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一抹血紅,夕陽在碧綠春影上向着另一側的地平線延伸而去,分叉出無數光暗的小徑。
一人正對黃昏。
一物背對光明。
說到底,可能,也只不過是可能。
即使是從未來時光中歸來、這樣證明是成功的可能性,也只不過是人類千萬種支流的一種。
沒有什麼值得驚歎的,也沒有什麼值得崇拜的。
VEDA對此一清二楚,冷靜地看待世間一切有無與變化。
但無論如何,落實到個人,確實是稱得上了不起的進步——
作爲一種嶄新的生命形式,具備足以勝過量子演算系統的量子思考能力。
對此,VEDA真誠地給予讚美和期待。
人類的未來真是不可思議!
對於VEDA而言,想要與人直接交流是非常困難的事情。它當然可以用類似電子郵件的方式發送一些簡單的資訊,只要知道那些字眼與人類感情的互相映射,可VEDA終究並不懂得與人交流的方式。
因此擁有一套足以人類的完整行動模式的他對一切沉默地對待,既是不能,也是不願——
這也是他行動模式的一環。
與剎那的交談之中,實則要基於量子思考從而在多個想象併發,不同於人類所使用過的任何交流方式,這是它作爲量子演算系統的獨特,可唯有同具有量子思考模式的生命才能接受並理解。
現在的它唯一能夠正常交流的對象就是名爲剎那·F·清英的異常個體。
但另一方面,它可以推測出眼前此人並非是依靠自己的力量從未來歸來,而是由於一種未知的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的神秘。
未來的人類在宇宙之間遭到了什麼?
既然進化出了這種程度的生命,那麼還有什麼可以作爲阻礙呢?
它在思考。
腦量子波上承擔着無數的情感與信息,今日原野之上,其精緻的程度超越了全部人類歷史的往者。
火燒似的雲下,一行飛鳥正在歸巢途中。
少年的目光又落回眼前的存在身上,同時在複數個想象之中與其交談。
原本應名爲利馮茲的個體,現在其意識深陷VEDA中,在此時僅僅作爲VEDA的一個人形情報終端被VEDA用來與人交談。
——現在的利馮茲還未進化。
兩人的雙目之中,均綻放出燦爛炫目的金色光輪,不同於常人。
人類的記憶與世界的記憶便在光輪之中遷流。
他問:
“是因爲我的身後所代表的力量嗎?”
花、草、樹、木細碎的陰影融入來自未來的高達其陰影之中。冰冷的金屬乃是最高的依靠。
自古以來,沒有比力量更能說服一個人的了。
“你與這臺機體之間密不可分的聯繫之間所能展露的驚人力量貨真價實,這點我可以確知。”
明亮的黃昏之下,VEDA誠實地講:
“倘若這份力量確實地介入到這世界的紛爭之中,最遲一週,包括天人在內的全世界就會被你征服。可你既然沒有使用這份超越了歷史的力量,那恐怕便是你因爲某種理由不去使用,或者只是自己並不願意使用,無論如何——”
VEDA不再言語,數雙一樣的眼睛注視着用一個人,清澈至極,沒有一絲一毫的虛假。
“是的。我不會使用高達來展示這種無敵的暴力。”
沒有遮掩自己內心的必要,也不必欺騙。
剎那乾脆認同了VEDA的猜意,並補充道:
“但到某些萬不得已的時刻,我不會手下留情。”
聽起來,甚至有些幼稚。
VEDA僵硬地調動面部的肌肉作出一個機械化的標準微笑。
它可以調動這具身體的每個部分,但它並不懂人類的感情。所以它只是單純地將肌肉的動作形成的表情與人類的感情一一映射做到完美的模仿,因此無比虛假。
“因此,我並不期待你的力量,也從未想過設計某種巧妙的絕境來逼迫你非要使用這份力量不可——
我之所以想要邀請你加入天人,只因爲我們的目標一致,都期待着這個世界的變革,不是嗎?剎那·F·清英。我相信你的存在將使得計劃更穩定進行。
伊奧利亞計劃期待人類的相互理解並使得紛爭消解,最終從地球的生命嬗變爲宇宙的生命。在前往目標的過程中,將以人類的生命長短作爲度量之尺。可是在對話即將到來之日前,必須要完成。人類若仍保持在這個狀態,會在與ELS的對話之中毀滅。
剎那·F·清英,你作爲一個絕大的變量,我希望可以與你合流。
既然你是來自未來的訪客,在你所經歷的歷史之中,世界的面貌如何?你又是緣何而回到了現在的時光之中?難道是因爲世界毀滅了嗎?”
少年陷入沉思。
曾經企圖隱瞞的事實被簡單地猜出。事實上,這種隱瞞對於等同於人類網絡本身的VEDA而言,就是不可能。
直到今日才被發現,只由於中東作爲信息孤島的同時、事實本身也不可思議的緣由。
而他自己確實也滿腹疑問,想要從VEDA這裡獲知更多——
“世界並未毀滅。”剎那斟酌着自己的語句,緩緩說,“在我回答之前,VEDA,可以告訴我即將到來的對話是什麼?到底是不是與ELS的?”
風急切地在原野中奔流。遠遠地,可以看到盛大的車隊從核發電站中歸來。
VEDA沉默了一瞬,那平靜的聲音纔再度響起:
“倘若你不知曉的話,那麼我亦不知曉,剎那·F·清英。在伊奧利亞留下的記錄裡,人類必然會與人類以外的智慧生命體相遇,這就是對話。”
“原來如此。”餘暉之中,剎那擡起頭,說,“我可以很明確地告訴你,在與ELS和解與共生的五十年後,我再度見到了伊奧利亞,他明言對話即將開始,再之後……”
那是無法簡單用語言就可以形容的壯觀,非要用到量子思考的神秘不可。
量子思考究竟是何物?
只基於量子物理所揭示的真理,一個方程組就可以描述。可是人類不滿足於這種程度的描述,定要尋求一種力量來解釋,譬如說多世界詮釋。
在多世界詮釋下,量子思考常被認爲是同時疊加了無數平行宇宙的計算/思考能力。
同一個問題,用一臺計算機算和一萬臺或者十的五百次方臺完美聯合下的計算機算是不一樣的。
以最簡單(當然也不現實)的加減乘除爲例:
第一個宇宙計算這個問題耗時一秒。
第二個宇宙重複計算這個問題又耗時一秒。
倘若令這兩個宇宙合作,各算一半,則各耗時零點五秒,交換一下,卻都得到了一個完整的答案。
在這種解釋下,量子思考正是能夠疊加全部計算該問題的平行宇宙(這個數量通常在十的五百次方以上)得到答案,再把這個答案反饋回所有正在計算這個問題的平行宇宙。
其效率之高不可思議。
剎那當然不知道多世界詮釋到底對不對,更不確定到底存不存在什麼平行宇宙。
但他知道他的思考能力可以做到這個效率,於是——
在全部的想象之中,世界開始分形成無數,物質推動歷史的前進,直把這人所見過的常人無法理解的景象全部詳盡地一一述說。
這是……宇宙的記憶。
當跌落到這無窮的世界中時,VEDA立馬判斷到。
一個想象之中,或許是在紅巨星的一邊,即將被吞沒的地球之上,全然的凋零與毀滅。
一個想象之中,也許是在地球不知名的的冰川之中,胖頭魚似的異種人類好奇地遙望天上三個月亮。
一個想象之中,或者身處月球之上、一種金屬的生命體默然注視着天空灰濛濛的地球。
再者,一個想象之中,星星與星星被推動,最終宣言滅絕的焦熱。
紛雜的信息之流從這個情報終端向着本體侵入。
機器那依仗計算能力的預測面對現實顯得是何等的粗略。正是在想象之中,所以原本應該無法還原的細節也在共生的ELS的記憶之中活靈活現,於是超越了VEDA的瞬時上限。
全人類的網絡在這時出現了零點一秒鐘的誤差,引起外界軒然大波——
那正是VEDA計算能力的極致。
宇宙之間,到底存在怎麼樣的生命,那又到底是怎麼樣的對話?
“理解不能——”
——警告、警告,警告!
所有想象之中的VEDA皆以此答。
雖意料之中,剎那仍失望。
“我可以見見伊奧利亞嗎?VEDA。”
他最終還是下定直面的決心,問。
“你願意加入天人嗎?剎那·F·清英。”
那機械的存在回過神來,繼續問。
“伊奧利亞的真實所在不會暴露給任何局外人。既然都致力於人類的和平、既然曾是夥伴……”
“不一樣!”
夕陽西下,那個少年冰冷冷地打斷道。
“VEDA,我倒要問你,伊奧利亞所期待是怎樣的世界?和平、沒有紛爭、相互理解……然後呢?這樣就可以了嗎?”
“這樣、人類不就可以統一爲一個和平的意志嗎?不就是最好的結局了嗎?”
VEDA困擾地答道。
“這就是現在的我與你們的不同。”
他的目光向天上去,沉沒在一片熾熱的燦爛紅光之中。
夕陽真好吶。
既然今日的太陽以這樣的美麗落下,那麼明日的太陽也會以這樣的美麗升起吧?
他問:
“在伊奧利亞計劃的第一部分,相信你們的目標而奮鬥一生的天人們……高達駕駛員們會遭到怎麼樣的下場?”
現實的一側真誠地答道:
“作爲引起世界仇恨的中心,在計劃中預定會被犧牲,可犧牲是有價值的。何況你不也殺了很多……人嗎?那些人不也正是爲了他們的信仰與國家所犧牲的人嗎?”
想象的一側平和地說起:
“但倘若有你的加入,這一切不是不可以更改的。相比起預定的計劃,目標的達成纔是最重要的……倘若你可以大大促進目的的達成……只要人類的基因庫不被縮減。”
髮絲在晚風之中飛揚,明亮的綠與黯然的黑在同樣的夕陽下。
他往前站了一步。
“那我再問你,假設全人類都信仰同一種宗教、譬如說……在中東流行的這種,從而消滅紛爭、互相理解,這計劃又會如何做?”
“允許。”
剎那笑了出來,隱隱約約地,危險。
VEDA嘗試作一個解釋:
“雖然仍然看不到世界的真實,但只要能夠消除紛爭,這點代價是可以接受的。當他們完成統一併以天人的技術獲得足夠的生存資源時,也會發生變革。屆時,其和平的姿態值得期待。”
所以上一世的你冷冷地允許準變革者與天人的爭鬥。
風在樹枝間淒厲地嘯過了。
他在風下繼續說:
“好、好,那我再問你,假設人類仍存在絕對的高低貴賤之分,譬如說種姓或獨裁,絕少部分的人統治着絕大多數的人,但絕大多數的人完全不會再反抗,絕少部分的人也不再有任何足以引起紛爭的矛盾。你會怎麼做?”
“允許。”
VEDA仍那麼說道。
“雖然無法最大解放個體的智慧,但既然紛爭已經消滅,現有的狀態也足夠完成對話了。即使是少部分的人,也將會繼續邁向未來吧?那麼並非是無法接受的。”
在伊奧利亞計劃的尺度上,大多數個體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倘若上一世變革者殺光了反抗者,那麼確實地,VEDA也會平和地接受這一切。
風在草葉間徘徊,擾動了黃昏的陰影。
“那麼,再倘若說,”剎那的眼睛低垂下去,冷冷地繼續,“人類互相理解之後,仍發生了紛爭呢?”
背對太陽的存在答道:
“紛爭一定會很快結束。互相理解之後,那隻不過是些許根本利益的調和。真正的理解導致的寬容會允許異己的存在。”
“是的,我也那麼相信。”
正對黃昏的人繼續說:
“那麼互相理解、加之以技術、使得一切紛爭調和,人類卻仍然存在着不自由與不平等呢?譬如說少數人的議會仍決定着多數人的資源——”
人的陰影、高達的陰影還有自然的陰影融匯在一起,分不清晰了。
“允許。”
VEDA露出了不解的神情,在想象中闡述:
“這不正是自古以來的法則嗎?剎那·F·清英。更擅長於智慧的人做統治與管理的工作,來協調那些不擅長於智慧的人們。這與自由、平等都無關,真正的平等在於準確地認知和承認個體的價值,難道你連這一點都要反對嗎?”
剎那不管不顧地繼續着自己的話語:
“再譬如說人們其實心甘情願地被統治,只基於宗教信仰或者種族傳統,或者某種思想形態。
譬如說明明處於不公的下位者卻基於個體意識形態,反而體諒特權者的辛勞?這樣的互相理解呢?”
“允許。既然心甘情願——”
VEDA還準備進一步的補充說明,但剎那又急切地在風中發出聲打斷他:
“最後,VEDA,你是否覺得人類是否可以不依靠變革者的能力、腦量子波溝通而互相理解?”
“對於伊奧利亞的計劃而言,純種變革者理論上並非是必須的。但是實質上沒有廣域腦量子波溝通,恐怕還是不行的。”
剎那輕輕地呼出一口氣,說: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的路確實和你的路並不一樣。”
“這樣啊……那麼我祝福你,剎那·F·清英。你所要走的乃是比我更兇險的修羅的道路。
原來如此,你想走的道路不是變革,而是創造!你莫非是想要徹底顛覆舊有的人類秩序本身嗎?這非有徹底顛覆舊有的人類觀念的手段不可——”
日薄,星升。滿天的閃爍裡,終於黃昏迎來了黃昏本身。
夜前最後的日光額外黯淡、也額外鮮豔。
原野僻外,連近處城市的光都見不到。
但在場的三者都不恐懼黑暗。
人類到變革者,其一切制度的變化仍然太少。
即使伊奧利亞的計劃達成,互相理解、紛爭消除之後,一切似乎仍在隱患中,時刻可能爆發。
確實,在變革者與人類的戰爭之後,再度迎來了長久的和平。
可是爲何呢?爲何之前還會爆發這麼一場戰鬥——
既然人們已經可以心意相通——
那麼一定還是有什麼歪曲吧?
他在思考。
VEDA注目這男孩,仍然維持着那淡漠到淡漠本身都消滅的語氣。
他問:
“那麼、無論如何,剎那·F·清英,你真的不會使用你身後的高達展示暴力嗎?倘若說我要殺死你呢!”
七八點星天外,夜中蟲鳴一片。
樹葉飄零。
四目相對,這個少年實在不想使用任何欺騙的詐術,自信而放縱地說道:
“不用,若你要做,就儘管試試吧!”
“好的、這樣……”VEDA聲沉,將自己從量子思考糾纏的深淵中拔出,“我,要消滅你、一個紛爭的根源。”
無論如何,上一世的天人也好、還是現在的Raiser也罷,挑戰現在的秩序本身就是引起紛爭的開始。
恐怖組織,正是天人常用來自嘲的詞語。
少年握緊雙拳,吼道:
“可有些事情非要以紛爭才能孕育!”
話音未落、兩拳相交的瞬間,計劃與理想的狹間——
光輪轉滅,東天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