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崇禎皇帝的御駕逃出京師,北走昌平、宣府之後,北京城內就陷入了一片空前的混亂之中。
——在皇帝出奔之際新鮮出爐的北京留守何吾騶大學士,乃是清貴文士出身,素來鄙夷武夫、厭惡戰事,更無半分領兵經驗。而另一位被任命爲北京留守的成國公朱純臣,號稱是國朝名將後人,其實乃是幾代人未碰刀槍的紈絝子弟,跟《紅樓夢》之中的賈府上下一般,喝酒聽戲最是拿手,行軍佈陣如何能行?
結果,待到帝駕出城去後,何吾騶大學士立刻縮回府中,閉門不出,從此不問世事。成國公朱純臣最初倒是還有幾分責任心,硬着頭皮坐鎮五城兵馬司衙門,跟一干京營武官商討多時,總算是討論出了一些章程,下令讓京中兵馬盡數上城,嚴密防守。又貼出告示,命京師各衙門的差役、雜工一併上城。還使更夫宣諭:東虜西賊並關寧叛逆皆已入京畿,守城十萬火急,城破之日,百姓官宦必不可免,今命全城丁壯盡數上城,協同防守,不準遲誤!各家門口懸掛燈籠,嚴防奸細;各人不準隨意上街走動,違者立時拿問!
只是到得此時,隨着天子棄城出奔,朝廷威儀在京師之中已是蕩然無存。京中諸軍並各衙門的差役小吏,十停裡起碼有七八停,把成國公朱純臣的命令當成了耳旁風,各自拖着軍械甲仗四處逃散。另有一部分京中的百姓丁壯,倒是讓差役給徵發起來,哆哆嗦嗦地被驅趕上城守備,可是一無糧餉補帖,二無兵器可用,只是赤手空拳,呼喝吶喊。而家中妻兒嗷嗷待哺,無人看顧……結果才過了半日,也盡皆逃散一空。
看着局勢已經完全失控,朱純臣也是心灰若死,下令散去衙門內的官吏,各自回家聽天由命不提。
又因天子遺令,北京各門終日大開,無人管理,城內無數縉紳小民見狀,便紛紛拖兒帶女,拉着箱籠行李,宛如決了堤的洪水一般,涌出北京城各自逃散。同時又有潑皮無賴、潰兵賊人趁機打劫弄得街巷間橫屍狼藉,坊市內黑煙四起,婦孺哭聲不絕。更要命的是,北京城裡的監獄囚犯,也趁亂暴動,一口氣逃出來近千人,在京城裡四處作惡,一時間鬧得人心惶惶。
然而,對於北京城裡的市井百姓而言,屬於他們的各種悲劇和慘劇,還只是剛剛開始上演而已……
京郊,西山(石景山),陝西流寇大營
一個身披鎧甲的陝西漢子,正靜靜地遠望着北京的方向,他的面色冷峻,目光中卻是略帶着興奮。
他便是眼下名聲赫赫的闖王,高迎祥。
雖然在前不久,高迎祥剛剛捱了一記悶棍,在盧溝橋頭被盧象升的天雄軍打得一敗塗地,追隨的部衆散去了大半,但他還是堅持繼續釘在京郊的西山上,不肯放棄對京師這座天子之城的窺視。
現在,他終於等到了時來運轉的絕妙良機。
片刻後,一位部將匆匆趕來,拍打了幾下身上的塵土,上前單膝跪倒,對高迎祥十分恭敬地說道:“……闖王,據探子回報,北京城門大開,那朱家狗皇帝當真是丟下京城,跟盧象升一起往昌平那邊逃走了!”
聽了部將的彙報,高迎祥的臉色似乎並沒有什麼變化,但站在他身邊的其餘諸位頭領卻是一個個喜形於色——傳說中金銀遍地、富戶滿街的北京城,就如同一個脫光衣服的美女,叉開大腿躺在他們面前了!
“……闖王!真是大喜啊!”此時還只是“闖將”的李自成,立刻上前抱拳恭賀道,“……請問闖王,我等接下來該如何去做?是去昌平追擊那崇禎狗皇帝?還是去見識一下京城裡的花花世界?”
“……當然是進北京去見見世面了!那崇禎小兒有什麼可追的?”一位流寇首領連忙嗆聲道。
“……是啊!崇禎小兒這回是落荒而逃,身邊能帶着多少金銀財寶?如何比得上京城,那裡頭遍地都是金銀糧米!只要隨便打開一家皇親國戚的宅院,那收穫就抵得上咱們之前打下陝西的一座縣城!”
“……聽說昌平那裡有朱家皇帝的祖墳,應該多少也有點兒油水……”
“……想拿皇陵裡頭陪葬的財寶,還得先挖墳,那有多辛苦?再說那點兒油水怎麼比得上北京城裡?”
“……而且在崇禎小兒的身邊,還有盧象升這個煞星,這些日子咱們可是和他打過好幾回交道,沒討到一次便宜……哪有放着眼前的肥肉不吃,卻專門跑到大老遠去啃硬骨頭的道理?”
對於下一步的行動方向,諸位頭領一時間議論紛紛,大多都一心想着衝進北京城裡發財,不太願意去昌平追人。高迎祥自然也是從善如流,“……既然如此,咱們就暫且放過那崇禎小兒,先去京師見見世面!”
“……遵闖王令!”諸位頭領齊聲唱諾,恭身退下,卻抑制不住內心的興奮,剛走出沒幾步,就紛紛對各自的部衆吆喝起來,“……小子們!打起精神來,今個兒咱們一起去京城裡,搶錢搶糧搶娘們嘍!”
——崇禎五年十月二十四日,帝駕棄京師北走,京中大亂,各門盡皆洞開,無人把守。闖王高迎祥正率賊衆五萬屯駐於西山,聞訊遂拔營下山,於二十六日午後率陝西諸寇長驅直入京師,旋即縱兵大掠……
自從大明建國以來,就沒有被外敵攻破過的北京城,這一次終於淪陷在了血色的兵火狼煙之中。
於是,到了十一月二十六日夜晚,北京全城已經宛如煉獄,城中到處都有濃煙升騰,淒厲的哭喊聲一時間滿街響起。一扇扇高大氣派的朱漆大門,被陝西流寇們粗暴地踹開和撞開,然後便在僕人侍女的淒厲哭喊聲中,扯出這些宅邸裡的老少爺們,當即就砍頭或打殺,粘稠的血水流淌得石階上到處都是。
如果這些豪門人家的太太小姐有些姿色,又沒能及時躲起來的話,那麼她們以後的生活便只會離不開兩件事物:上吊的白綾或者衆人的白眼——前提是她們的體質夠健壯,沒有被當場活活奸死……
可以說,陝西流寇大兵一過,便如蝗災過境,讓這四九城當即就端得是“白茫茫一片真乾淨”。而京中的無賴潑皮,也藉着熟悉地頭的優勢,紛紛入夥幫着搶劫,下手比流寇還要狠辣百倍,毫無人性可言。就連那些住在茅棚破廟裡的貧民乞丐,也被陝西流寇抓了起來,充當苦力夫子,幫諸位“大王”們搬運財貨。
這一切令人髮指的血腥和混亂,一直到深夜時分也未曾平息。肆虐在街巷之中的沖天大火,把屍橫遍野的路面和庭院映照得亮如白晝。而零星的喊殺聲和哀求聲,更是持續到了天亮。不少猴急的流寇們甚至沒顧得上把屍體拖走,就在刺鼻的血腥氣之中,紛紛住進了那些雕樑畫棟的深宅大院,睡上了綢緞刺繡的軟牀香衾。有的人抱着金銀珠寶在夢裡偷笑,有的人抱着搶來的貴婦小姐,興奮得終夜聳動不已……
在那紅牆黃瓦的紫禁城內,高迎祥也和諸位流寇頭領,也都聚集在崇禎皇帝的金鑾殿上,摟着淚痕未乾的宮女嬪妃和官家小姐,端着從宮裡搜出來的各色名貴貢酒,喝得暢快無比、酩酊大醉……只有“闖將”李自成的爲人稍微謹慎一些,在燒殺劫掠了大半天之後,就退出北京城內,於西直門外立寨宿營。
然而,這些流寇頭領未曾想到的是,就在他們縱兵大掠之時,另一支軍隊也正在向京師星夜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