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阿貴在向吳媽“求愛”失敗的當時,就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但厄運終究是一時還沒有臨頭。接下來,他依然順利地從錢家買來了一批便宜的稻米,僱船拉回城裡的“百聯”商號,還上了之前賒欠的貨款,又用餘下的銀子辦了一批澳洲貨,接着還在城裡吃喝玩樂了幾天,這才意氣風發地重返未莊去也。
然而,等到阿貴再一次回到未莊的時候,卻發現情況有些不妙了。
其一,由於未莊駐紮了一個短毛大兵的工兵營,而衆人皆知這短毛大兵素來薪餉優厚,消費能力很強,遠不是明朝那些叫花子似的破落軍戶可比,結果在短短几日內,未莊就聚集了許多五花八門的小販,其中多半是賣菜蔬的,但同樣不乏其它澳宋商號的推銷員,各式各樣的澳洲貨,在未莊的市面上也變得不稀罕了。於是,趙府的“假髡大少爺”興高采烈地再次抽上了“聖船牌”捲菸,讀上了最新幾期的《戰爭史研究》,而趙太爺則心疼得整天嘀咕,上次向阿貴買的罐頭和糖果真是虧了,後面來的人賣價更便宜幾文。
——再次拉着一車雜貨回到未莊的阿貴,愕然發現自己一下子在生意上有了許多的競爭對手。
其二,由於他那次在酒店門口對吳媽當衆“求愛”的事情,未莊的女人似乎想起了他昔日的“狂悖放蕩”,如今又有了別的攤販可以買到澳洲雜貨,於是一個個再次對阿貴避之唯恐不及。一見阿貴走來,便一個個躲進門裡去,再也不肯照顧他的生意。哪怕阿貴陪着笑臉上門推銷貨物,也多半都被趕出來。
剛剛發達了起來的阿貴,頓時再一次感受到了過去四處打短工無門的憋屈,以及被人當成瘟神的鬱悶。
沒奈何之下,他不得不降價促銷,雖然利潤變得單薄了許多,但總算是有人肯關顧。可是其他的小販很快也跟着降價,未莊的顧客看見眼下有了這許多選擇,頓時一個個都矜持了起來,不管買什麼東西都要貨比三家,殺起價來更是兇狠,甚至還要求賒欠記賬。焦頭爛額的阿貴都已經是隻求保本了,可是折騰了七八天下來,還是有許多澳洲貨賣不出去,弄不好就要砸在手裡,讓阿貴愈發地心急如焚。
眼看着金燦燦的發財大道彷彿已經離自己遠去,阿貴自然很是失意,心情不爽利之下,他又當衆調戲了幾次靜修庵裡的小尼姑,把那小妮子揉捏逗弄得不要不要的,後來都不太敢出庵門了。
不過阿貴也從她的身上找到了勇氣,有一天多喝了幾碗濁酒,壯了膽氣,竟然提了根棍子想要去掀那些生意對手的攤子,結果被幾個外村小販圍住一通狠打,最後渾身掛彩,幾乎鼻青臉腫地爬回了土穀祠。
又過了幾日,碉堡型的未莊派出所基本落成,短毛大兵的工兵營也開拔走了,這讓未莊的閒人們很是困惑:蘇州徐家的宅子纔打了個地基,連院牆都沒砌起來,你們這些當兵的怎麼就丟下來不管了呢?
然而在幾天後,就有一隊打着某某建築公司旗號,身穿與阿貴類似的藍布短褂的健壯“假髡”,從城裡來到未莊,接手了徐家大宅的修築工程。這支“建築隊”帶來了很多鄉下人不認識的奇怪玩意兒,讓閒漢們很是好奇。此外,還有幾個穿黃衣戴藤帽的短毛警員,也住進了村口那個派出所,不時在村裡巡視。
趙府的“假髡大少爺”在這幾日裡很是高興,因爲他去了一趟城裡,參加了一個什麼大會,回來的時候胸口就多了一塊“鄉鎮賢達代表”的銀牌,大約就是新朝縉紳的意思。此外他還得了個“未莊聯絡員”的頭銜,約莫相當於臨時村長:因爲這等於是搶了他老爹的位置,於是讓趙老太爺一連發了好幾天的脾氣。
(由於缺乏可靠的地方幹部,浙江佔領軍僅僅對一些抵抗激烈、頑固不化的鄉鎮,進行了懲罰性的土地改革,而浙江佔領區大部分“和平接收”的村莊,依然基本保持原來的自治格局,沒有下派婦女主任和民兵隊長之類的新公務員,只是讓一批主動靠攏的“良善士紳”擔任聯絡員,負責協調勞役和賦稅事宜。)
但趙府那位“假髡大少爺”在這些日子的風光得意,跟土穀祠裡的阿貴毫無關係。
因爲雜貨生意愈發難做,賭錢則老是輸,去掀生意對手的攤子又被毆打,阿貴的心情一天比一天糟糕,卻又找不到能夠出氣的地方,只得借酒澆愁。後來,阿貴又有一天多喝了幾碗酒,想想似乎好久沒在外頭見過小尼姑了,心裡掛念得緊,居然醉醺醺地翻牆進了靜修庵,又鑽進了尼姑們居住的後院。再接下來卻黑燈瞎火地摸到了老尼姑的廂房裡,當即惹出一番尖叫,然後阿貴的頭上便很是受了不少的棍子和栗鑿。
如果是阿貴清醒的時候,以老尼姑的這點力氣,肯定不會是阿貴的對手,怎奈那一晚的阿貴已是醉得半醒半夢,走路都踉踉蹌蹌,拳頭更是無力,於是竟然被老尼姑給打暈了過去。
隨後庵裡幾個尼姑一起掌燈出來看,認出這野男人是阿貴。那個之前常被阿貴欺負的小尼姑,頓時氣憤不過,宣稱要報官。但老尼姑卻覺得此事不宜宣揚,否則必定會有損靜修庵的清譽,所以只是取走了他的錢袋子作爲賠償,便悄悄地把依然昏迷的阿貴從後門丟了出去,那小尼姑還往阿貴的臉上畫了兩個烏龜。
然而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數日之後,阿貴夜闖靜修庵騷擾尼姑的偉業,終究還是在未莊的閒人口中添油加醋地傳播開來。而阿貴在未莊的名聲也愈發狼藉了,以至於他的雜貨生意更加慘淡。連管土穀祠的老頭兒也又一次想要攆他出去,阿貴只好給了那老頭兩塊肥皂充作房錢,才勉強打發過去。
再接下來,一場更加可怕的飛來橫禍,便降臨到了越來越黴運纏身的阿貴頭上。
那一天的深夜時分,阿貴原本喝了幾碗酒,在土穀祠的破屋裡睡得正香,忽而卻聽見那未完工的徐家大宅工地上,傳來陣陣喧鬧,好似還有槍響,頓時被嚇醒過來。扒着牆頭朝着外頭一望,只見那工地上人頭攢動,火把搖晃,一派沸反盈天,還有人拖着各種東西往外奔,驚得村裡養的幾條土狗狂吠不止。
到了第二天,未莊上下就都傳遍了,昨夜竟然有不知哪裡的兇人,悄悄潛到那徐家大宅的工地上偷東西,似乎是看中了假髡建築隊丟在那裡的精鋼鏟子、斧頭和鋸子等物件。不料卻遇上了未莊派出所的一個巡警,那巡警立刻鳴槍警告,以爲能嚇走賊人。誰想這些賊人煞是膽大,聽到槍響也不走避,反而一擁而上,亂棍打翻了那個巡警,還奪了他的槍。待到其他警員聞聲披衣趕來的時候,工地上的賊人已經逃散一空,而被奪了槍的警員也是頭破血流,奄奄一息,只來得及勉強交代了幾句話,沒能撐到天亮就斷了氣。
未莊派出所警員被殺兼配槍被奪的事件,顯然讓官府很是震動。那位擔任未莊聯絡員的趙府“假髡大少爺”黑着臉去了一趟城裡,回來時身邊就多了一隊短毛大兵,還聲稱要搞一場“嚴打運動”,捉拿那些作奸犯科之人。然後還往未莊各家宅子的院牆,都刷上了“打擊犯罪,治安整訓,全民參與”的標語。
最初,只是一心愁着雜貨買賣愈發難做的阿貴,並沒有沒怎麼關注此事。誰知當他在傍晚收了攤子,拖着那輛板車迴轉土穀祠的時候,卻愕然看見趙府的“假髡大少爺”和跟着他從城裡回來的那幾個短毛大兵,正守在土穀祠門口,而且那“假髡大少爺”一見自己就高喊道:“……就是這小子!快逮住他!”
緊接着,阿貴就被一槍托打翻在地,然後讓人用麻繩捆綁得嚴嚴實實。昏昏沉沉之間,還聽着趙府的大少爺絮絮叨叨地述說着他的各種罪狀:什麼賣東西以次充好啦,什麼當街調戲良家婦女啦,還有一堆別人做下的偷竊搶劫之事,也被硬是安到了他的頭上,並且以此得出推論:那一夜哄搶工地襲殺警員的事情,多半也跟阿貴和他的一干狐朋狗友有關。最後,趙家大少爺又繪聲繪色地講述了最近未莊街坊間瘋傳的,阿貴夜闖靜修庵玩弄尼姑之事,把他說得好似戲文裡的採花賊一般,聽得幾個大兵又狠狠踢了阿貴幾下。
等到阿貴清醒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被拽進了未莊村口那座好似碉堡一般的派出所,然後丟進了一間地牢裡。阿貴掙扎着靠牆坐起來,仔細看去,發現這地牢裡已經塞了不少人,除了幾個外省逃來的流民,剩下的都是一些本地的光棍閒漢、地痞乞丐之流,其中竟然還有先前跟阿貴打過架的癩子王胡。
只是到了這地步,大家也顧不得以前的宿怨,很快就彼此兜搭起來,發現都是被那該死的假髡大少爺帶着短毛大兵給抓進來的,硬是誣賴他們跟徐家大宅工地上那起襲警奪槍案有關,一時間不由得義憤填膺,咒罵連連。而阿貴更是擔心自己被百聯商社革掉推銷員的身份,好不容易得來的前途又要泡湯了。
幸好,沒等未莊派出所那幾個紅了眼睛的福建佬巡警,將地牢裡這些嫌疑犯逐一提出來嚴刑拷打(阿貴後來才聽說,被打死的那個警員正是他們的所長),徐家大宅工地上的殺人案件就已經被破了,阿貴也因此免去了一場皮肉之苦:原來那夥天殺的流竄犯,在搶了未莊的徐家大宅工地,並且打死了未莊的派出所所長之後,又跑到蕭山縣去作案,結果被已經嚴密佈防的當地駐軍一網打盡,隨即便在牢裡將他們的犯罪經過一五一十地招供了出來。所以當未莊這邊在風風火火地組織嚴打的時候,真正的犯人其實已經在蕭山縣落網了,只是由於消息傳播方面的延誤,未莊這裡的警員隔了一天才知道上述情況……
然而,被抓來的這些嫌疑犯,雖說跟那起命案無關,但也多多少少都有些小偷小摸,或者跟別人老婆偷情的案底。聽說他們被逮起來了,村裡頗有不少老冤家前來指證。而靜修庵的小尼姑,就是未莊閒人傳聞中被阿貴給強行睡了許多次的那位,也偷偷地跑來了派出所,哭訴“爛人阿貴”對她們尼姑庵的禍害……
事實上,如果是平常情況下,這點兒小罪其實算不得什麼。偏生如今趕上了嚴打時期,一切刑事犯罪都要從嚴從重從快處理。於是,阿貴他們一干難兄難弟都被短毛大兵給戴上了紙糊的高帽子,提出了派出所的地牢,押到村口進行公開審判,最後統一被判處了“流氓罪”。
然後,按照一名虎背熊腰、滿臉橫肉的軍官的說法,阿貴他們這些“罪人”,接下來有兩個選擇:要麼進本地的勞改隊服刑,去餘姚的採石場砸五年石頭;要麼就跟他們這些軍爺乘船出海,充當隨軍苦力,如果表現良好或者立了功的話,大概一兩年就能獲釋,接下來說不定還能補入軍籍,成爲一名光榮的大兵。
面對這兩個選擇,畏懼出海的大多數人,都選擇了去餘姚的採石場砸石頭。只有之前曾經在紹興投軍落選的阿貴,因爲對未莊的這些鳥人徹底絕望,再也不想在本地待下去,於是竟毅然跟着短毛大兵們走了。
與此同時,帶着全家暫時寓居在未莊趙府的“澳宋翰林學士”(華盟作協會員)徐霞客,也在主人家的集體歡送之下,從趙府的河埠頭登上一艘木船,說是要奔赴海外,爲澳宋朝廷辦差。趙府衆人都是肅然起敬,把他的差事給腦補成了“巡察御史”之流,卻不知徐霞客其實只是一介奉旨寫遊記的御用文人罷了。
而奉命負責護送徐霞客出海的短毛大兵,恰好就是帶着阿貴離開的那一小隊人。
從此,紹興未莊的“流氓罪犯”阿貴,就以一名探險隊苦力的身份,懵懵懂懂地踏上了一段遠遠超出他想象力極限的漫長旅途……並且一直到阿貴的臨終之時,都再也沒有能夠重返這片江南水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