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啓禮見胡衛圖走了,衆人卻兀自議論紛紛,說來說去,大抵不過是些道聽途說,他們一路來已經聽了好幾遍了,便道:“陳兄弟,李姑娘,我們也走吧。”他說朱文龍不記得改口,可他自己也是一樣。
於是一行人走出了小酒館,各自去牽馬,走出店門口時,李梅還是忍不住看了看那黑馬少年。此時已是未時,暖風拂面而過,太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官道兩旁的樹木大都抽芽了,有幾株梧桐樹,花已落了滿地。四人騎馬走在官道上,身邊不時有快馬奔過,那是剛纔在小酒館中打尖的人了。李梅忽然記起了林啓禮答應要說的話,便問道:“林大哥,你有何事掛懷,現下可以說了吧?”
林啓禮嘆了口氣,道:“李姑娘,非是我見外,實在是這件事非同小可,那店中可不是說話的地方。”李梅道:“這個自然。”
“其實這次佑安鏢局大辦訂婚宴,人人都道有大熱鬧可瞧,這熱鬧,自然便是風吹雲了,他的未婚妻另嫁他人,他豈有不鬧之理。而佑安鏢局的東牀之婿,可也不是吃素的,說起聶奕中,當真是大大有名,比之風吹雲,那也不相上下,何況,他成名還在風吹雲之前。更巧的是,這二人還是已仙逝的一代武學宗師、武當派前掌門何望道生前所收的最後兩名弟子。”林啓禮說着看了看陳李二人,陳彪點了點頭,李梅心道:“那卻未必。”
林啓禮苦笑道:“武當派當今輩分僅次於武當五傑的兩名年輕弟子就要爭風吃醋打將起來,而且這裡面還牽涉到了多年不見的大魔頭華玉峰,還有中原最大的佑安鏢局,這場大熱鬧當真是幾十年難得一遇,豈有不瞧之理。而這熱鬧的所在,便是佑安鏢局了,佑安鏢局這會兒,只怕是戒備森嚴,如臨大敵。”陳彪也苦笑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李梅心道:“我卻不信風弟會對佑安鏢局出手。”但這句話她沒說出口。
“其實王師妹嫁給聶奕中,這本是一件大大的喜事,風吹雲就算是拜了那大魔頭華玉峰爲師,但他從小仁厚,我也不信這幾年的時光就能泯滅了他的赤子之心。再說了,當年他跌落懸崖屍骨無存,那也是人盡皆知的事,所以就算是師妹改嫁他人,那也是順理成章,想來他也不會怪罪。”林啓禮本不是王伯志的徒弟,但他也跟着衆弟子叫王伯志的女兒王月影做小師妹。李梅點點頭,深以爲然。陳彪奇道:“那林大哥爲何還愁眉不展?”
林啓禮道:“現在佑安鏢局上下的確是如臨大敵,但這大敵,卻並非風吹雲。”李梅和陳彪對望了一眼,問道:“那是怎麼回事?”
林啓禮嘆了口氣,望着前方半晌方道:“這事還要從半年前說起,嗯,那天是十月初八,李三哥老家託人從鄉下帶了一大車的柿子。哈,那天真是個好天,後院的桂花也開了一大片,整個鏢局都是桂花香味,廚下的老媽子們都在商量着釀酒。我們幾個剛從淮安府回來,在家休息,王總鏢頭應濟南府衙門的邀請出門去了。”
“我們剛吃了早飯,正在院子裡曬太陽,唉,這麼安逸的時候可是不多。這時前頭櫃上差了個夥計來,說道有人要保一單鏢去南方,櫃上的人不敢便接,差人來問問。我心想,這是一單什麼鏢有這麼要緊,以至於櫃上不敢接。於是便跟出去看看。”
“要保鏢的人是一個又矮又瘦的老頭,約莫五十來歲,那人也真是矮,坐在前廳的梨木椅上雙腳居然踩不到地,一踢一踢的宛如十來歲的孩童般,我來的時候他正在磕瓜子,瓜子皮吐得滿地都是。我對他作了個揖道:‘這位主顧,不知您要保的,是什麼貴重物件?’其實來的路上夥計已經跟我說了,那矮老頭要保三十萬兩銀子去袁州府。他要保的銀子不過三十萬兩,可他出的定金卻是十萬兩!”
“啊”陳彪和李梅同時出聲,大感意外,光定金就已達十萬兩,那麼鏢金自然更高了,但世上絕沒有收如此高的鏢金的道理,更何況,世上哪有顧客搶先出高價的。除非他保的並非是三十萬兩銀子,而是另有其物。二人都望着林啓禮,等着他說下去。
林啓禮道:“我聽了吃了一驚,因此斷定那老頭保的絕非是銀子,所以開門見山的問他要保的是什麼紅貨,鏢局有規矩,凡是希世珍玩,或是古物奇藥等,都叫紅貨,物主爲了掩人耳目,往往都詐稱金銀。但,到底是什麼,鏢局卻是清楚的。哪知那老頭聽了我這句話,雙眼一翻道:‘這你不必知道,總而言之到了地方之後,再給你們餘下的二十萬兩。’”
“啊”陳李二人雖然已料到鏢金會不低,但以三十萬兩保三十萬兩的事,那還是第一次聽說。既然明知他保的不是金銀,那麼究竟是什麼寶貝?
林啓禮接着說道:“我耐住了性子,對他道:‘這位主顧,您現別急,幹我們這行的,都是過的刀口添血,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日子,每次出去走鏢,都不知這趟能不能整個兒回來。此去袁州,大江大河翻山越嶺的,路途遙遠先且不說,只怕還不那麼太平,否則,您也不會來找我們了,對吧,可您總得讓我們知道,要我們以命相博……’我一句話沒說完,那老頭冷冷地打斷我道:‘銀子,你們只要知道這是銀子就夠了。’他頓了頓又道:‘我可是衝着你們天下第一的名頭來的,怎麼,你們怕了不敢接麼?’我笑了笑道:‘您說笑了,我們可不是天下第一,再者說了,我們也只是保證所接之鏢的萬無一失,卻不是保證來者不拒,萬鏢皆接……’”
“你爲什麼不接那鏢呢?”李梅忍不住問道。
林啓禮笑道:“一來的確沒有這規矩,二來當時鏢局裡也只剩了李三哥、我、莫有之和江勇四個人,王總鏢頭應了濟南府衙門的差事,只怕分身無術。而其中江勇剛剛成親不久,李三哥中年得子,都是不勝之喜,此去袁州何止萬里之遙,來回也要三四個月,那是趕不上回家過年了。再者說,那老頭肯出這麼大的價錢保的東西,一定非同小可,我看他形容古怪,當下覺得還是不接爲妙。那老頭聽了我的話,盯着我看了半晌,轉身便走,我站在大門邊送他出去了。”
“當時王總鏢頭並不在家,但我想,我這麼做,他也是會同意的。”林啓禮接着說道。
李梅點點頭,她知道林啓禮的功夫未必比別人好,但他頭腦甚是靈光。王師伯以下的衆鏢頭中,便是他說了算,既然王師伯和其他人都不在,那麼當然是他當家了。“那後來呢?”陳彪問道,他心道:“莫非有人不同意硬要接。”
林啓禮道:“後來我也不以爲意,佑安鏢局雖大,也不是來者不拒,這種拒而不接的事,也是有的。可哪知到了午後,前頭櫃上又有人來說,這單鏢我們接了。”
“啊,那是誰?”李梅和陳彪都有些意外,兩人對望了一眼,心道:“莫非是王師伯回來了。”“是小師妹和禇靈這個傢伙。”這時在旁邊一直沒說話的朱文龍插嘴道。他當時人不在鏢局,後來當然聽說了,朱文龍又道:“林兄弟,我覺得這件事你們太也在意了點,我們有武當派做幫手,又怕他何來?”
林啓禮微微一笑,這朱文龍是他的表哥,爲人豪爽,就有一樣,那便是性子甚直。他當下也不以爲意,繼續說道:“沒想到後來那人又來了,正好遇到小師妹和禇靈,他倆受不得激,便接了下來。”
“好,接的好!”朱文龍忽然震雷似的在旁邊叫了聲好。三人嚇了一大跳,齊齊轉頭看他。朱文龍道:“你們說的太也氣悶,這事有什麼好說的。”他見三人還是看着他,臉上一紅道:“我先走了,我先走了,唉……”當先拍馬而去,三人無不失笑
林啓禮見朱文龍的馬很快就絕塵而去,笑了笑接着說道:“小師妹從小跟着總鏢頭習武,又師從恆山派的空梅大師,這幾年功夫也頗有長進,總是吵着要跟鏢隊出鏢。那禇靈上次曾和我走了一趟青州。回來後對小師妹胡吹大氣,想來正因如此,這次他二人一拍即合,一起接了這趟鏢。唉,既然已經接了,那也是無法可想,是刀山是火海都要闖上一闖了。那老頭很快就運來了五口大箱子,那箱子黑漆漆的甚是沉重,看來果是金銀一類,只見箱子周身都糊上了很厚的一層漆,渾然一體,分不出上下左右,只兩頭各有一個銅環就手,便像一塊整木頭般。”
“我問那老頭還有什麼要交代的,那老頭嘻嘻笑道:‘沒有了。’看着我神情甚是得意。看來他要保的物件果然在這密封的木箱之中,不像有的鏢雖然裝了幾車,其實真正的當保之物卻在鏢頭身上藏着。當下說好了,只要這五個箱子完好無損運到袁州府東門,便算是成了。那邊自有人接應。那老頭付了十萬兩的鏢銀,施施然走了。”
“要是途中出了岔子呢?”李梅忍不住問道。林啓禮苦笑了笑道:“那也容易的緊,他也不要我們賠,只是把我們佑安鏢局的鏢旗燒了便是。”“啊!”李梅和陳彪同聲驚呼,“那老頭只怕是……只怕是”李梅原想說是仇家,但一想不對,鏢局在江湖上行走,最忌諱的便是好勇鬥狠,結仇生事,王師伯的鏢局做到如此之大,別說是結仇,就是原本有仇的,也早讓他給一一化解了,否則他又怎能做到今天。那麼這個主顧可着實有點古怪。
“我們知道這趟鏢非同小可,所以大家都爭着要去,小師妹與禇靈也覺自己闖了禍,非要去不可,我們既知此去前途險惡,自然不敢讓他們涉險,但鄭姨卻說,這事是他們惹出來的,理當讓他們去,我們就不好再說了。”李梅點點頭,知道鄭姨是小師妹王月影的姨媽,現在師伯家的事是她說了算,她說行當然便行。
“十月初九,此日大利遠行,我、李三哥、莫有之還有小師妹和禇靈帶了十五個趟子手出發了,王總鏢頭人在濟南,急切間也無法知會得到,我們給他留了口信,便出發了。這鏢大是異常,我們拼得多繞些路程。從天津衛入海,南下進入長江,然後溯江而上,進入鄱陽湖,再溯贛江而上。如此一來,便可避開許多麻煩了。一個月後,我們平安到達了九江府湖口。這一路果然沒什麼事,眼見就快到了,大家既是高興,又有些惴惴不安,都希望前途平安。”
“這一日傍晚,我們把船停在鄱陽湖邊的一個小鎮旁,大家坐了這許久的船,都有些膩了,皆想上岸走走,但我們重擔在肩,誰又敢如此託大。我見小師妹和禇靈畢竟是初次行走這麼遠路,小孩兒家已頗見疲態,而那小鎮子一眼便能望到頭,也不是很大,便讓他們二人去鎮子上玩玩,也無甚要緊。於是就教他們去了,但沒想到他們申時三刻上的岸,到了酉末也沒回來……”林啓禮一句話沒說完,忽然後面傳來一陣馬蹄聲,那馬奔得很是迅捷,三人回頭一看,原來是那一男一女兩個武當派的年輕弟子,兩人急匆匆的馳過。那冰姑娘回頭看到了李梅,忽然勒住了繮繩,她坐下的馬一個人立,在李梅等前頭停下了,那姓文的少年有些奇怪,也勒馬停了下來。只見兩人低聲商量了幾句,那姓文的少年搖了搖頭,冰姑娘有些生氣,低低的罵了他幾聲,稍一猶豫,勒轉馬頭向李梅等三人走了過來。
她走到三人跟前翻身下馬,向李梅淺淺一笑道:“這位姐姐好,我想向你打聽件事成嗎?”李梅笑道:“那有什麼不成的啊,你說吧。”心中疑惑,不知她說的是什麼事。那冰姑娘臉色緋紅,咬了咬嘴脣道:“你剛纔有沒有看見一個騎着黑馬的人走過啊,呃……他的那匹馬又高又大,跟姐姐的馬差不多,姐姐見了,一定會記得的,對不對?”臉上滿是期待之色。李梅和丈夫對望了一眼笑道:“他那匹馬通身黝黑,只四隻蹄子是雪白的對不對?”
那冰姑娘喜上眉梢道:“對啊,對啊,姐姐看見他了嗎?”說着臉上一紅,指了指那姓文的少年道:“他跟我的師弟有些小小的過節,所以我們要找他。”
李梅笑了笑,她原本就對這個小姑娘頗有好感,在那小酒館中便已看出她對那少年十分鐘情,現下見了她的小女兒情狀,不禁想起以前的自己,心中更添親近之感,微笑道:“我們在前面的小酒館中見過他,那時你也在呀,難道你沒看見嗎?”
冰姑娘急道:“對啊,我也見了,可是……那後來你還見過他嗎?他沒有騎馬走到你們前面去嗎?”李梅搖搖頭,不知爲什麼,她剛纔也一直在留心那黑馬少年,但那少年的確沒有從後面趕上來,她心裡也有些疑惑:他去哪裡了?
冰姑娘漲紅了臉,很是失望。慢慢轉身走了,她走了兩步,回身道了聲:“多謝姐姐。”李梅見她臉上神情泫然欲泣,不由心下憐惜,回頭望了一眼來路,不知那少年去哪了。
他們當然不會想到,那少年此刻正跟在他們身後,將他們的這一番對答全聽到了。這黑馬少年,便是風吹雲!
七年過去了,當年的小小孩童已然長大。從孩童長到十**歲,容貌自然有所變化,是以李梅在官道上竟然沒能認出他來。他倒是一眼便認出了李梅,他小時候與這姐姐最是親密,所以雖然他當時因侍衛一怒而走,但心底裡卻忍不住又在那小酒館中等待。至於後來他們和林啓禮、朱文龍的說話,自然一字不落的全都聽見了。他見四人出了小酒館,便解開馬的繮繩讓那馬自行走了,那馬甚有靈性,走下了官道自行吃草,誰也沒瞧見。他自己則遠遠地跟在四人後面,那官道兩旁樹木甚多,雖然尚無濃密樹葉,但樹體甚大,他輕功了得,從一棵樹竄到另一棵樹。陳李等四人居然沒有發現他。
那冰姑娘和姓文的少年走後,林啓禮又接着說他們走鏢的事,他們當然不知道,風吹雲此刻正跟在他們身後。
風吹雲只聽得那林啓禮道:“小師妹和禇靈上了岸過了半個多時辰也不見迴轉,我們不免心下有些着慌,那小鎮規模不大,二人就算是一家家的玩過去也該回來了,此時天已漸黑,莫有之等得不耐,於是要上岸去找,我想了想,便同意了,哪知他這一去也是不見迴轉,小師妹和禇靈也就罷了,但莫有之一向老成持重,他要是不回來,那就一定是出事了。”
這時,風吹雲聽得李梅也憂道:“對啊,他們一定是出事了。”
風吹雲雖然知道那是半年前的舊事,卻還是忍不住有些擔心。他七歲上便住進了金槍王家,和與他指腹爲婚的小未婚妻王月影、王世伯的小弟子禇靈兩個作了玩伴。他是官宦人家,不曾習武,倒是經常被他的小未婚妻欺負,而那禇靈一心只知道聽王月影的話,所以他與兩人的關係反倒沒有與李梅那般親密,一年後王世伯把他送上了武當山,從此便再也沒見過他們二人了,但此時聽聞王月影和禇靈有了危險,也是替暗暗他們擔心。
風吹雲聽得林啓禮繼續說道:“我們當時接這趟鏢的時候就已知道前途不會太平,因此一路小心,不想還是出了事。唉……,鄭姨將小師妹交給我們,如果小師妹出了什麼事,我們該如何交代,但當時情勢,我和李三哥是無論如何也不能離開那艘船的,於是我又派了三個趟子手去找……”
“結果呢?”李梅急問道。林啓禮嘆了口氣搖了搖頭。李梅問道:“難道,他們也……也沒回來?那……那是怎麼回事?”他們三人邊說邊走,風吹雲輕輕在樹間躍行,始終不緊不慢的跟着他們。當他聽到那三個趟子手也失蹤了,不禁也在心裡問:“他們去了哪裡,難道是被人抓了嗎?唉,這趟鏢他們原本就不該接的。”這時聽得林啓禮接着說道:“我們又是吃驚又是憤怒,連對頭是誰都不知道,就已折損了六人,此刻天已全黑,那小鎮上的點點燈光之中,似乎隱藏了無盡的殺機。我們一瞬也不敢眨眼,一步也不敢稍離那五口箱子,只盼平安到了天明,再去找小師妹和其他的人。我在心裡過了一遍又一遍,鄱陽湖的鯉魚幫我們早已打過招呼,長江裡的海龍幫幫主是總鏢頭的朋友,這兩個幫派雖不是什麼名門正派,但幫衆都是些熱血的漢子,光明磊落,他們不可能與我們爲難,那對頭又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