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萊昂納多的工作室到聖彼得大教堂,最快的路線就是從城市的北岸乘渡船或是僱小艇向東去。但埃齊奧驚訝地發現,他找不到幾個願意接活的船伕。定期渡輪也暫時停了航,最後他掏了一大筆錢,才說服兩個年輕船伕送他前去。
“這是怎麼回事?”他問他們。
“聽說那邊打得很激烈,”船尾的船伕奮力劃開起伏的水面,說道,“只是地方上的鬥毆而已,現在好像已經沒事了。不過渡船暫時還不會冒險通航。我們會把你送到北岸的海灘上。自己當心吧。”
埃齊奧很快便站在泥濘的淺灘上,朝着那面擋土磚牆走去。到了那裡以後,他看到了位於不遠處的聖彼得教堂的尖頂。他還能看到,教堂東南方的幾座低矮的磚石房屋那裡飄起了幾縷煙霧。那些是巴託羅繆的兵營。埃齊奧的心臟狂跳起來,連忙朝那邊走去。
最先令他吃驚的是這裡的安靜,等到靠近之後,他開始看到散落在周圍的死屍,有些人身上有西爾維奧·巴巴伊格的紋章,另外那些他不認得。最後他遇見了一位身負重傷,但仍然倖存的士官,後者正靠着一堵矮牆,支撐着起身。
“請……幫幫我。”埃齊奧走進以後,那士官說。
埃齊奧很快在周圍找到了水井,從井裡取了些水來,一面祈禱襲擊者沒有在井裡下毒,雖然井水看起來非常清澈。他往找來的杯子裡倒了些水,輕輕地遞到那人的脣邊,隨後又沾溼了一塊布料,擦去他臉上的血跡。
“謝謝你,朋友。”那士官說。埃齊奧注意到他身上是那種陌生的圖案,猜想那應該是巴託羅繆的紋章。很顯然,巴託羅繆的部隊被西爾維奧的僱傭兵擊敗了。
“他們突然發起了攻擊,”軍士證實道,“有幾個雜種背叛了我們。”
“他們現在去了哪兒?”
“你說審判官的那些部下?回到兵工廠了。他們搶在新總督過來接管之前,在那兒建立了根據地。西爾維奧痛恨他的堂兄阿戈斯蒂諾,因爲阿戈斯蒂諾沒有參與他的某種陰謀。”那人開始咳血,但還是儘量繼續說着,“他們俘虜了我們的隊長,還把他帶走了。說來有意思,我們正準備襲擊他們呢。巴託羅繆只是在等待……信使的迴音而已。”
“你們其他的人哪去了?”
士官費力地四下張望。“那些沒有被殺或是被俘的人爲了保住性命都逃走了。他們應該正藏在威尼斯城或者潟湖裡的那些小島上。需要有人把他們集結起來。他們應該都在等待隊長的命令。”
“可他成了西爾維奧的囚犯?”
“對。他……”那位不幸的士官開始呼吸困難。最後他停止了動作,嘴巴張開,鮮血流了出來,浸溼了他身前大概三碼方圓的草地。在最後一刻,那人無神的雙眼看向了潟湖的方向。
埃齊奧爲他合上眼皮,又將他的雙臂交叉在胸前。“安息吧。”他莊嚴地說。
他將劍帶系得緊了些——他先前將金屬護腕綁在了左前臂上,但沒有裝上雙刃匕首。他在右前臂上配備了毒刃,那是面對大量敵人時的利器。那把火器在面對視野範圍內的單獨目標時非常有用,因爲每次射擊後都必須重新裝彈,他的腰包裝着火藥和彈丸,還有當作備用的普通腕刃。他戴上了兜帽,朝着連接聖彼得教堂和城堡之間的那座木橋走去。從那裡,他迅速而又不引人注目地穿過主幹道,朝兵工廠的方向前進。他注意到周圍的人都沉默寡言,不過仍然一如既往地做着日常工作。一場小規模戰鬥可沒法阻止威尼斯人做生意,不過當然了,並沒有多少人知道這場衝突的後果對城市有多麼重要。
埃齊奧那時還不知道,這場衝突將會持續許多個月,直到第二年纔會結束。他想起了克里斯蒂娜,想起了母親瑪莉亞和妹妹克勞迪婭。他覺得自己漂泊無定,年歲也日漸增長。但他要爲刺客組織服務,這比任何事都要重要。也許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刺客組織曾經阻止了聖殿騎士團掌控世界的野心——只有他們宣誓與聖殿騎士團的邪惡霸權對抗。
他最初的任務顯然就是找到並且——如果有可能的話——釋放巴託羅繆·德·艾爾維亞諾,但想進入兵工廠可是相當困難的。兵工廠的周圍是高大堅固的磚牆,內部則是擁擠的房屋和船塢,它坐落於主城區的東部邊緣,由西爾維奧的私人部隊重兵把守,看起來遠遠不止是安東尼奧告訴埃齊奧的那兩百個僱傭兵。埃齊奧經過建築師甘巴洛新近建造的正門,繞着兵工廠的周邊前進,最後看到了一扇嵌進牆壁裡的沉重側門。他在遠處觀察,發現這個不起眼的入口是外部的守衛換班時纔會使用的。他被迫在暗處等待了四個鐘頭,但到了下次換班時,他已經做好了準備。午後的太陽酷熱難耐,空氣也很潮溼,除了埃齊奧以外的所有人也都懶洋洋的。他看着那些交班後的守衛走出只有一個人把守的正門,於是跟在那些僱傭兵身後,儘可能地融入其中。等到最後一名士兵通過以後,他割開了那個站崗的衛兵的喉嚨,在其他人察覺之前就進入了兵工廠。就像多年前在聖吉米亞諾那樣,西爾維奧的兵力雖多,卻不足以守住整個區域。這兒畢竟是這座城市的軍事中心。難怪阿戈斯蒂諾一定要奪下這兒纔算掌握實權。
進門以後,再在那些高大建築物之間的開闊地帶移動就簡單多了。埃齊奧躲藏在下午的陰影裡,謹慎地避開巡邏隊,他知道自己沒有被發現的危險,但他仍然維持着高度警惕。
最後,在歡快與嘲弄的笑聲的指引下,他來到一座大型幹船塢的側面,那裡連着一條寬大的走廊。在船塢的一面高大的牆壁上,懸掛着一隻鐵籠子。巴託羅繆就在籠子裡,看起來剛剛三十出頭——只比埃齊奧年長四五歲——長得虎背熊腰。他的周圍是西爾維奧手下的一羣僱傭兵,埃齊奧不禁覺得,他們與其在這裡羞辱無力反抗的敵人,倒不如去巡邏的好。但他隨即想到,西爾維奧·巴巴伊格雖然是大審判官,卻並不擅長管理軍隊。
埃齊奧並不知道巴託羅繆在籠子裡掛了多久,不過肯定有好些個鐘頭了。但巴託羅繆的憤怒和精力似乎並未受到絲毫影響。考慮到他們多半沒給過他食物和水,他的表現的確值得欽佩。
“骯髒的懦夫!”他對着折磨他的那些人吼道。埃齊奧注意到,其中一個人把海綿浸在醋裡,隨後用長槍的尖頭把海綿挑到巴託羅繆的嘴邊,指望他以爲那是水。巴託羅繆把它一把甩開。“我一個人就能幹掉你們全部!你們一起上都行!我可以把兩條胳膊都反綁在背後!我會生吞了你們!”他大笑起來。“你們肯定會想,這種事根本不可能——只要放我出來,我很樂意展示給你們看!可悲的畜生們!”
審判官的手下們大聲嘲笑起來,用槍桿對巴託羅繆又戳又捅,令鐵籠搖晃起來。籠底很滑,巴託羅繆只能把雙腳卡在鐵欄杆之間,以此維持平衡。
“你們根本不懂榮譽!還有英勇和美德!”他聚起口腔裡僅有的口水,吐在他們身上。“難怪人們都覺得威尼斯開始走下坡路了。”然後他換上了近乎懇求的語氣:“我會寬恕任何敢於釋放我的人。你們其他人全都得死!我會親手殺死你們!我發誓!”
“別白費口舌了,”衛兵之一大喊道,“今天除了你以外沒有人會死,你這該死的廢物。”
埃齊奧自始至終躲在一條磚石柱廊的陰影裡他盯着旁邊的水池上停泊着幾艘小型戰艦,思索着救出巴託羅繆的方法。籠子周圍有十個衛兵,全都背對着他,視野裡也看不到其他人。更重要的是,他們都交了班,身上沒穿護甲。埃齊奧檢查着他的毒刃。解決那些衛兵應該毫無困難纔對。他計算了當班衛兵的巡邏間隔,知道他們每次到來時,岸壁的影子就會變長三英寸。但他還要考慮如何迅速釋放巴託羅繆,並且在過程中讓他保持安靜。他努力思索着,知道自己的時間所剩無幾。
“什麼樣的人會爲了幾塊銀幣出賣榮譽和尊嚴?”巴託羅繆怒吼道,但他的喉嚨開始沙啞,而且即便擁有鋼鐵般的意志,他的精力也快要耗盡了。
“蠢貨,你不也一樣嗎?你難道不是跟我們一樣的僱傭兵嗎?”
“我跟你們不一樣,我可從沒在叛徒和懦夫手下賣過命!”巴託羅繆目露精光。站在籠子下面的那些人一時間有些驚恐。“你們以爲我不知道,你們沒給我戴上鐐銬的原因?你們以爲我不知道操縱你們的傀儡頭兒西爾維奧的人是誰?你們還沒斷奶的時候,我就在對付那頭黃鼠狼了!”
埃齊奧仔細聽着他的話。其中有個士兵撿起半塊磚頭,憤怒地丟了出去。磚頭無害地在籠子的鐵欄上彈開了。
“這纔像話,你們這些混蛋!”巴託羅繆嗓音沙啞地吼道,“就繼續這麼對我無禮吧!我發誓,等我離開這隻籠子,我肯定會砍掉你們每一個人的腦袋,再塞進你們的屁眼裡去!我還會打亂腦袋和屁股的搭配,反正你們這些鄉巴佬也沒什麼腦子可言!”
那些士兵看起來真的動了火氣。很明顯,他們是礙於命令纔沒有用長矛刺死、或者用弓射死巴託羅繆,畢竟他被關在籠子裡,毫無還手之力。但這時候,埃齊奧看到籠門上的那把掛鎖相當之小。在關押巴託羅繆的那些人看來,只要籠子掛得夠高就夠了。毫無疑問,他們打算讓白天的烈日與夜晚的寒意——外加乾渴與飢餓——來結束他的性命,除非他在那之前放棄抵抗,並且開口交代。但從巴託羅繆的表情來看,這是他絕對不會做出的選擇。
埃齊奧知道自己的行動必須夠快。當班的巡邏隊很快就會經過這兒。他彈出毒刃,以狼一般的速度和優雅走向前去,在幾秒鐘之內便跨過了這段距離。他的毒刃連連揮出,在其他人反應過來之前就殺死了五個人。他拔出自己的佩劍,兇狠地殺死了剩下的士兵,同時用左臂上的金屬護腕擋開他們徒勞的攻擊,而巴託羅繆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一切。最後周圍安靜下來,埃齊奧轉過身,擡起頭。
“你能從那兒跳下來嗎?”他問道。
“如果你能打開籠門,我就能像跳蚤那樣跳下去。”
埃齊奧拿起一名死去士兵的長矛。它的尖頭不是鋼做的,而是生鐵。但這也足夠了。他左手握住長矛,蹲下身子,隨後躍上空中,最後抓住了籠子上的鐵欄杆。
巴託羅繆瞪大眼睛看着他。“活見鬼,你是怎麼做到的?”他問。
“多加練習。”埃齊奧微微一笑。他將長矛的尖頭塞進掛鎖的鐵釦,隨後一擰。鐵釦抵抗了片刻,隨後便斷開了。埃齊奧拉開籠門,同時放開了鐵欄杆,以貓兒般的優雅落在地上。“該你跳了,”他用命令的口氣說,“快點兒。”
“你是誰?”
“抓緊時間!”
巴託羅繆緊張地抓住開啓的籠門,向前躍出。他重重地落在地上,一時間喘不過氣來,但等埃齊奧幫助他站起身以後,他又驕傲地甩開了埃齊奧的手。“我沒事,”他喘着氣說,“我只是不習慣做這些愚蠢的馬戲團把戲。”
“這麼說你沒摔斷骨頭嘍?”
“見你的鬼去,不管你是誰,”巴託羅繆說着,笑了起來,“不過我要感謝你!”令埃齊奧驚訝的是,巴託羅繆給了他一個熊抱。“不過你到底是什麼人?是那個該死的大天使加百列之類的?”
“我是埃齊奧·奧迪託雷。”
“巴託羅繆·德·艾爾維亞諾。幸會。”
“我們沒時間寒暄了,”埃齊奧厲聲道,“你也很清楚。”
“別跟我班門弄斧了,雜技演員老兄,”巴託羅繆快活地說,“總之,我欠你一個人情!”
他們已經浪費了太多的時間。護牆上肯定有人看到了這邊的情況,因爲警鐘響了起來,附近的建築物裡涌出一羣士兵,朝他們逼近。
“來啊,你們這些雜種!”巴託羅繆大吼着。他揮舞拳頭的力道足以讓但丁·莫洛自慚形穢。這回換成埃齊奧露出欽佩的神色了,因爲巴託羅繆徑直衝向了那些士兵。他們一起殺出了一條血路,最後來到了那扇側門邊。
“我們走吧!”埃齊奧大聲說道。
“我們難道不該再砸碎幾顆腦袋嗎?”
“或許我們應該暫時避免衝突?”
“你怕了嗎?”
“我只是實話實說。我知道你現在熱血沸騰,不過他們的數量可是我們的一百倍。”
巴託羅繆思索片刻。“你說得有道理,畢竟我是個指揮官。我應該用指揮官的方式思考,而不是讓你這樣傲慢的傢伙來教我道理。”緊接着他壓低嗓音,用關切的口氣說,“我只希望我的小碧安卡平安無事。”
埃齊奧沒空去詢問巴託羅繆的自言自語,就連揣摩的時間都沒有。他們被迫飛奔着穿過城鎮,返回巴託羅繆位於聖彼得大教堂的總部。但在那之前,巴託羅繆順道去了兩個地方,找到他安排在那裡的探子,告訴他們自己還活着並且重獲自由的消息,並讓他們把潰散的部隊集結起來。
黃昏時分,他們回到聖彼得大教堂前的廣場上,發現巴託羅繆手下的幾個僱傭兵在那次襲擊中倖存下來,此時離開了藏身之地,正朝着蒼蠅圍繞的死屍走去,試圖埋葬他們並清理殘局。看到隊長現身,他們興高采烈,但巴託羅繆自己卻心煩意亂地在營地裡跑來跑去,悲傷地喊道:“碧安卡!碧安卡!你在哪兒?”
“他在找誰?”埃齊奧向一名軍士詢問道,“她肯定對他非常重要。”
“沒錯,先生,”那軍士咧嘴笑了,“而且比她的大多數同胞都要可靠。”
埃齊奧跑到他的新盟友身邊。“一切都還好嗎?”
“你是怎麼想的?看看這地方的狀況!還有可憐的碧安卡!如果她出了什麼事……”
巴託羅繆用肩膀擠開一扇幾乎脫落的門,走進門裡。從這裡的佈置看來,它在敵人襲擊之前應該是間地圖室。昂貴的地圖不是損毀就是被人奪走,但巴託羅繆仍然在這堆殘骸裡翻找着,最後發出一聲勝利的呼喊——
“碧安卡!噢,我親愛的!感謝上帝,你平安無事!”
他從瓦礫堆裡抽出一把巨劍,咆哮着揮舞了幾下。“啊哈!你沒事!我一直相信你不會有事的,碧安卡!來見見……你叫什麼來着?”“埃齊奧·奧迪託雷。”
巴託羅繆露出思索的神色。“當然。你已經聲名遠播了,埃齊奧。”
“我很榮幸。”
“是什麼風把你吹來的?”
“我也和西爾維奧·巴巴伊格有些未了的恩怨。我想他已經在威尼斯待得夠久了。”
“西爾維奧!那個廢物!他真該被衝進陰溝裡去!”
“我想我也許要仰賴你的幫助。”
“在你的救援以後?我欠你一條命,幫助就更沒問題了。”
“你還有多少人手?”
“軍士,這兒有多少倖存者?”
早先跟埃齊奧說話的那位軍士跑上前來,敬了個禮。“十二個,隊長,包括你和我,還有這位先生。”
“是十三個!”巴託羅繆揮舞着碧安卡,大吼道。
“對付足足兩百名敵人。”埃齊奧說。他轉身看着那位軍士。“他們又俘虜了多少你們的人?”
“大部分人都被俘了,”那人答道,“我們完全沒料到他們的攻擊。有些人逃脫了,但西爾維奧給更多的人戴上了鐐銬。”
“你瞧,埃齊奧,”巴託羅繆說,“我得親自去把那些成功脫逃的部下聚集起來。我會打掃戰場,埋葬我們這邊的死者,並且重整部隊。在這段時間裡,你能不能去救出被西爾維奧關押的那些人?你看起來非常擅長這種事,對吧?”
“的確。”
“儘快帶他們回來。祝好運!”
埃齊奧綁上他的古籍武器,朝着西方的兵工廠走去,但他懷疑西爾維奧沒有把巴託羅繆的部下都關在那兒。在營救巴託羅繆的時候,他並沒有看到任何其他囚犯。來到兵工廠的時候,夜幕已經降臨,他躲在陰影裡,聽着守衛在外牆周圍的士兵們的談話。
“你見過更大的籠子嗎?”其中一個人說。
“沒有。而且那些可憐蟲都像沙丁魚一樣擠在籠子裡,我可不覺得巴託隊長會像那樣對待我們,如果勝利者是他的話。”他的同伴說。
“他當然會。還有,把那些偉大的想法留給你自己吧,如果你還想保住肩膀上那顆腦袋的話。要我說,還不如直接解決了他們。我們爲什麼不乾脆把籠子降到水池裡去,淹死他們所有人?”
聽到這兒,埃齊奧繃緊了身體。兵工廠內部有三個寬闊的矩形水池,每一個都足以容納三十艘戰艦。那些水池位於兵工廠的北端,用厚厚的磚牆和沉重的木製屋頂圍住。不用說,那些籠子——巴託羅繆的牢籠的大號版本——就用鐵鏈掛在其中一個或者幾個水池上方。
“淹死一百五十個訓練有素的士兵?那可太浪費了。在我看來,西爾維奧肯定是打算勸降他們。”第二個士兵說。
“好吧,他們也是跟我們一樣的僱傭兵。所以有何不可?”
“沒錯!我們只需要讓他們的態度軟化一點兒。讓他們知道誰纔是頭兒。”
“希望如此。”
“感謝上帝,他們不知道他們的頭兒已經逃走了。”
第一個衛兵吐了口唾沫。“他逃不了多遠的。”
埃齊奧轉身走開,去了他先前找到的那扇側門。沒時間等待換班了,但他可以根據月亮和地平線的距離判斷出來,他還有幾個鐘頭的時間。他彈出了腕刃——他最愛用的仍然是那把普通劍刃——割開了西爾維奧安排在那兒的那個肥胖的老衛兵的喉嚨,在那人的血灑到他的衣服上之前就推開了他。他對着那具屍體畫了個十字,然後匆忙用野草擦乾劍刃上的血跡,隨後換上了毒刃。
在新月和零落星辰的光芒照耀下,兵工廠內部顯得與白天截然不同,但埃齊奧知道那些水池的位置,於是徑直朝那邊走去。他繞着牆壁走着,同時留意着西爾維奧的部下們的蹤影,最後來到了第一片水池邊。他透過敞開的寬大拱門,看着前方昏暗的水池,但除了那些在黯淡星光中浮浮沉沉的戰艦以外,他什麼也看不到。第二片水池也一樣,但等他來到第三片水池旁邊的時候,聽到了人聲。
“現在棄暗投明還不算太晚。只要說出那幾個字,你們就能保住性命。”審判官手下一名軍士用嘲諷的口氣喊道。
埃齊奧將身子緊貼牆壁,看到十幾個士兵丟下武器,手握酒瓶,看向昏暗的天花板,那裡吊着三隻巨大的鐵籠。他發現,有某種看不見的裝置正在將籠子緩緩降向下方的水面。而且這個水池裡沒有戰艦。只有黝黑油膩的水,裡面像是遊着某種可怕的生物。
這些士兵裡有個人沒有喝酒,而且似乎時刻警惕着周圍,看起來高大而又可怕。埃齊奧立刻認了出來,那是但丁·莫洛!也就是說,在他的主子馬可死後,那個巨人轉而投靠了馬可的堂弟、審判官西爾維奧——畢竟後者早就明確表示過對但丁的青睞。
埃齊奧小心翼翼地繞着牆壁,最後來到一隻碩大的敞口箱子邊:裡面裝着一系列齒輪、滑輪和繩索,看起來像是萊昂納多的設計。這臺裝置正在水力驅動下將籠子放低。埃齊奧將那把普通劍刃從腰帶左側的皮鞘裡抽了出來,塞進兩隻齒輪之間。裝置停下了,但那幾只籠子距離水面已經只有幾英寸了。那些士兵立刻注意到籠子的下降停止了,其中幾個跑向了控制它的那臺機器。埃齊奧彈出毒刃,砍向來者。其中兩個掉進了水裡,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接着便沉入油膩的黑水之中。與此同時,埃齊奧沿着水池邊緣跑向其他人,他們都驚慌逃竄,只有但丁仍然保持戒備,彷彿一座高塔般聳立在埃齊奧前方。
“現在你成了西爾維奧的走狗了,是嗎?”埃齊奧說。
“活着的狗兒好過死掉的獅子。”但丁說着伸出手,想把埃齊奧打落水中。
“等等!”埃齊奧矮身躲過這一擊,“我和你無冤無仇!”
“噢,閉嘴吧,”但丁說着,抓起
埃齊奧的後脖頸,把他砸在一旁的牆壁上。“我是跟你沒什麼仇。”他看到埃齊奧像是暈過去了。“待着別動。我得去提醒我的主人,但要是你再給我惹麻煩,我就回來把你送去餵魚!”
然後他就走了。埃齊奧搖晃着昏昏沉沉的腦袋,無力地站起身。籠子裡的那些人大喊大叫,而埃齊奧看到其中一個士兵又悄悄摸了回來,準備取出他卡在那個裝置裡的劍刃。他無比慶幸自己沒有忘記在蒙特裡久尼學會的飛刀技巧,於是從腰帶上抽出一把刀子,以致命的精準擲了出去。那士兵倒在地上,呻吟起來,他的手徒勞地伸向那把嵌在他兩眼之間的飛刀。
埃齊奧從身後的牆上取下一把倒鉤魚叉,隨後將身子探向水面上方,驚險地把最近處的那隻籠子拽了過來。籠門上只用一根插銷鎖着,他拉開插銷,放出了裡面的人,讓他們紛紛掉在岸邊。在他們的幫助下,他拉過剩下的兩隻鐵籠,也放出了裡面的囚犯。
儘管飽受折磨,身心俱疲,他們還是朝他歡呼起來。
“走吧!”他大喊道,“我這就帶你們回隊長那裡去!”
他們以壓倒性的優勢突破了守衛水池的敵軍,隨後順利地回到了聖彼得廣場,讓巴託羅繆和他的部下來了一次感動的重逢。埃齊奧離開期間,所有逃脫了西爾維奧屠殺的僱傭兵都回來了,這座營地也再次變回了原本井然有序的樣子。
“你好啊,埃齊奧!”巴託羅繆說,“歡迎回來!看在上帝的份上,做得好!我就知道你靠得住!”他握住埃齊奧的雙手。“你的確是最強大的盟友。我簡直覺得——”但他沒說下去,而是換了個話題:“多虧了你,我的部隊已經恢復了往日的榮光。我們的朋友西爾維奧很快就會知道,他犯下了一個多麼嚴重的錯誤!”
“我們現在該怎麼做?直接攻擊兵工廠嗎?”
“不。正面攻擊就意味着我們全都會死在大門口。我想我們應該在兵工廠附近安排一些人,讓他們在當地引起足夠多的麻煩,這樣一來,西爾維奧的大部分手下就都脫不開身了。”
“所以——如果兵工廠防守空虛——”
“你就能帶着精銳部隊攻下它。”
“希望他會上鉤吧。”
“他是個審判官。他只知道如何欺凌那些無力反抗他的人。他不是軍人。見鬼,他根本算不上像樣的對手!”
巴託羅繆用了好幾天的時間在城堡和兵工廠附近安排人手。等一切準備就緒以後,巴託羅繆和埃齊奧集結起了那支精銳部隊,準備進攻西爾維奧的大本營。埃齊奧親自挑選出了那些身手敏捷,又擅長武器的士兵。
他們慎重地制訂了進攻計劃。在接下來的那個週五之夜,一切都準備就緒。巴託羅繆的手下之一去了聖馬丁教堂的鐘塔頂上,等到月亮升到最高點的時候,他點燃了萊昂納多的工作室設計並準備的一支巨大的羅馬煙花筒。這是進攻的訊號。身穿黑色皮革護甲的精銳部隊從四個方向爬上了兵工廠的圍牆。翻過城垛以後,他們就像幽靈一樣穿過這座缺乏人手、寂靜無聲的要塞,迅速制服了少得可憐的衛兵。沒過多久,埃齊奧和巴託羅繆就來到了他們最可怕的敵人——西爾維奧和但丁面前。
但丁戴着鐵指虎,揮舞一把巨大的連枷,保護着他的主人。埃齊奧和巴託羅繆一時間難以近身,而他們的部下正在和其餘的敵人交手。
“他真是個優秀的樣本,不是嗎?”西爾維奧站在安全的城垛上,吹噓道,“能死在他的手上,你們應該感到光榮纔對!”
“見鬼去吧,混蛋!”巴託羅繆大吼道。他用手裡的長棍纏住了那把連枷,用力一拉。但丁武器脫手,連忙向後退去。“上啊,埃齊奧!我們得抓住那個肥胖的雜種!”
但丁轉過身來,手裡拿着一根綴滿扭曲長釘的鐵棒,再次衝了過來。他朝巴託羅繆揮出鐵棒,其中一枚釘子在他的肩膀上劃出了一道傷口。
“我會讓你付出代價,你這頭沒用的豬玀!”巴託羅繆吼道。
這時埃齊奧已經裝好了他的火器和彈丸,朝西爾維奧開了一槍,但沒能命中目標。彈丸擊中了磚牆,在雨點般的火花和碎片中彈開了。
“奧迪託雷,你以爲我不清楚你的來意嗎?”西爾維奧大吼道,雖然那一槍顯然嚇得他不輕。“但你已經太遲了!現在你做什麼都沒法阻止我們了!”
埃齊奧裝上彈丸,又開了一槍。但他太過憤怒,西爾維奧的話又令他不解,這一槍又射偏了。
“哈!”西爾維奧朝城垛下吐了口唾沫,但丁和巴託羅繆則在一旁打得不可開交。“你還假裝不知道!不過這也不重要了,但丁很快就會解決你和你肌肉發達的朋友。你只是在走你的蠢貨父親的老路而已!你知道我最後悔的是什麼嗎?那就是我沒能親自絞死喬凡尼。我多想拉下拉桿,看着你可悲的父親在絞索裡掙扎喘息的樣子啊!當然了,我們還會有很多時間去對付你那個飯桶叔叔馬里奧,還有你那半瘋不瘋的老母親瑪莉亞,以及你美妙的妹妹小克勞迪婭。我都多少年沒幹過二十五歲以下的女人了!聽好了,我會把最後兩個留在坐船的時候享用——海上的生活可是很容易寂寞的!”
儘管怒不可遏,埃齊奧還是記下了西爾維奧連同侮辱一起不經意地透露出的那些訊息。
到了這時候,西爾維奧的手下憑藉人數優勢,漸漸挽回了劣勢。但丁朝巴託羅繆猛地揮出一拳,戴着鐵指虎的那隻拳頭砸在巴託羅繆的肋部,逼得他蹣跚退後。埃齊奧朝西爾維奧射出了第三枚彈丸,這次它穿透了審判官那身長袍貼近脖頸的位置,西爾維奧的身體搖晃了一下,流出幾滴血來,但他並沒有倒下。他對但丁高聲下令,後者連忙轉身返回,爬上城垛,來到他的主子身邊,和他一起消失在牆壁的另一邊。埃齊奧知道牆那邊肯定有條梯子通向碼頭的梯子,於是他高聲呼喚巴託羅繆跟上自己,隨後離開了戰局,前去追擊。
他看到他們爬上了一條大船,卻也看到了他們臉上的憤怒和絕望。他循着他們的目光,看到一艘龐大的黑色帆船消失在潟湖的南部。
“我們遭到了背叛!”埃齊奧聽到西爾維奧在說,“那條船沒帶我們就啓航了!願他們都下地獄!我一直都忠心耿耿,可他們給我的卻是這樣——這樣!——的報答!”
“我們用這條船追上他們吧。”但丁說。
“已經太遲了——而且乘着這麼小的船,我們永遠也到不了島上:不過至少我們能用它來逃離這場慘敗!”
“那我們趕緊出發吧,大人。”
“說得沒錯。”
但丁轉向那些瑟瑟發抖的船員。“解開纜繩!升起船帆!打起精神來!”
在那一刻,埃齊奧的陰影穿過碼頭,踏上了那條船。驚恐的水手們四散奔逃,紛紛躍入渾濁的潟湖之中。
“離我遠點兒,你這惡徒!”西爾維奧尖叫道。
“這句侮辱就是你的遺言了。”埃齊奧說着,刺中了他的腹部,又拖動利刃,擴大了傷口。“就憑你對我的家人的侮辱,我就該割掉你的卵蛋。”
但丁站定在當場。埃齊奧對上他的雙眼。那壯漢一臉倦容。
“結束了,”埃齊奧告訴他,“你站錯了邊。”
“也許是吧,”但丁說,“但我還是能殺死你。你這骯髒的刺客。我已經受夠你了。”
埃齊奧扣動了火器的扳機。彈丸正中但丁的面孔。他倒了下去。
埃齊奧跪在西爾維奧身邊,爲他念出赦罪禱文。
“你原本要去哪兒,西爾維奧?那條船是誰的?你不是要爭奪總督的位置嗎?”
西爾維奧無力地笑了笑。“那只是個假象……我們要去……”
“哪兒?”
“太遲了。”西爾維奧笑了笑,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埃齊奧轉身面對但丁,讓他獅子般的頭顱靠在自己的臂彎裡。
“他們的目的地是塞浦路斯,奧迪託雷,”但丁嗓音沙啞地說,“希望告訴你這些能讓我的靈魂得到救贖。他們想……他們想……”但鮮血哽住了他的氣管,他的生命也隨之消逝。
埃齊奧把那兩人的錢包翻了個底朝天,卻只找到一封但丁妻子的信。他羞愧地讀了起來。
親愛的:
希望有一天,你會真正明白我這封信裡的話。很抱歉,我做了那樣的事——讓馬可把我從你身邊奪走,跟你離婚,並且成爲他的妻子。但他現在已經死了,我或許能找到讓我們破鏡重圓的方法。但我想知道,你是否還記得我?還是說你在戰鬥中受到的傷太重了?我的這些話如果沒能勾起你的回憶,又是否牽動了你的心?不過無論他們怎麼說都沒關係,因爲我知道你仍然在我的心裡。我會找到方法的,我的愛人。爲了讓你想起來。爲了讓你痊癒……
永遠屬於你的,
格洛麗亞
信上沒寫地址。埃齊奧小心翼翼地折起那封信,放進錢包裡。他會問西奧多拉是否知道這段奇怪的過去,又能否把這封信還給寄信人,連同那個不忠女子的真正丈夫死去的消息一起。
他看了看那兩具屍體,朝他們畫了個十字。“安息吧。”他悲傷地說。
埃齊奧還站在那裡的時候,巴託羅繆喘着粗氣出現了。“看來還是老樣子,你一個人就解決了。”他說。
“你們佔領兵工廠了沒有?”
“你覺得如果沒有的話,我還會來這兒嗎?”
“祝賀你!”
“萬歲!”
但埃齊奧卻看向大海那邊。“我們奪回了威尼斯,我的朋友,”他說,“阿戈斯蒂諾可以統治這兒,不必再擔心聖殿騎士團的威脅。但我恐怕沒時間休息了。你看到海平線上的那艘大帆船了嗎?”
“看到了。”
“但丁在死前告訴我說,那條船要去塞浦路斯。”
“去幹什麼?”
“這就是我必須弄清楚的事了,我的朋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