動權便回到明軍這邊了。
洪承疇自入準北之後,立時整飭防備,曉諭地方士紳,四處用欽差關防佈置兵力,收攏防線。他也確實很有才幹能力,努力之下卻也將原本人心惶惶,官員百姓都欲投降的準北整頓的甚有起色。不但可以確保糧道通暢,還成功的封鎖了與準揚那邊的消息往來。若不是張瑞等人心中有些擔憂,派了沈金戎帶兵前來,只怕在明軍大股進攻之前,漢軍將無法得知明朝竟有如此魄力,行此決戰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