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節堂出來,已是傍晚時分。沈金戎回到本部駐地,傳令屬下諸校尉、都尉來見。日前剛下過大雨,衆將自各處趕來,牛皮軍靴上沾滿泥巴,就在他的大帳外寒暄問候,讓各自的親兵拿着短刀削去厚泥,又使勁在帳外的草墊上擦上幾下,略乾淨些,便各自報名請見。
沈金戎卻是豪門世族出身,最愛乾淨,此時見自已原本整潔乾躁的大帳內盡是這些粗人丘八甩的爛泥,心中不悅,卻只得向他們笑罵道:“甩什麼甩,一會子出去還不是一樣!”
各人聽他斥罵,便不敢再亂走亂動,只亂紛紛笑道:“大人一向整潔慣了,屬下們滿腳的泥,很是不恭。”
“不必如此。到是大家議一議,我們該當如何行事?”
他歪斜着身子,往几案前傾,目光炯炯看向諸人,沉聲道:“大將軍命我將五千精騎,往鳳陽一地邀戰截擊。大將軍以重任壓在我的肩上,這自然是信我的過,這才下如此命令。諸君都是我的心腹,此次或勝或敗,或榮或辱,都在諸君身上。”
“衛尉大人待咱們一向不薄,咱們敢不效命?依屬下之見,今夜好生歇息,明早五更起身,直奔鳳陽。那明軍坐困城中,咱們雖從後方插入,卻也無妨。沿途收拾小股明軍,爲江大將軍遊走掠陣,待兩軍會合,衛尉大人的功勞便是頭一份!”
“正是此理,請大人放心!”
沈金戎正聽的滿意,嘴角微微帶笑,卻一眼望到有一都尉默然不語,並不肯上來做忠勇效力狀,因向他問道:“李侔,你說說看!”
李侔躬身行了一禮,抱拳道:“回衛尉大人,屬下位卑職輕,此處都是屬下的長官,哪有屬下說話的份。大人的安排,屬下只管聽着就是,再無他話。”
他雖是說話恭謹有禮,神色如常,兩眼內卻是波光閃動,顯是心中明明若有所思,並非如他所言的那般聽命而已。
沈金戎格格一笑,向李侔道:“李都尉馬球打的好,是以陛下親口允准你由廂軍調入漢軍行伍。原以爲你只是以騎術博擊見長的莽漢,這幾個月來,一舉一動卻凜然有大將之風。年紀雖小,卻是老成的緊。交給你統帶的幾百人馬,你都管束的很好,軍中森嚴有序,一聞小李都尉之名,軍漢們無不垂手而立。今日軍議,言者無罪!來來來,把你的想法說說看!”
李侔聽他誇獎,雖有乃兄李巖交待,卻還是忍不住有一絲喜色涌上眉頭,強自按捺之後,又向沈金戎一躬身,答道:“既然大人一定要屬下說,那請恕屬下失禮。”
“你說!”
“張大將軍命衛尉大人往鳳陽遊走掠敵,所爲何事?左右不過是擔心鳳陽明軍如同準、揚一帶的明軍那般,未經接戰便潰敗而逃。按說,飛騎全軍三萬人全數往鳳陽一帶也是該當的。只是又需提防山東明軍南下,是以纔派大人領兵前往。依屬下的見識,此時大雨初霽,道路泥濘,我師都是騎兵,行走困難。大人若是一意往鳳陽殺敵立功,只怕有悖兩位大將軍派大人出戰的初衷。”
沈金戎心中卻是明白,飛騎之所以不能動,到不是需防着明軍重新集結南下,而是隨時提防着關外突發之事。只是此時卻也不便明言,只微微點頭,向李侔道:“你說的雖是有理,然而大軍出動,不與敵接戰卻遠走遊弋,這未免說不過去!我沈某受陛下大恩,敗家子弟又重複有今日,安能不爲陛下效死力?”
帳內的漢軍軍官無一不是張偉於泥塗草野中拔擢而出,身受其重恩,聽得沈金戎如此一說,自然是大有同感,因一起抽刀呼喝道:“願以死以報陛下深恩!”
更有李侔的頂頭上司向他斥道:“爾一個小小廂軍都尉,也不知道走了什麼門路,使得咱們陛下親準你入漢軍,你需得老實聽令,實心報效,再敢胡言亂語,我定不饒你。”
見李侔臉色蒼白,雖是心中不服,卻緊咬雙脣並不還嘴,心中大奇。這李侔不過二十出頭年紀,卻有着如此擔當城府,見識手段皆是不凡,當真是令人驚歎。
當下也不勸解,由着衆將將那李侔折辱一番,然後才又佈置各人的行軍路線,分配軍務下達指示,亂哄哄鬧將一氣,方令各人退下。
見李侔也隨衆人下去,沈金戎忙命人將他傳回,也不待他說話,劈頭便道:“你說的其實有理。只不過我肩負重任,不可以因你的見識就改弦更張。我身爲統兵大將,卻不能只偏聽你一人。”
李侔不避他的眼神,與他對視,只覺對方眸子直視自已,並不因對視而稍有紊亂。他想起兄長在自已臨行前吩咐道:“其心不正,則眸子亂焉。要識人,不要狂縱……”
想到此處,心裡微微一酸,卻不知道奉命駐守廬州的兄長現下如何。他自當日在南京校場馬球大賽之後,因張偉的賞識而有了調入漢軍的機會。原本他不捨兄長,還想留在襄陽廂軍之內,到是李巖因知廂軍無甚前途,自已不能拋卻屬下,其弟有這個良機,卻也不能放過。因精心挑選了幾個自已栽培出來的精幹手下跟隨,又將其弟好生教導一番,兄弟二人這才依依惜別,自此李巖仍駐襄陽,李侔卻因騎術入了飛騎衛,原任副都尉,因治軍嚴謹,操練有方,北伐前方提任都尉。
卻又聽沈金戎沉聲令道:“你帶本部兵馬,我再撥給你兩百精騎,你帶着這隊騎兵往河南界內巡遊,偵探敵情。明軍不肯交戰,只顧後退,幾位大將軍和將軍們都心懷疑慮,雖然探得山東境內確有明軍駐屯,卻不知道是否乃是邊軍主力。現下明軍動向到底如何,仍如霧裡探花,這樣不成。我飛騎戰士都是以一當十的豪傑好漢,五百精騎遇着大股明軍自然是不能戰,小股萬人以下的,卻也並不懼他。你可不必過份深入,只需哨探清楚,有什麼異樣敵情,立時回來報我!”
“是,屬下遵令!”
見他臉色興奮的潮紅,沈金戎大笑道:“小李將軍騎射俱精,勇冠三軍,我等你的捷報回來!去吧!”
李侔躬身向他行了一禮,轉身按劍昂首而出。身上的甲葉碰撞起來蹡然做響,不一會功夫,便已聲息全無。
沈金戎只覺得疲憊之極,往座椅後一倒,撫着張瑞賜給的調兵令符,心道:“其弟如此,其兄更是何等的英傑?有了機會,到要見上一見。”
當夜各營將領督促兵士早早歇息,準備好鞍韉草料,漢軍後勤此時已甚是先進,種種食物多半是製成罐頭,到時候稍加煮熱便可食用,到不必如同明軍那樣半夜就得起來埋鍋造飯。
待第二天天色微明,雖是天又降雨,淋淋瀝瀝小雨遮天蔽日的拋灑下來。雖然雨勢不大,卻將所有將士身上的鐵甲次第打溼。各營的都尉們早就帶領着部下紛紛起身裝束完畢,待諸校尉清點完畢,這纔到大帳去稟報沈金戎知曉。
“動身!”
冷冷掃一眼在雨中森然直立的幾千將士,沈金戎翻身上馬,只吩咐一句,便將馬腹一夾,當先往宿州方向馳去。
沿着準河行了兩日之後,落在最後的李侔引領着幾百騎兵慢慢脫離大隊,往河南境內而去。
幾千騎兵由泗州過固鎮,先折向北,至宿州方停。一路上除了偶遇地方士紳的團練鄉勇,卻並未與明軍精兵相遇。雖然斬殺了不少鄉勇士卒,沈金戎心中卻越發焦躁起來。屬下各將見他神色如此,卻是不敢怠慢,只越發小心謹慎,四處哨探打聽敵情。
待到了宿州城外,原以爲地方官員和守備明軍必然聞警而逃。卻不料那宿州知府並推官等文官,並着城內守備明軍將領一齊上城,分守各城城門。也不知道從哪裡弄的幾門神機炮,見飛騎將士近前則搖旗吶喊,胡亂打炮以壯聲威。除了明軍將士之外,還有許多鄉兵及城內的居民也在城頭,雖無武器,卻使些磚頭土塊,飛騎將士離的近了,便動輒有幾百人使勁將石塊等物扔將出來,雖砸不中,到也使漢軍將士不便靠近。
沈金戎鐵青着臉騎馬在宿州城外轉了一圈,方向屬下各校尉都尉們嘆道:“我們沒有攻城器械,敵人又這麼着防備森嚴,急攻損耗必大,甚至攻城不下。”
各將面面相覷,情知他說的是實。飛騎以野戰爲主,甲冑並不厚重,城頭守備明軍甚多,城頭上熱氣蒸騰,顯是備有熱油等物。這小小的宿州城池,看來竟要大炮配以肉搏,方能攻克。
“大人,我們原本便是要往南,這小小城池,就是留下也並無大礙。”
沈金戎冷笑道:“你知道什麼!明朝的地方守官哪有這麼盡職的?這宿州城內一無藩王,二不是什麼戰略要地,因何如此固守?我料其中必有原故。就是城頭的明軍,也必定不是原本宿州的守備兵馬。”
他沉吟片刻,毅然道:“他們這是要保退路,保糧道!我料鳳陽那邊,必定屯駐有明朝大兵。戰線橫亙於神策衛、飛騎及神威衛之間,截斷我三軍聯絡。集中兵力,先攻江大將軍的神威,倚堅城破神威後,由鳳陽往準揚,與山東明軍或是合擊,或是分於各處固守,可使我全師如陷泥沼。”
見各人都是臉色蒼白,顯是震驚於自已的這一番分析,因冷笑道:“他們想的甚美,膽子心計也是夠大夠狠。只是沒有餘力隔絕我師,咱們一路飛騎奔來,阻路的盡是些鄉勇雜兵,那是因隔絕三軍的明軍多半是步兵,來不及調動迎擊。不過再往前去,阻力想必越來越大,也必定都是些明朝精兵在前。你們說說,咱們是回頭報信,還是一往直前?”
說罷,以目光招視諸將,卻見各人雖然神色略有慌亂,卻並無一人退縮,雖無一人言聲,卻已是答案分明。
長笑一聲,招來親兵頭目,吩咐他帶二十人火速奔回,知會張瑞等人。待一衆親兵騎馬狂奔,往來路急馳而回。沈金戎方向一衆屬下笑道:“如此,咱們便往南去!”
“是!”
四千餘騎精銳漢軍遠離城垣,開始往南方而去。蹄聲如雷鳴般響起,又漸漸消失於遠方天際。站在城頭強自支撐,一直指揮着屬下嚴防死守的宿州知府這才鬆了口氣,只覺得汗透重衣,雙手顫抖。
命也持械護衛在城頭的家人將他攙扶下城,直到了城內的府衙門前,卻不進去,提着一口氣站在府衙門前,命人拿着手本入內求見。
“督師大人有命,傳!”
一箇中軍旗牌官自儀門處跑來,至府衙門正門左側的角門前將那知府的手本交還,又打着官腔道:“督師大人命爾即刻進去,立刻傳見。”
那中軍官渾不把他這五品的朝廷官員放在眼裡,他卻是不敢怠慢,忙往身後使了一個眼色,自有家人長隨急步上前,將一包黃白之物塞到那中軍官的袖中。
用手捏將一捏,臉上露出一絲笑來,向知府道:“太尊大人,督師大人此時心中甚是歡喜,適才你遞本求見,他老人家說你恪盡職守,膽氣也壯,很是誇獎了你幾句。”
“是是,多謝中軍老爺提點。”
這知府一諾連聲,急忙邁着碎步往後堂而去。一路上卻都是督師的標營親兵,衣甲鮮明侍立於路旁,門禁甚是森嚴。待到了後院二門處,卻又是那中官親領,方纔得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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