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六山四十歲左右,低矮的鼻樑上架着一副眼鏡,頭上戴着一頂濃密而黑的假髮。他巨大的腦殼上只剩後腦勺五根頭髮,聽說他原本有一頭濃密烏黑的頭髮,是因爲他不安份,亂搞男女關係,被老婆一根根地拔掉。
王六山成爲攝影師之前,是文藝館的副館長,因他在婚姻之內戀上館裡一名新來臨時打字員,所以受到了處分,由副館長降爲一名攝影師。
孫梅雨穿着一身黑,上身是西裝似的大衣,下身穿着沒過膝蓋篷篷裙,在這個大冷的天氣裡,大多數都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像棕子的時候,她這樣的打扮無外乎顯得時尚。
她的後腦勺扎着一捆粗馬尾辮,沒有任何的染還是燙的痕跡,但一點兒也不落伍,倒顯得清鮮又利落。一笑起來兩個酒窩像兩朵茉莉,身上散發出淡淡的薰衣草味。
那時李希望只有十二歲,看到貌如天仙的孫梅雨,昨天臉上還粘有小青竹蛇顏色似的鼻涕的臉蛋還是情不自禁的紅了起來,心暗暗在胸膛裡跳動起來。
圍在門前的人們看到王六山的那一刻,主動閃出一條小路。王六山從黑包裡掏出一串鑰匙,門吱的一聲打開,一撮蛀蟲吃過的木板屑從屋頂沿上飄下來,落在王六山的肩膀上,濃密的頭髮裡,還有一小部分落到地上。王六山右手拍拍頭上的頭髮,嘴裡大大咧咧地罵道:“破屋子,還用來照相,媽的。”
王六山隨手拉了一下燈泡的開關,燈泡發出淺黃色的光,暗黑的屋子一下子亮了起來,比起隔壁那座燈火明亮的商店,顯得微不足道,但還是能把屋裡的一切照亮。
屋裡的光線是昏黃的,但給人的感覺更溫暖似的。王六山那張褐色的臉在燈光照射下,變得紅黃紅黃的。倒是那頂濃密的假頭影子異大的映在牆上。
屋子擺設簡陋,但還算乾淨。屋子東邊緊貼着牆壁擺放着一張四腳桌子,桌子上面壓着一塊厚厚的玻璃,玻璃下面壓着各種黑白年齡不同的相片。屋子的正中間有一架黑色,大約兩米高的三角架,架子頂端架着一個跟豬嘴巴一樣的形狀,但比豬嘴巴還要長,還要大。
屋子的上方一條橫樑上垂直懸掛一條黃藍相間又交叉穿梭成一起的電線,電線的末端接着一個比拳頭大的燈泡,懸掛燈泡的電線上方,有兩個肚子圓如氣球的蜘蛛在上面攀爬着,一看就知道是即將待產的母蜘蛛。
所有雞剛鳴一遍就起牀趁着朦朧月色趕路爲了照一張相的人,門一開,像一窩蜂地擁進屋子裡,原本狹小的屋子變得擁擠不堪,擠進屋子的人,腳踩着腳,手縮到胸前還是互相地推搡着,肩膀互相地摩擦着。“你踩到我的。”“別推了。”“哇”……
人們哪怕拼命地擠,也有一部分人無法擠進屋裡去。
站在屋子外的人,也想擠到屋子裡,一想避風,二想快點照完相,好回家幹活。所以站在屋子外面的人則用力推着排在他前面的人,“別推了”“擠不進去了。”……剛纔還懷着同樣期待心情的人們,此時個個面露兇相,互相責罵,互相推諉。
叫罵聲,小孩的哭聲交織成一片。原本是一件愉快的事,卻成了互相謾罵、踩壓的場面。
“都出去,別吵了。”王六山扯開大嗓門,右手扶了扶頭上濃密得過分的頭髮,發出如雷似地叫聲朝哭喊着的人們喝起來。
李希望穿在腳上的一隻拖鞋在擠進屋子裡的時候,被人踩掉,腳板上的皮膚不知被誰踩了一腳,還裂開一道口子,血從口子滲了出來,很快被粘在腳板上的灰塵吸光。他光着一隻腳從屋子裡一瘸一拐地走出來。
李紅波在拼命擠的時候,不知被誰在後面重重地用拳頭一捶,出來時,她因背後疼痛,臉扭成了一團,眼角處掛着剛剛悄悄抹去的淚痕。
桃紅葉看到孫女被人暗地偷襲,心裡着實惱火,她扯開大嗓門,唾沫飛濺,雙手叉腰,兩根如柱子的腿穩穩地紮在門檻邊,尖銳的叫罵起來:“誰這麼缺德,竟在背後打我孫女。有本事,站出來,老孃今天不揪出兇手,決不罷休……”
所有來的人,當中不乏被人踩流血,被人推搡,被人謾罵,都情不自禁停止了哭聲和埋怨聲,用別樣的眼光看着桃紅葉。唯有李希望,聽了桃紅葉的話,還是一副罵罵咧咧的樣,因爲他腳上的傷,和丟掉的一隻鞋子,所有這些不快都讓他氣憤。
“剛纔進屋子的人,站在左邊,沒有擠進屋子的人,站在右邊。”
所有的人都往右邊站,左邊只剩下抽泣中的李紅波和李希望。
“紅波,你看見剛纔是誰打了你?說出來。”桃紅葉的口水從嘴裡噴出來,四處的飛散,眼睛卻死死地瞅着惱怒中的李希望。
所有來照相的青少年都高舉着雙手,用力地搖着,嘴裡說着:“不是我。”
大人們聽了,則低下頭,或把頭扭向一邊,裝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
李紅波一一地觀察着對面的男人,覺得站在對面每一個人都有可疑,又覺得每一個人都不可疑。她努力的回想起她剛纔隨人流大軍擠進屋子時,背後站着的人的模樣。一個個黑黑的頭頂,一雙雙相同有力的手,一個個寬闊的肩膀。
“對了。”李紅波想起來,好像緊跟在她身後的男人穿着一件厚厚的棉大衣。今天都是穿棉大衣的男人。李紅波在男人的臉上像掃瞄二維碼似地掃來掃去,一會兒覺得他們每一位都像,一會兒覺得他們每一位都不像。最後,把目光定在李希望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