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雲徘徊,天色時淡。
天光變動,常宣示熾熱午後的結束——今日的太陽也已斜斜地向着西邊去了。
大自然唯有在春天才會病入膏肓,窮奢極欲地給復甦的萬物塗抹上各種鮮豔與明亮、彷彿直要這天地間的衆生一同陷入愛恨生死的漩渦之中。
雪化之後的溫暖恰爲孕育萬千生命的胎牀。
“雪兒·亞克斯迪卡……”
瑪蕾妮念着這個名字,壓住心中波瀾,面色維持溫和與平靜。
她的目光時而轉向阿雷路亞他們,時而飛上寬廣的天空,時而又落到眼前這人的身上。
她翕動着嘴脣,才問道:
“雪兒她還好嗎?”
對面的葛拉貝心中的驚濤剛平、懊惱又起。他驀然意識到自己犯下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重大失誤——
不該這麼草率的直接試探。
時隔多年的現在,已經無法判定眼前這人的陣營、屬性與立場。天人的記錄恐怕也有問題。
他根本想象不到那是一種死者復生的奇蹟。
但他清楚地知道匆忙的試探反而會讓他自己陷入了一個尷尬而危險的境地。他應該在做好更多的調查與準備之後徐徐進行計劃。
——失態了。
內心考量着各種情況下的計劃,表面上不變聲色,平常答道:
“雪兒她很想念你們,常常會提到你們。自從那件事後,她一直悶悶不樂,爲何你們活着卻不告訴她呢?”
阿雷路亞、瑪麗以及李奧納多掃視着這兩個人,敏銳地感覺到氣氛不對。他們雖然還年紀輕輕,但是對人類表情之中所泄露出的感情並非是茫然不知其意。
瑪蕾妮顧不得這些孩子的想法,只勉強地保持平靜,知道眼前這人怕就是天人的一員,又想到自己現在的立場,只得抱緊了自己的新生兒——
時光荏茬,時至二三零二年的春天,她和魯伊德第二個孩子已經出生了,並在她的懷中眨眼注目這神秘莫測的世界。
過去的回憶交織着現在的事實,像是一堵巨大的牆向她壓迫而來。
——你還記得即使戴上鐐銬也要加入天人時的夢想嗎?瑪蕾妮!
她不知道是自己在問,還是他人在問。
但她愣在那裡,直到突然一聲嬰孩的哭喊,纔開始歉意對人,連忙撫慰。
城市偏僻的角落裡,遠遠地、人來人往。
——我已經沉迷於現在的幸福,而期待着現在的剎那便是生活的永遠。可是內心的這份懵動似乎並沒有消失,反而突然……熱烈了起來。
原來沒有在生活中磨滅啊!
孩子沉沉地睡了過去。
而她又擡起頭來看着這來自天人又發現了她的使者,她的語氣之間自然流露出黯然,說:
“那真是……很好的。我也很想念她,可是我因爲一些不便無法見她,是……我的錯。葛拉貝先生,你還有要事在身吧?”
這話說得孟浪,驅趕人的意思太嚴重,但卻中葛拉貝的心意。
這人匆匆告辭,在瑪蕾妮若有所思的目光中離開。
對葛拉貝而言,現在一切任務的安排都要重新來過,尤其是要確定瑪蕾妮的身份,其次是確認這個超乎VEDA預計的Raiser與Aeon。
當他回到大使團的酒店時,確認仍然沒有監視設備(通常情況下,須臾的設定中包括尊重個人隱私)後,打開連接VEDA的終端,趕緊上交了報告,然而他等待了許久——
依然沒有任何迴應,空蕩蕩地,彷彿所有的衛星和隱秘轉接端都消失了似的。
“這麼一段時間而已,怎麼不行了。”
他突然有種茫然若失的感覺。
風在半空中呼嘯,穿過城鎮,穿過原野,穿過雲與天,直達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連接起宇內四海。
原野之上,只有兩個人越走越偏僻,互相對峙。
青黃色的草木之外,白色的衣角在燦爛的花中捲起,鼓動無限的浪潮。
風在這兩個人身上拂過。
“剎那·F·清英?天人的另流?”
清澈明亮的音色之中明明是疑問,卻像是一種陳述。
“是指在這座城市長眠的Raiser嗎?”
明明語言的組織之中有着非常的傾向性,但聲音卻平靜得幾乎沒有個性。
“這沒有任何可能。”
利馮茲·阿爾馬克簡單地下了判斷。
“天人……”
可還沒等他的話繼續,他的意識驀然陷入到摸不着也聽不見的黑暗裡去了。這如出一轍的感覺讓他立馬驚覺到是何物的降臨——
VEDA!
與此同時,十的五百次方以上的想象在剎那的腦海中同時展開。
一千個、一億個、無法計數,目不能及,彷彿現實破碎爲旋轉的萬花筒,天地、萬物還有一切都在其中分形出接近無限的支流。
分徑的花園之中,時空的感受推動着歷史與現實的認知。大腦又在隱隱作痛,但是……
在可以忍受的範圍之內。
他無比確信地想道。
Aeon內亂結束後,強行驅動能天使高達的剎那住院的那幾天,在他身上所發生的異變讓他發生了不得的變革。
量子思考、假想超塵。
“你也在追尋着我嗎?剎那·F·清英。”
如果說利馮茲的發聲只是淡漠,那麼在VEDA使用下的這具身體的語言之中連淡漠本身也消失在無的深淵之中。
深淵?
他想到了這個詞,並發現了這個詞的恰當。
VEDA正如同深淵。
不是某種膚淺的象徵邪惡的深淵,也不是某種完全不可測度的神秘——
而是遍歷了人類世界的全部的歷史與可能,將未來、現在與過去一併掌握,從而讓時間與偶然盡數湮滅的全然的事物。
尋常人就在深淵之中做着見不到底的墜落,直到消失、併成爲深淵。
伊奧利亞、VEDA的創造者,依靠VEDA支配了人類未來二百年的發展,真是可怖可畏。
“剎那·F·清英,你究竟是何等的存在?”
VEDA又在質問。
“這一次,你要與我角力嗎?人類、不、ELS、也不……未知的由人類進化來的自然金屬生命體。”
VEDA判斷道。
僅僅一瞬間,ELS-00Q便以光學隱形的方式降臨在這個少年的身後,掀起了地上的花葉與塵土,擋住了黃昏之前的斜陽。
剎那的面色嚴肅。
原來的對話是妥協的被動的方式。
可這孩子的天性決不能滿足於這種妥協於這種被動,非要反過來壓制不可!非要貫徹自己的意志不可!
憑藉現在的他、憑藉腦量子波與高達相連,足以……足以做到在每一個想象之中,去與VEDA交談!
——不要試着躲避。
所有的量子現實中,腦波穿越萬古,變成一場生死競逐的遊戲。
這個想象一個字的聲落下,下個想象一句話的音起來。
“VEDA!我抓到你了!”
於是人類的意識在永遠的思考之中迅速擴張,直到無限的彼端,在剎那的假想之中做着……永恆的爭端。
遷轉的洪流之中,這個想象隨着下一秒現實的確而破滅,那個想象又因未來而重新開展。
脣齒開合,吐露出千億種話語。
日升日落,只不過兩人的對峙。
想象之中的歷史在這裡被拉長到了極致——
第一秒、過度到第二天、大量的日子如顆粒般堆積積累成月、年、直到無法計數,直到永恆折成一個剎那。
人類的時間不過是依靠自身那可憐的百年之壽命,可萬物的永恆卻要以百億年才能刻骨銘記。
——體驗。
即使只是思考中的假想行動,也確實獲得了真實的體驗。
於是個體的歷史超越人間客觀時間的束縛。
最終思考的電梯內部、其下降的最深處,便是萬物行進的終點。
地球落入紅巨星化太陽的瞬間,萬物灰飛煙滅之時,變革之人與量子計算在無盡思考之中的競逐終於停止。
所有的想象匯成同樣的讚歎。
“真是了不起,僅是第四次會面,你就已經進步到足以匹敵我所有的計算資源……這份能力貨真價實。”
即使不曾動用全人類的計算資源,可眼前的孩子已經達成如此的程度,那麼接下來的差距只不過是簡單的量的積累,不再有任何質的飛躍。
“剎那·F·清英,你是凌駕於我之上的量子思考體……我失敗了。”
它堅信地陳述到這個事實,沒有任何的彷徨、猶豫、恐懼、不甘與憎恨,只是平淡地彷彿在講究某種普世皆知的真理。
話音落下,所有的想象一一收束,它不再浪費無意義的計算做着這無法勝利的競爭。
最終只剩下了一個平平常常復刻了現實的想象。
高達的陰影落在這兩人的身上。
剎那瞥向那遙遠的斜陽,連話語都變得飛揚:
“這就是某種人類未來的可能性啊!”
倘若是常人被趕上,或許會生出落差感的怨恨,可VEDA不在這個行列之中。
如同銀河深處急遽飛旋的燦爛光盤,轉動的金色裡滿是真摯的祝福和愛。
愛?
VEDA難道深愛着人類嗎?
在一個想象之中,他這麼發問。
“因爲伊奧利亞深愛人類。所以作爲一種設定,我也深愛人類。”
那沒有感情的機器繼續說:
“人類果然是我無法理解的事物,人類果然具有了不起的可能性。那麼,剎那·F·清英,要不要考慮加入天人?天人的支流,我可以猜想你是爲何編造了這個謊言。
但是你本身,索蘭·伊布拉西姆,體驗過未來與歷史的人類,恐怕在那份未來與歷史之中,正是天上人的相關者吧?既然同致力於人類的和平,那麼這一次要不要確實地再考慮一次加入【天上人】呢?”
這並不是很難猜想的事情。
對於掌握着全人類網絡的VEDA,擁有着幾乎無限的情報。而它自身更是會將全部不可思議的可能給予完整思考的演算系統。
未來人?外星人?超能力者?超自然生命體?異次元人?
當得到那句話(“這就是某種人類未來的可能性啊!”)的瞬間,真相、對於量子演算系統而言、已經水落石出。
“所有的計劃只是計劃,如果是你這般的存在,去喚醒伊奧利亞,全部計劃都可能爲你改變。因爲你此時此刻正代表某種人類未來的可能性。
無論是好,無論是壞,都正是我所期待驗證的——”
準變革者特有的光輪似的目光直落到眼前這個少年身上。
剎那想過千萬種排除變數的威脅,但唯獨沒想到這是一份邀請。
VEDA乃是真摯的存在,絕不會在這裡說謊。
一時迷惘的他移開目光,正見雲際一抹斜陽。
現實的此刻,黃昏已經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