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487年的仲夏日到了。埃齊奧簡直不敢相信:他就要過二十八歲生日了。此時的他正在站在拳鬥者之橋上,靠着欄杆,陰鬱地看着下方運河裡渾濁的河水。在他的注視下,一隻老鼠出現在河水裡,它嘴裡叼着一塊從附近蔬菜攤上偷來的捲心菜葉子,朝着河堤上的那個窟窿游去。
“你在這兒,埃齊奧!”歡快的聲音傳來,他還沒轉身招呼,就聞到了羅莎身上的麝香氣息。“好久不見!我都快以爲你在故意躲着我了!”
“我最近……很忙。”
“那是當然的。威尼斯沒了你可怎麼辦!”
埃齊奧悲傷地搖搖頭,而羅莎舒舒服服地靠在他身邊的欄杆上。
“爲什麼板着臉,美男子?”她問。
埃齊奧面無表情地看了看她,聳聳肩。“祝我生日快樂。”
“今天是你的生日?你說真的?哇喔!恭喜你!這真是太好了!”
“我可不覺得多好,”埃齊奧嘆了口氣,“自從我親眼看着父親和兄弟死去,已經過去了十年。我也花了十年的時間去追捕那些兇手,追捕我父親的名單上的人,以及後來我加上去的那些人。我知道,這項工作已經接近尾聲了——可我還是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爲了什麼。”
“埃齊奧,你這一生都在爲偉大的目標努力。這讓你孤獨又孤僻,不過在某種意義上,這是你的天職。儘管你朝目標邁進的手段是殺戮,但你從沒殺過不該死的人。威尼斯已經比過去美好了許多,這全都是你的功勞。所以開心點兒吧。話說回來,既然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要送你一份禮物。看起來我的時機選得正好!”她拿出一本看起來相當正式的日誌。
“謝謝你,羅莎。我可沒想到你會送我這樣的生日禮物。這是什麼?”
“只是一件我碰巧……得到的東西。這是兵工廠裡的貨運日誌。去年你那條駛向塞浦路斯的黑色帆船也列在上面……”
“你說真的?”埃齊奧伸手去接,但羅莎卻故意把日誌收了回去。“給我吧,羅莎。別惡作劇了。”
“想得到什麼,就得付出代價……”她輕聲說。
“好吧,你說了算。”
他溫柔而長久地擁抱了她。她的身體軟綿綿地靠在他身上,他趁機飛快地搶走了那本日誌。
“嘿!這不公平!”她大笑起來,“不過我還是給你省點時間吧。你那條帆船預定將要返回威尼斯——就在明天!”
“我很好奇,他們的船上會有些什麼呢?”
“我倒是覺得我面前的那個人很快就會知道了,不是嗎?”
埃齊奧笑了。“我們還是先去慶祝吧!”
就在這時,有個熟悉的身影匆匆走來。
“萊昂納多!”埃齊奧很是吃驚,“我還以爲你在米蘭呢!”
“我剛回來,”萊昂納多答道,“他們說我在這兒就能找到你。你好啊,羅莎。抱歉,埃齊奧,但我們真的得談談。”
“現在?一刻也不能等?”
“抱歉。”
羅莎笑了。“去吧男孩們,玩得開心點,我就等在這兒!”
萊昂納多拉着不情不願的埃齊奧走到一旁。
“最好是件好事。”埃齊奧嘀咕說。
“噢,確實是好事。”萊昂納多安慰他。他領着埃齊奧穿過了幾條小巷,最後回到了他的工作室。萊昂納多匆忙轉了一圈,拿來了些葡萄酒和陳舊的蛋糕,還有一疊文件,他把最後那些丟到書桌中央的一張寬大的擱板桌上。
“我按照約定,把你的古籍書頁送到了蒙特裡久尼,但我忍不住又自己做了些研究,並且把自己的發現記錄下來了。我不知道自己先前爲什麼沒發現這些關聯,但把那些書頁拼在一起以後,我才意識到上面的那些記號、符號和古代字母都是可以解譯的。這的確是個重大發現——這代表那些書頁是連貫的!”他自己中斷了講述。“這酒溫過頭了!我要提醒你,我已經習慣了聖科隆巴諾酒,威尼託酒比起來簡直就像蚊子尿。”
“繼續。”埃齊奧耐心地說。
“聽聽這個。”萊昂納多拿出一副眼鏡,架在鼻樑上,他翻閱着那些文件,說道,“先知……會在……第二枚碎片被帶到漂浮之城時……現身……”
聽到那幾個字,埃齊奧猛地吸了口氣。“先知?”他複述起來:“‘僅有先知方能開啓……'‘兩塊伊甸碎片……'”
“埃齊奧?”萊昂納多取下了眼鏡,露出探詢的表情,“你在說什麼?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麼?”
埃齊奧看着他。他似乎下定了決心。“我們已經相識很久了,萊昂納多。如果我不能信任你,也就沒什麼人值得我相信了……聽着!我叔叔馬里奧在很久以前提到過。他和我父親喬凡尼都解譯過這本古籍的其中幾頁。其中隱藏着某種預言,關於某個秘密的古代墓穴的預言,那裡藏着某樣東西——某樣力量強大的東西!”
“真的?這太驚人了!”但萊昂納多隨即想到了什麼,“你瞧,埃齊奧,如果說我們都能發現古籍上的這些秘密,那你解決掉的那些人又知道多少呢?也許他們也知道你提到的那個墓穴的存在。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可就不太好了。”
“等等!”埃齊奧思緒飛轉,“如果這就是他們派那條帆船去塞浦路斯的原因呢?爲了找到那塊‘伊甸碎片’!並且帶回威尼斯來!”
“‘第二枚碎片被帶到漂浮之城時’——沒錯!”
“我想起來了!‘先知將會現身……'‘……僅有先知方能開啓墓穴!'……上帝啊,萊昂,我叔叔早就告訴過我這本古籍的事,可我那時太過年輕自大,還以爲那不過是個老頭子的幻想。但現在我明白了!喬凡尼·莫塞尼戈的遇害,我的親人的死亡,洛倫佐公爵的死裡逃生,以及他弟弟的慘死——這都是他的計劃的一部分——爲了找出墓穴——他的名字就在我的名單的最上面!我還沒能劃去的那個名字——‘西班牙人’!”
萊昂納多深吸一口氣。他知道埃齊奧說的是誰。“羅德里戈·博爾吉亞。”他的話聲近乎耳語。
“正是他!”埃齊奧頓了頓。“那艘帆船明天就會回來。我打算去歡迎他們一下。”
萊昂納多擁抱了他。“祝好運,我親愛的朋友。”他說。
第二天的清晨,埃齊奧佩上古籍武器,繫上裝飛刀的袋子,站在碼頭附近的柱廊的陰影裡,仔細打量着那羣人:他們身穿避免引起注意的樸素制服,只是上面都有紅衣主教羅德里戈·博爾吉亞的紋章。那些人搬着一隻外觀普通的小號板條箱,正從那條剛從塞浦路斯返回的黑色帆船上走下來。他們搬運箱子的時候都戴着羔皮手套,其中一個人在監視下把箱子扛到肩上,準備離開。但這時埃齊奧注意到,另外幾個士兵也在肩頭扛着類似的箱子,這樣的人共有五個。莫非這五隻箱子裡都裝着某種珍貴的聖物,比如第二塊“伊甸碎片”,還是說其中有四隻箱子只是誘餌?而且那些士兵的外表幾乎一模一樣,至少從埃齊奧所在的遠處看來是這樣。
就在埃齊奧打算離開暗處,尾隨在後的時候,他注意到另一個人正在類似的隱蔽處看着他們。他壓下一聲驚呼:他認出那人是他的叔叔馬里奧·奧迪託雷。但他沒時間打招呼了,因爲那些扛着箱子的博爾吉亞士兵已經在其他人的護衛下出發了。埃齊奧跟在後面,始終保持着安全距離。只是有個問題始終困擾着他:那個人真的是他叔叔嗎?如果是的話,他爲什麼要來威尼斯,又爲什麼選在這種時候?
他被迫放下這些念頭,跟在博爾吉亞士兵們身後,儘量讓扛着最初那個箱子的士兵保持在他的視野之內——如果那塊“伊甸碎片”真的藏在裡面就好了。
那些士兵來到了一座廣場,而前方有五條路可以離開廣場。每個扛着箱子的士兵都在護送下走上了不同的路。埃齊奧爬上附近那棟建築,從屋頂看着他們的路線。憑藉敏銳的目光,他發現其中一名士兵離開了護衛隊,轉進了一棟磚石房屋的庭院,把那隻板條箱放到地上,隨後打開。一名軍士很快跟了過去。埃齊奧跳到附近的屋頂上,隨後仔細聆聽他們的交談。
“大團長在等着呢,”那軍士說,“仔細裝好。快點!”
埃齊奧看着那士兵從箱子裡拿出某個用稻草包着的東西,隨後放進那屋子裡的一名僕人拿來的柚木盒子裡。他說“大團長”!以埃齊奧的經驗,聖殿騎士團的嘍囉提到這個頭銜,所指的只可能是一個人——羅德里戈·博爾吉亞!他們顯然正爲真正的聖物更換容器,進一步掩人耳目。但現在,埃齊奧已經知道該向誰下手了。
他回到地面上,攔住了那個搬着柚木盒子的士兵。那個軍士已經回到了護衛隊裡,正在庭院外等待着。埃齊奧有充足的時間割開那士兵的喉嚨,把屍體拖到隱蔽處,再穿戴好他的制服、斗篷和頭盔。
他正要扛起那隻箱子的時候,突然忍不住想看看裡面的東西,於是掀開了蓋子。但就在這時,那軍士再次出現在庭院門口。
“抓緊時間!”
“遵命長官!”埃齊奧說。
“該死的,打起精神來。這恐怕會是你這輩子做過的最重要的事。你明白嗎?”
“是的長官。”
埃齊奧回到了護衛隊中央,和其他士兵一起邁開步子。
他們穿過城市北部,從莫洛區一直來到聖喬凡尼及保羅大教堂廣場,韋羅基奧大師最新的作品,僱傭兵隊長科里歐尼的騎馬雕像就聳立在廣場中央。他們轉向北方,最後來到一座俯瞰着運河的房屋。屋子位於階地上,外觀很不起眼。那軍士用劍柄源頭敲了敲門,它便立刻打開。那羣士兵讓埃齊奧先進去,然後跟在後面,關上了房門,隨後插上了沉重的插銷。
他們的前方是一條爬滿常春藤的涼廊,有個五十七八歲的鷹鉤鼻男子坐在那兒,身披一件灰紫色的絲絨長袍。士兵
們敬了禮。在照做的同時,埃齊奧儘量避開了那雙他無比熟悉的冰藍色眼睛。是“西班牙人”!
羅德里戈·博爾吉亞對那軍士說。“它真的在盒子裡嗎?你們沒被跟蹤?”
“沒有,閣下。一切都順利……”
“繼續!”
那軍士清了清嗓子。“我們完全按照您的命令去做了。前往塞浦路斯的任務比我們預想中要困難得多。開始的時候……遇到了一些麻煩。爲了成功考慮,我們不得不拋棄了某些……追隨者。但我們帶着那件聖物回來了,而且按照大人您的指示,以十分謹慎的方式送到了您這兒。根據我們的協議,大人,我們很期待您慷慨的酬謝。”
埃齊奧知道,他不能允許那隻柚木盒子和裡面的東西落入紅衣主教之手。不過就像很多富人那樣,紅衣主教在需要掏錢的時候也有些不情願。埃齊奧把握住了這個機會,彈出了右臂的毒刃和左臂的雙刃匕首,朝着那軍士暴露在外的脖頸輕輕一刺,但足以將致命的毒液送入他的血管。埃齊奧飛快地轉過身,面對着那五個負責護衛的士兵,一手銳匕,一手毒刃,以迅速而精準的動作做出一次又一次致命的攻擊。片刻過後,所有衛兵都倒在了他的腳邊。
羅德里戈·博爾吉亞盯着他,呼出一口長氣。“埃齊奧·奧迪託雷。很好,很好。好久不見了。”那位紅衣主教似乎仍舊鎮定自若。
“紅衣主教大人。”埃齊奧諷刺地朝他鞠了一躬。
“給我。”羅德里戈指了指那個盒子。
“先告訴我他在哪兒。”
“什麼他?”
“你那位先知!”埃齊奧掃視周圍,“看起來不會再有人過來了。”他頓了頓,隨後用嚴肅的口氣說:“有多少人爲了它送掉了性命?就爲了那盒子裡的東西!看啊!這兒一個人都沒有!”
羅德里戈輕聲笑了起來。那聲音就像骨頭在咔嗒作響。“你聲稱自己不相信預言,”他說,“可你卻來了這兒。你難道沒看到先知嗎?他早就來了!我就是先知!”
埃齊奧瞪大了雙眼。這人瘋了!但這究竟是多麼古怪的瘋狂,彷彿能勝過理性和生命的規律本身?可惜的是,埃齊奧的沉思讓敵人有了可趁之機。那個西班牙人從長袍裡抽出一把輕巧卻鋒利的長劍,劍柄圓頭是貓首的形狀,一躍而起,劍尖對準了埃齊奧的喉嚨。“把蘋果給我!”他大吼道。
“這盒子裡裝着的只是個蘋果?那它肯定相當特別。”埃齊奧說。這時他叔叔的話聲再次在他腦海中迴響起來:伊甸碎片。“過來自己拿啊!”
羅德里戈用那把劍砍向埃齊奧,頭一劍就劈開了他的束腰外衣,劍刃也見了血。
“你是一個人來的嗎,埃齊奧?你的刺客朋友們都哪去了?”
“不需要他們幫忙,我也能對付你!”
埃齊奧用他的兩把匕首劈砍突刺,又用左臂上的護腕擋開羅德里戈的攻擊。儘管他的毒刃沒能命中,他的雙刃匕首卻刺穿了紅衣主教的絲絨長袍,匕尖沾上了血。
“你這小雜種,”羅德里戈痛呼道,“看來我需要幫手才能制服你!衛兵!衛兵!”
突然間,一羣外衣上有博爾吉亞家紋章的士兵衝進庭院,圍住了正在對峙的埃齊奧和紅衣主教。埃齊奧知道毒刃裡的毒液所剩無幾了。他向後退去,以便抵擋羅德里戈的增援,就在這時,一名士兵彎下腰,揀起了那隻柚木盒子,遞給了他的主人。
“多謝你,勇士!”
儘管敵人數量衆多,但埃齊奧仍然冷靜而理智地搏鬥着,因爲他決心要奪回那隻盒子以及裡面的東西。他收起了兩把古籍武器,將手伸向他的飛刀帶,以致命的精準擲出,先是擊倒了那位“勇士”,又用第二把飛刀擊落了羅德里戈粗糙的雙手捧着的那隻盒子。
那西班牙人彎下腰,撿起了盒子,隨後轉身逃跑,這時——咻!——另一把飛刀劃破空氣,叮噹一聲擊中了那根和羅德里戈的臉只差幾寸的石柱。但那把飛刀並不是埃齊奧擲出的。
埃齊奧猛地轉過身去,只見一個留着大鬍子的熟悉身影正站在他身後,面帶笑容。他似乎老了些,頭髮花白,體重也增加了,但他的身手不減當年。“馬里奧叔叔!”他驚叫道,“我就知道我先前看到的是你!”
“可不能把樂子全留給你了,”馬里奧說,“別擔心,我的侄兒。你不是獨自一人!”
這時有個士兵舉起長戟,朝埃齊奧衝了過來。還沒等這沉重的一擊將埃齊奧送入長眠,就有一支弩箭彷彿魔法般埋進了那人的額頭。他丟下武器,向前倒下,臉上帶着難以置信的神情。埃齊奧轉過頭去,看到了——那是狐狸!
“你怎麼會在這兒,狐狸?”
“我們聽說你可能需要幫手。”狐狸說着,迅速裝上了另一支弩箭。更多的士兵從屋子裡衝了出來。但與此同時,安東尼奧和巴託羅繆的身影也出現在了埃齊奧這邊。
“別讓博爾吉亞帶着那盒子離開!”安東尼奧大喊道。
巴託羅繆揮舞着他的巨劍碧安卡,就像在揮舞鐮刀,那些企圖以數量制服他的士兵在他面前接連倒下。漸漸地,勝利的天平倒向了刺客以及他們的盟友那一邊。
“有我們來對付他們就行了,侄兒,”馬里奧喊道,“你去照看西班牙人!”
埃齊奧轉過身,看到羅德里戈正跑向涼廊後部的出口,於是迅速追了上去。但紅衣主教握劍在手,正等着他的到來。“孩子,這場戰鬥你不可能獲勝!”他咆哮道,“你無法阻止已經寫下的事實!你會像你的父親和兄弟一樣死在我的手裡——因爲所有違抗聖殿騎士團的人,他們的命運唯有死亡。”
羅德里戈的語氣中並沒有多少自信,而埃齊奧轉頭看去,發現紅衣主教的最後一名衛兵也已倒下。他在出口那裡擋住了羅德里戈的去路,說道:“這一劍是爲了我父親!”但紅衣主教俯身避開了這一擊,更撞得埃齊奧失去了平衡。但爲了保住性命,羅德里戈只能拋下那隻寶貝盒子,匆忙擠過埃齊奧身邊。
“別搞錯了,”他在離開時惡狠狠地說,“我總有一天會捲土重來!到時候,我會保證讓你緩慢而痛苦地死去。”
說完,他便跑得沒了蹤影。
埃齊奧喘着粗氣,掙扎着想要站起來,這時有個女人伸手扶起了他。他擡起頭,看到了那隻手的主人——那是葆拉!
“他逃走了,”她笑着說,“但這沒關係。我們已經拿到了想要的東西。”
“不!你沒聽到他的話嗎?我必須追上去,徹底解決他!”
“冷靜點兒。”另一個女人說着,走上前來。那是西奧多拉。埃齊奧掃視着那羣人,發現他的全部盟友都來了這兒:馬里奧、狐狸、安東尼奧、巴託羅繆、葆拉和西奧多拉。而且還有一個人。那是個黑色頭髮、皮膚蒼白的年輕男子,正面露深思之色。
“你們怎麼全都來了?”埃齊奧問道。他能感覺到他們的緊張。
“恐怕和你的目的一樣,埃齊奧,”那個陌生的年輕人說,“希望見證先知的現身。”
埃齊奧既困惑又惱火。“不!我是來這兒殺那個西班牙人的!我一點也不在乎你們的什麼先知——如果他真的存在的話。他肯定不在這兒。”
“不是嗎?”那年輕人頓了頓,又堅定地看向埃齊奧,“你就是。”
“什麼?”
“預言中提到了先知的到來。你早就來到了我們之中,可我們卻沒有猜到真相。沒有發現你就是我們找尋的那個人。”
“我不明白。可你究竟是誰?”
那年輕人鞠了一躬。“我的名字是尼科洛·迪·貝爾納多·代·馬基雅維利。我是刺客組織的一員,以古老的方式受訓,爲保護人類的未來而戰。就和你一樣,也和這兒的所有男人和女人一樣。”
埃齊奧吃了一驚,目光掠過這幾個人的面孔。“這是真的嗎,馬里奧叔叔?”他最後開口道。
“是的,孩子,”馬里奧說着,向前走來,“我們多年來一直在指引你,教導你加入我們的行列所需要的技藝。”
埃齊奧的腦袋裡滿是疑問。他不知道該從何處問起。“我必須向您詢問我的家人的消息,”他對馬里奧說,“我的母親,我的妹妹……”
馬里奧笑了。“你有權這麼做。她們都安全又健康。而且她們已經離開了女修道院,和我一起住在蒙特裡久尼的家裡。瑪莉亞恐怕永遠無法擺脫失去親人的悲傷,但她找到了慰藉的方法,現在正和女院長致力於慈善工作。至於克勞迪婭,女院長很早就看出,修女的生活並不適合她的性格——她本人現在也明白了——不過她或許會找到其他的方式來侍奉上帝。她已經解除了誓言。她很快就要和我手下的一名上尉結婚了,埃齊奧,你也很快就會多個外甥或者外甥女了。”
“這可真是好消息,叔叔。我一直不覺得讓克勞迪婭在女修道院裡過一輩子是個好主意。不過我還有很多別的問題要問你。”
“你可以回頭再問這些問題。”馬基雅維利說。
“在我們回去和我們所愛的人見面和慶祝之前,還有很多事要做,”馬里奧說,“我們也可能永遠也回不去了。我們迫使羅德里戈丟下了他的盒子,但他在奪回它之前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所以我們必須用生命來保護它。”
埃齊奧打量着那些刺客,這才注意到他們左手食指的根部附近都有一塊烙印。但現在顯然沒時間問問題了。馬里奧對他的同伴們說:“我想是時候……”他們嚴肅地點頭贊成,接着安東尼奧取出並展開了一張地圖,將上面的一處標記指給埃齊奧看。
“日落時和我們在那兒碰頭。”他用鄭重而威嚴的語氣說。
“來吧。”馬里奧對其他人說。
馬基雅維利拿起那隻盒子,以及裡面那件珍貴而神秘的聖物。刺客們悄無聲息地列隊走上街道,各自離去,
留下埃齊奧獨自一人。
那天晚上,威尼斯異常空曠,長方形大教堂前的龐大廣場寂靜無人,只有鴿子還留在這兒。埃齊奧開始攀爬那座高得嚇人的鐘塔,但他的動作沒有絲毫遲疑。這次會面肯定會讓他的某些疑惑得到解答,他明白其中一些答案會令他恐懼,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能選擇逃避。
當他接近頂部時,聽到了模糊的人聲。最後他爬了塔頂,鑽進掛着大鐘的閣樓。那裡清理出了一片圓形區域,而那七位頭戴兜帽的刺客就站在這片區域的邊緣,中央處放着一隻小小的火盆,裡面生起了火。
葆拉拉起他的手,領着他來到中央,而馬里奧低聲唸誦起來:
“有些話是我們的先祖說過的話語,也是我們信條的核心……”
馬基雅維利走上前去,嚴肅地看着埃齊奧。“當他人盲目遵循真理之時,記住——”
這時埃齊奧不由自主替他說出了下半句——就好像這幾個字從出生起就銘刻在他的腦海裡似的。“——萬事皆虛。”
“在他人受道德或法律約束之處,”馬基雅維利續道,“記住——”
“——萬事皆允。”
馬基雅維利說:“我們在黑暗中奮鬥,只爲侍奉光明。我們是刺客。”
其他人也異口同聲地開始了吟誦:“萬事皆虛,萬事皆允。萬事皆虛,萬事皆允。萬事皆虛,萬事皆允……”
等到他們吟誦完畢,馬里奧拉起了埃齊奧的左手。“是時候了,”他告訴他,“現在的我們沒有古人那麼死板。我們不要求犧牲一根手指。但我們會給自己留下永久的標記。”他吸了口氣。“你準備好加入我們了嗎?”
埃齊奧彷彿仍在夢中,但不知爲何,他知道該怎麼做,也明白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他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去。“我準備好了。”他說。
安東尼奧走到火盆邊上,從裡面拿出一隻燒得通紅的烙鐵,烙鐵那頭的形狀是兩個小巧的半圓形,可以通過握柄上的控制桿併攏。接着他拉起埃齊奧的手,單獨挑出了無名指。“痛苦很快就會消退,我的兄弟,”他說,“就像很多時候那樣。”
他將烙鐵靠近那根食指,將那兩個滾燙的金屬半圓貼在手指的根部。烙鐵烤焦的血肉,燃燒的氣味傳來,但埃齊奧並未退縮。安東尼奧飛快地抽走了烙鐵,放到一旁。這時那些刺客們除下兜帽,圍攏過來。馬里奧叔叔驕傲地拍了拍他的背脊。西奧多拉拿出一隻玻璃小瓶,裡面裝着某種濃稠透明的液體,隨後她將那液體塗抹在埃齊奧無名指的圓形灼痕上。“這會舒緩你的疼痛,”她說,“我們爲你驕傲。”
這時馬基雅維利站到他面前,對他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歡迎你,埃齊奧。你現在是我們的一員了。你的入門儀式到此結束——接下來,我的朋友,我們還有重要的工作要做!”
說完,他的目光越過了鐘塔的邊緣。在遙遠的地面上,幾捆乾草正堆放在鐘樓附近的不同位置——那是即將送去總督府的馬飼料。在埃齊奧看來,沒有人能從這樣的高度準確地落在那麼細小的目標上,但馬基雅維利卻跳了去,他的斗篷隨風飄舞起來。他的同伴們也紛紛躍下,埃齊奧以混合了驚恐和羨慕的目光看着他們完美地落在乾草上,隨後聚攏起來,擡頭看着他,臉上似乎掛着期待的神情。
他過去也經常從屋頂一躍而下,但從未面臨過在這樣的高空進行信仰之躍的情況。那一捆捆乾草看起來只有玉米片大小,但他知道,這是回到地面上的唯一方法,而且他猶豫得越久,也就越難成功。他深吸了幾口氣,縱身躍入夜空,雙臂高舉,做出燕子俯衝一般的姿勢。
墜落彷彿花去了幾個鐘頭,狂風掠過他的耳邊,吹亂了他的衣服和頭髮。緊接着那捆乾草朝他迎面撲來。在最後一刻,他閉上了雙眼……
……隨後徑直撞進了乾草裡!他一時間無法呼吸,但等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才發現身體完好無損,而心情則充滿喜悅。
馬里奧走上前來,西奧多拉陪在他身邊。“我說他會同意的,你說呢?”馬里奧問西奧多拉。
那天晚上,馬里奧、馬基雅維利和埃齊奧坐在萊昂納多工作室的那張寬大的擱板桌旁。羅德里戈·博爾吉亞視若珍寶的那件聖物就放在他們面前,而他們都以好奇和敬畏的目光打量着它。
“真迷人,”萊昂納多在說,“太迷人了。”
“這是什麼,萊昂納多?”埃齊奧問,“它有什麼用處?”
萊昂納多說:“噢,目前我還毫無頭緒。它蘊藏着巨大的秘密,要我說的話,它的設計跟地球上的所有事物都不一樣——我肯定從沒見過這麼繁複的設計……我沒法再給你更多的解釋,就像我沒法向你解釋地球爲何會繞着太陽運轉。”
“你說的應該是‘太陽繞着地球運轉’吧?”馬里奧說着,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萊昂納多。但萊昂納多繼續研究起了那臺儀器,小心翼翼地用雙手轉動它,就在這時,它從內部發出了某種朦朧的光。
“製造它的那些物質,按照邏輯來說應該是不存在的,”萊昂納多驚訝地續道,“而且這顯然是臺非常古老的裝置。”
“它顯然跟我們擁有的古籍書頁有關,”馬里奧插嘴道,“這段描述寫的就是它。古籍上叫它‘伊甸碎片’。”
“羅德里戈叫它‘蘋果’。”埃齊奧補充道。
萊昂納多目光銳利地看着他。“智慧之樹上的蘋果?夏娃給亞當的那顆蘋果?”
他們又轉頭打量起那東西來。它的光芒明亮了些,還帶上了催眠般的效果。埃齊奧的心裡有股越來越強烈的衝動,想要伸出手去觸摸它,但他並不明白緣由。他感覺不到它的任何熱量,但伴隨着那種誘惑的還有揮之不去的懼怕感,就好像碰觸它的同時,他的全身就會被電流貫穿。他感覺不到其他人的存在,彷彿他周圍的整個世界都變得黑暗而冰冷,彷彿除了他和那樣……東西以外,一切都不復存在。
他看着他的手伸向前去,彷彿它不再是自己的一部分,彷彿他已經失去了對那隻手的控制,最後它堅定地按在那件聖物光滑的表面。
他最初的反應是震驚。那隻“蘋果”像是金屬材質,但觸感卻溫暖柔軟,彷彿女人的皮膚,彷彿是某種活物!但他沒時間去細想了,因爲他的手突然被甩開,下一瞬間,從那裝置內部發出的光芒突然化作萬花筒一般的耀眼色彩,在這片不斷旋轉的混亂之中,埃齊奧看到了某些形體。他勉強移開目光,看向他的同伴們。馬里奧和馬基雅維利轉過頭去,眼神煩亂,雙手捂着腦袋,不知是出於恐懼還是痛楚。萊昂納多站定在原地,瞪大眼睛,又在敬畏中張大了嘴。埃齊奧回頭看去,只見那些形體開始合爲一體。一座龐大的花園隨之出現,裡面塞滿了怪異的生物;黑暗的城市燃起熊熊大火,蘑菇狀的雲團比大教堂和宮殿更加龐大;一支軍隊正在行進,但那是一支埃齊奧從未見過,也無法想象的軍隊;身穿條紋制服、飢腸轆轆的人們被手持皮鞭的人像驅使狗似的趕進磚石房屋;螺旋狀旋轉着的恆星和行星;身穿怪異盔甲的人在黑色的空間裡打着轉——還有另一個埃齊奧,另一個萊昂納多、馬里奧和馬基雅維利,還有更多更多的人在空氣中無助地翻騰,化作一股強風的玩物,而這時,那股強風彷彿真的在房間裡咆哮起來。
“讓它停下!”有人大吼道。
埃齊奧咬緊牙關,隨後用左手握住右腕——雖然他並不清楚這麼做的原因——強迫自己的右手摸上了那個東西。
風立刻停止了。房間也恢復了原本的樣子。衆人面面相覷。一切都分毫未動。萊昂納多的眼鏡還架在他的鼻樑上。那隻“蘋果”也好好地放在桌上,看起來毫無特色,甚至沒幾個人會多看它一眼。
萊昂納多首先發話了。“這件東西絕對不能落入惡人的手中,”他說,“它完全可以讓心靈軟弱的人發瘋……”
“我同意,”馬基雅維利說,“我也幾乎沒能抵擋住它的力量——實在令人難以置信。”他小心翼翼地戴上手套,拿起那隻“蘋果”,放回到盒子裡,隨後仔細蓋好蓋子。
“你們認爲西班牙人知道這東西的作用嗎?你們認爲他能控制它嗎?”
“絕不能讓他得到它。”馬基雅維利的語氣無比堅定。他把盒子遞給埃齊奧。“你必須接管這隻盒子,並且用我們教給你的那些技巧來保護它。”
埃齊奧小心翼翼接過盒子,隨後點點頭。
“把它帶到弗利去,”馬里奧說,“那邊的城堡高牆環繞,有加農炮的保護,而且由我們最爲強大的盟友之一控制着。”
“那位盟友又是誰?”埃齊奧問。
“她名叫卡特琳娜·斯福扎。”
埃齊奧笑了。“我想起來了……她是我的老相識,我倒是很樂意跟她敘敘舊。”
“那就去做出發的準備吧。”
“我會陪你一起去。”馬基雅維利說。
“不勝感激。”埃齊奧笑着說。他轉身看着萊昂納多。“那你呢,我的朋友?”
“我?等我完成在這兒的工作,我就會回米蘭去。米蘭的公爵對我很好。”
“如果你再去佛羅倫薩,並且有時間的話,你一定要再來蒙特裡久尼坐坐。”馬里奧說。
埃齊奧看着他的好友。“再見了,萊昂納多。希望我們有朝一日能夠再見。”
“我相信會有那麼一天的,”萊昂納多說,“如果你想找我,可以找佛羅倫薩的安格尼羅打聽我的去向。”
埃齊奧擁抱了他。“再會。”
“這是臨別禮物,”萊昂納多遞給他一個小包,“是你那把小火器的彈丸和火藥,還有你那把匕首使用的一大瓶上好的毒藥。我希望你沒機會用上這些東西,不過在我看來,準備萬全總是沒錯的。”
埃齊奧感動地看着他。“感謝你——感謝你所做的一切,我的摯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