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阿貴帶着一車澳洲貨回來未莊的第二天,這事兒終於從淺閨傳進深閨裡去了。因爲得了便宜藍綢裙的鄒七嫂在得意之餘,將伊的綢裙請趙太太去鑑賞,趙太太又告訴了趙太爺,而且着實恭維了一番。
接下來,趙太爺便在午飯桌上,和他的大兒子“假髡大少爺”討論,而“假髡大少爺”自從回鄉以來,早就爲生活中缺少了各種澳洲貨而煩惱,所以一致認爲應該看看阿貴手裡有什麼好東西可買。於是也不顧之前因爲阿貴調戲過自家的丫鬟吳媽,勒令他再也不準踏進趙府門檻的舊事,便託鄒七嫂即刻去尋阿貴。
到了下午,阿貴就揹着一個籮筐,把賣剩下的澳洲貨都帶來了趙府。讓趙太太感到失望的是,她想要買的皮背心已經沒有了。而讓“假髡大少爺”感到失望的是,不識字的阿貴推銷員,這次沒有販來任何他想要的“澳洲書報”,甚至連卷煙都沒有,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恐怕還是隻能繼續抽旱菸鍋子。不過讓趙府小孩們感到開心的是,阿貴的籮筐裡還有一些澳洲水果糖和南洋乾果,什麼香蕉片、椰子幹之類的,看上去花花綠綠,聞起來一股甜膩的香氣撲鼻,煞是讓人流口水。雖然趙太爺一向勤儉持家,爲了省幾文油錢,甚至規定晚上不準掌燈,所以晚飯特別早,一吃完便睡覺。但眼看着小兒輩們眼巴巴的可憐樣兒,又想想這些零食在節慶的時候可以拿出來待客,趙太爺最後還是點頭把這些稀罕零食都包買了下來。
除此之外,在阿貴的籮筐裡,還有一樣受到全家人一致歡迎的好東西。那就是幾個喚作罐頭的,拿鐵瓶蓋封口的大玻璃瓶。罐頭的品種暫時只有黃桃一種,但趙府上下卻沒人覺得寒酸:只見那顏色嫩黃的黃桃被切成兩片,浸透在透明的糖水中,裝在晶瑩的玻璃瓶子裡,看起來有種難以言喻的奇妙美感。
在趙太爺家一衆真正的明末土鱉眼裡,這個玻璃罐頭充滿了某種類似於科幻一般的吸引力,一時間看得如癡如醉,卻不知如何食用:那玻璃瓶上的鐵蓋子實在是緊得很,趙太太使足了力氣也沒擰開。
唯有“假髡大少爺”似乎在廣東遊歷的時候見過不少市面,當即就很高興地取了一瓶黃桃罐頭,又從腰間摸出一個形制奇怪的金屬工具,很快就把玻璃瓶口和蓋子的銜接處撬開一個縫隙,讓空氣進入罐頭瓶,使罐頭瓶內的氣壓和外界正常氣壓恢復平衡,然後便輕鬆地打開了罐頭瓶蓋子,獻寶似的遞到趙太爺面前,“……爹,這是澳洲的水果罐頭,甜着呢!吳媽,快去拿幾雙筷子來,伺候老爺吃桃子!”
於是,平常膳食樸素的趙家衆人,這次難得地開了一回“澳葷”,分享了一罐糖水黃桃罐頭,各個讚不絕口,只是趙太爺向阿貴一問價錢,卻是皺起了眉頭:與其他那些價廉物美的澳洲貨相比,這玩意兒的價錢實在不便宜,比吳媽之前買的澳洲精鹽貴得多。
不過最近總是嘀咕着“嘴裡淡出鳥來”的“假髡大少爺”堅持要買,而趙太太也幫腔說,這東西雖然有點貴,但卻可以在趙太爺今年深秋過五十大壽的時候,拿來頂替那種面捏的壽桃,在親朋好友面前更加氣派,更有體面。想想自己這一輩子也就這麼一回五十大壽,於是趙太爺也就一臉肉疼地勉強答應了。
——雖然古人做壽講究要用壽桃,可古代沒有反季節水果,桃子上市的日子就那麼一兩月,如果“壽星”的生日不是恰好在一年的那段時間裡,就只能讓人用麪粉米粉之類捏一個壽桃工藝品出來湊數了。
在趙太爺一家買下了澳洲糖塊、南洋乾果和黃桃罐頭之後,鄒七嫂爲了給女兒攢嫁妝,又買下了阿貴手頭最後剩下的一枚鏡子和兩塊繡花手帕。賣光了貨物的阿貴大爲歡喜,丟下空籮筐便哼着歌走了。
阿貴帶着一車澳洲貨回來的消息,佔據了未莊居民兩天的閒談主題。而阿貴也很享受這種成爲明星人物,走到哪裡都有人湊上來打招呼的感覺。但是到了阿貴回來的第三天,他便被又一次冷落了。
——因爲村裡人又有了更加精彩的嶄新談資,而阿貴這等小小爆發戶的一點瑣事,就自然被忽略了。
那一天早上矇矇亮的時候,郊外便遠遠地傳來了嘹亮的軍號聲,隨即便有一隊短髮大兵,穿着一水的馬褲和短褂子,唱着奇怪的歌謠來到了未莊。村裡人見狀嚇得魂不附體,以爲是髡賊大軍要從未莊過兵,於是一個個緊閉門戶不出,錢秀才的娘子和鄒七嫂的女兒還往臉上抹了鍋灰。只有趙太爺身爲村長,面對這等變故避無可避,只得硬着頭皮讓自家的“假髡大少爺”出去接洽諸位軍爺,打探他們的來意。
但隨後的事態發展卻讓村民很困惑,只見那“假髡大少爺”出了村口半個時辰之後,便滿臉喜色地飛奔而回,連腳上跑丟了一隻鞋子都沒注意到。隨即,未莊的趙府上也是一片沸反盈天,又是大開中門淨街灑掃準備迎賓,又是殺豬剖魚打酒買菜籌辦宴席,幾個丫鬟婆子也都換上了平常捨不得穿的新衣,滿臉都是諂笑地跑動着,說是有不得了的貴客要來登門,還是趙家的遠房親戚,說不得趙家這一回就要發達了。
而未莊的閒人們聽着似乎不像是要有禍事,也紛紛走出家門,好奇地聚集在趙府四周看熱鬧。
中午時分,未莊的河道前所未有地喧囂起來,十幾條漕船被一艘噴着黑煙的澳洲自走船牽引着,靠上了趙府的河埠頭。根據看熱鬧的閒人所說,那些船上裝滿了各式各樣傢俱箱籠,還有不少衣着光鮮的丫鬟小廝,以及幾個身穿綢緞長衫的大老爺,一上岸就坐着轎子被擡進了趙府,趙太爺還親自站在河埠頭迎客。
關於趙府這羣貴客的身份猜測,又持續了一個下午。到了晚上的時候,整個未莊喜歡嚼舌頭的閒人就都已經知道了,原來是趙太爺的遠房親戚,蘇州府一戶姓徐的書香門第。
這蘇州徐家的當家男人投靠了澳宋朝廷,很得重用,而南直隸蘇州府那邊最近又是鬧匪亂,又是鬧饑荒,簡直讓人活不下去,故而這徐家老太爺就率領滿門家小遷離故土,準備搬到新朝治下的紹興未莊來居住。但是由於事發倉促,新的宅邸尚未安排妥當,一家人暫時只好在未莊的趙太爺府上借宿些時日:趙太爺跟這徐家有些親戚關係,所以徐家南遷之後就選擇在未莊落腳,以便於日後也好有個互相照應。
根據趙府上那幾個長舌婦的說法,這趙家的遠房親戚,新到未莊的蘇家徐家,乃是不得了的官宦世家,祖上一直能夠往古代推到漢朝,比城裡那位曾經往趙家寄存過財物的舉人老爺不知高貴了多少倍。這一代的徐家老太爺更是文曲星下凡,雖然在明朝的治下懷才不遇,但一旦遇上了澳宋新朝的“明主”,就立馬飛黃騰達,如今已經當上了翰林學士(其實只是作家協會的名譽會員),日後封侯拜相也未可知。
而駐紮在郊外的短毛大兵,乃是澳宋朝廷派來的工兵營,專門爲徐家在未莊大興土木,修築官邸的,只待圈定了地皮就要開工。此外似乎還要在未莊修一座官府衙門,喚作什麼派出所(其實是反了過來,工兵營的主要任務是修建未莊的派出所,附帶着根據鳳凰山莊司令部的指示,利用閒暇時間幫忙給徐霞客的宅邸打一下地基,日後自有民間建築公司的包工隊來修建徐家新大宅的主體建築)。
總之,對於“澳宋翰林學士”徐霞客一家的到來,絕大多數未莊的居民都是深感與有榮哉。傳聞中徐家的顯赫祖輩,徐家跟趙府的親戚關係,徐霞客的著作和他在“澳宋朝廷”中的風光體面,還有這家“新朝貴人”給未莊帶來的新變化,都成了未莊閒人們的絕好談資。
此外,正在未莊村口大興土木的短毛工兵,也成了一個頗爲熱鬧的看點,每天都有人圍在派出所的工地上,對着村口這座正在逐漸成型的碉樓型建築指指點點。(由於華盟在相當長的時間內沒有向浙江內陸主動進攻的打算,紹興府和杭州府已經算是佔領區的西部邊緣,所以鄉村派出所要有邊防軍事據點功能。)
而這些短毛大兵們每日三頓白米飯管飽,天天有葷腥的優厚伙食,也讓未莊的不少窮小夥子饞得直流口水,整天嚷嚷着要去投軍,讓那些依然堅信“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的家長們氣得捶胸頓足。
然而,這一切都跟“衣錦還鄉”的阿貴沒多少關係。
在短暫的風光之後,他又變成了不受未莊居民關注的隱形人,這讓阿貴覺得十分不爽利,但偏偏又無從發泄,只得跑到酒店裡,先是大口喝了幾碗黃湯,然後便拉了幾個有興致的酒客,一起在店內押牌寶(賭錢),只見一羣人圍着一張桌子蹲在長凳上,阿貴汗流滿面的夾在這中間,聲音就數他最響:
“……青龍四百!”
“……咳……開……啦!”莊家揭開盒子蓋,也是汗流滿面的唱。“……天門啦……角回啦……!人和穿堂空在那裡啦……!阿貴的銀錢拿過來……!”
“……穿堂一百……一百五十!”
阿貴的銀錢便在這樣的詠唱聲之下,漸漸地流入了其他人物的腰間。眼看着手氣越來越臭,一口氣輸了將近十兩銀子的阿貴,終於清醒過來,雖然心情更不爽利,卻也不敢再賭:要是再輸下去,只怕連去城裡商號還帳辦貨的本錢都沒有了!只得離了賭桌,一個人端着陶碗蹲在店門口喝悶酒。
但就在這個時候,對面卻走來了靜修庵裡的小尼姑。阿貴望了她幾眼,突然隱約悟出了些什麼。
“……我不知道我今天爲什麼這樣晦氣,原來就是因爲見了你!”他想。
於是,阿貴便“勇敢”地迎上了去,往小尼姑的身邊大聲吐出一口唾沫:“……咳,呸!”
小尼姑全然不睬,低了頭只是走。阿貴不由得膽子更大,竟然走近她的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着小尼姑新剃的頭皮,呆笑着,說:“……騷禿兒!快回去,有那和尚等着你……”
“……你怎麼動手動腳……”小尼姑滿臉通紅的說,一面趕快走。
酒店裡的人大笑了。阿貴看見自己的作爲得了賞識,便愈加興高采烈起來:
“……和尚動得,我動不得?”他噴着酒氣,呆笑着再用力的一擰,才放手。
“……你這斷子絕孫的阿貴!”小尼姑哭着跑遠了。
“……哈哈哈!”阿貴十分得意的笑,似乎對於今天的一切“晦氣”都報了仇。
然而,這一夜躺在土穀祠的小屋裡,阿貴卻覺得自己的大拇指和第二指有點古怪:彷彿比平常滑膩些。不知道是小尼姑的臉上有一點滑膩的東西粘在他的指頭上,還是他的指頭在小尼姑臉上磨得滑膩了?
“……你這斷子絕孫的阿貴!”
阿貴的耳朵裡彷彿又聽到了小尼姑的這句哭喊。他想:不錯,自己應該去找一個女人,斷子絕孫便沒有人往墳上供一碗飯……聖人有云,“不孝有三無後爲大”,所以他那思想,其實是完全合於聖賢經典的。
“……女人,女人!”他想。五六個月前,他曾在戲臺下的人叢中擰過一個女人的大腿,後來才知道那是趙家的丫鬟吳媽。因爲這件事,他捱了一頓打,損失了不少錢財,未莊的女人們也一度對他敬而遠之。但是,這次他回來後,那些女人們又因爲他帶來的新衣服,而巴巴的跑來接近他,彷彿忘了之前的一切。
哦,這些女人真可惡,伊們全都要裝“假正經”的。
第二天,阿貴正坐在未莊的酒店裡,一邊喝着酒,一邊等着錢家的管事,他要跟錢家商談購買稻米的事情,用於運回城裡,向商號管事償還上次賒的那批雜貨,還要再置辦下一批貨物,繼續販運到未莊來。
此時,吳媽與鄒七嫂剛好走過酒店門口,一邊慢吞吞的走着,一邊說着趙府的八卦。
“……太太兩天沒有吃飯哩,因爲老爺鐵了心要買一個小的……”
“……女人……吳媽……這小孤孀……”阿貴想。
阿貴本來也算是正經人,雖然不知道他曾經蒙什麼明師指授過,但他對於“男女之大防”卻歷來看得非常嚴。他的學說是:凡是尼姑,一定是與和尚私通的;一個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誘野男人。
“……我們的少奶奶是八月裡要生孩子了……”
阿貴放下酒碗,站了起來,快步走到了酒店門外。
“……我們的少奶奶……”沒注意到阿貴的吳媽還在接着嘮叨說。
“……吳媽,我和你睏覺,我和你睏覺!”阿貴忽然搶上去,對伊跪下了。
霎時間,原本喧鬧的酒店門口彷彿一片寂靜
“……阿呀!”吳媽和鄒七嫂楞了一息,突然發抖,大叫着往回跑,且跑且嚷,似乎後來還哭了。
阿貴跪着也發楞,於是又慢慢的站起來,看看四周衆人詭異的眼神,隱約覺得有些事情彷彿要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