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陰與霾

“不髒,有點泥沒事,不用換了吧?”英子擡頭看看崔耀宏沉默的臉色,她知道三叔在生她的氣,她舔舔嘴脣急忙低下頭,喃喃着,“俺,不是故意的,三叔,您不要生俺的氣啊!”

崔耀宏一邊搖搖頭,他一邊走到英子身邊,他彎下腰把手裡的衣服遞給英子,“英子,女孩子要知道乾淨,不能像男孩子……去車棚裡先把衣服換上,天冷,別凍着……換好了衣服三叔帶你去吃飯!”

“嗯!”英子抓起崔耀宏遞給她的衣服,她一邊向車棚方向走着,她一邊扭臉看看在徐豪辰手裡輕輕低叫的那隻小奶狗,她滿眼不放心,她不放心什麼?她也說不清。

“孩子喜歡上它了!”徐豪辰看着英子的背影自言自語。

“她喜歡也不可以,您是知道的,帶它去青島很麻煩!”崔耀宏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他心裡很清楚他和楊玉在青島的窘況,不僅吃了上頓沒下頓,還身無定所,今兒睡在同學家的沙發上,明兒還不知到哪兒找地落腳。

徐豪辰沒有接崔耀宏嘴裡的話,他默默轉身抱着小奶狗向大車店後院走去。

“俺想把它帶到青島,可以嗎?三叔!”英子換好了衣服從車棚後面走了出來,她慢慢走近崔耀宏和徐豪辰,她擡起頭用渴望的小眼神看着她三叔崔耀宏。

崔耀宏急忙把臉轉開,他不敢看英子那雙帶着祈求的小眼神,他心裡難過,他知道,他無法實現英子的願望,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願望。

徐豪辰垂着頭、彎着腰把小奶狗身上黏的泥漿又洗淨了一遍。小奶狗很乖巧,它時不時伸出舌頭舔舔徐豪辰的大手。英子走近徐豪辰,走近那隻小奶狗,她慢慢蹲下身,她伸出小手一遍一遍撫摸着小奶狗的圓腦袋。小奶狗見到英子似乎是見到了久違的親人,它一邊昂起頭向英子輕輕“汪汪”了兩聲,一邊用它的小腦袋蹭蹭英子的小手,英子笑了,笑得很開心。

“可以!”徐豪辰搶在崔耀宏的前面回答英子,“它是狗媽媽的女兒,這個女兒走丟了,或者是它媽媽養不活她了,今兒它遇到了一個好人,一個好女孩,這個女孩要把她帶到青島去生活……它以後再也不用去流浪了。”

“它也是一個女孩?”聽了徐豪辰的話英子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英子,咱們可能,可能飯都吃不飽!”崔耀宏走近英子,他腳步遲緩,他語氣無力,他心裡想,他必須阻止英子把小狗帶去青島,青島不是天堂,那裡的日本鬼子更多,每個人的糧食都有限,有時候每天只吃一頓飯,一頓飯只是一塊幹饅頭片,或者是一碗清湯寡水的湯。

“俺,俺太喜歡它,它好可憐呀,三叔,求求您,帶着它吧,以後,以後俺把俺的飯給它吃,俺可以不吃飯,可以少吃!”英子很倔強,她把這隻小狗看成了她的同伴。

“好,英子喜歡就帶上它吧!”徐豪辰白楞了崔耀宏一眼,“你們去吃飯吧,俺看着馬車和小狗!”

聽了徐豪辰的話英子很激動,她急忙轉身向徐豪辰深深鞠了一躬,“謝謝徐叔叔!”

徐豪辰笑了,他突然喜歡上了懂事的英子和他手裡的這隻小奶小狗。

徐豪辰是蓬萊人,他在煙臺上過學,他是在煙臺登州府參加了抗日隊伍,前幾年他在濰坊待過,後來被調到了青島,因爲他長得五大三粗,黨組織安排他用馬伕做掩護爲抗日前線送情報。

“你知道嗎,你徐叔叔在老家也有孩子,他的孩子比你小不幾歲,他有四年沒回家了,所以,他喜歡你,看到你,他就想起了他的孩子!”崔耀宏擡起大手撫摸着英子的頭說。

“是嗎?徐叔叔四年沒回家啦,他的孩子一定很想他?”英子歪着頭看着崔耀宏的眼睛,“難道徐叔叔不想回家看看嗎?”

“這就是戰爭,身不由己,國是我們最大的家,爲了大家必須捨棄小家~唉,只是苦了家裡的女人和孩子,戰爭讓好多孩子失去親人變成孤兒,讓好多父母失去兒女……”崔耀宏長長嘆了口氣,又搖搖頭,他怕他說的話英子還不能理解。

“嗯”英子好像明白了什麼。

崔耀宏帶着英子邁進了大車店,大車店裡沒有多少人,只有幾張破桌子,零零亂亂地放着,東倒西歪,缺腿的用磚頭撐着;櫃檯裡還有一個低着頭擺弄着算盤珠子的掌櫃的,愁眉苦臉的樣子;在牆角旮旯裡還有三個破衣爛衫的中年男人,似乎是扛大包的苦力,他們滿身髒兮兮的,還有一臉的煤灰,他們三人躲在牆角的桌子邊上低着頭吃着東西,遠遠看過去,他們手裡拿着玉米餅子,他們嘴角邊上的鬍子上掛着玉米餅子渣,他們屁股下面是一條長凳子,他們面前的破桌子上擺着三碗白開水。

崔耀宏把英子帶到了一張破桌子面前,“英子,坐到這兒,不要亂跑,俺去看看有沒有面條?給你來一碗清湯麪好嗎?”

“好!”英子突然想起了徐豪辰,“給徐叔叔買一碗好嗎?”

崔耀宏腳步猶豫了一下,他回頭看着英子,他點點頭,“可以!”英子的善良讓崔耀宏欣慰。

就在這時,突然從外面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還有“砰砰”槍聲。崔耀宏一驚,他的目光掃向門口,只見一個十幾歲男孩氣喘吁吁跑了進來,他幾乎撞進崔耀宏的懷裡。這是一個英俊的男孩,面部輪廓完美的無可挑剔,烏木般的黑色瞳孔英氣逼人,不僅大眼睛還是雙眼皮,劍一般的眉毛不僅濃密還修長,高挺的鼻樑不僅精緻還透着俊秀,不薄不厚的嘴脣不僅脣色紅潤還特別像一條小金魚。男孩看着歲數不大,滿臉的稚氣未脫,可是,個子足有一米七左右,好一個英氣逼人的男孩,崔耀宏暗暗讚歎。

“誰在追你?”崔耀宏伸手抓住眼前男孩的肩膀。

“是日本人!”男孩慌忙回答。

“你做了什麼?”崔耀宏着急地問。

男孩擡起頭認真看着崔耀宏眼睛,搖搖頭。

“你老實回答,我們會幫你!”崔耀宏嚴肅又緊張地盯着男孩剛毅的臉,壓低聲音,“快說,發生了什麼?”

“我打傷了一個日本人,他殺了一個女人!”男孩咬咬牙,他臉上瞬間升起一股怒氣,“可惡!如果俺手裡有槍就好了~”

“來,過來,這件衣服是我女兒剛剛換下來的,你穿上,可能有點小,這是女孩的長袍,穿你身上也許還可以當一件上衣,上面有點泥,還有點瘦,你穿上它去後院找一個身邊跟着一條小狗的男人,他會救你!”

“嗯!”男孩抓起崔耀宏遞給他的衣服匆匆忙忙往後院而去。

崔耀宏扭臉看向英子,英子坐在原地目瞪口呆,她似乎是被突然發生的狀況嚇傻了。崔耀宏又擡起頭看着躲在牆角瑟瑟發抖的三個男人,他壓低聲音說:“大家都是中國人,剛剛你們也聽到了這個孩子說了什麼?大家知道鬼子爲什麼追他了吧?只要你們閉口不語,一問三不知即可!”

在場所有人都使勁點點頭。

崔耀宏轉身走近櫃檯,櫃檯裡的掌櫃的使勁垂着頭,“俺沒看見,俺沒看見!”他一邊哆嗦,一邊向崔耀宏擺手。

“好,只要您什麼也沒看見就挺好的……”崔耀宏話還沒說完,門口就傳來了吆五喝六的聲音,崔耀宏靈機一動,他急忙轉換話題,向掌櫃的大喊,“掌櫃的來四碗清湯麪!”

掌櫃的一激靈,他擡起頭,他一邊拍着他的胸膛,他一邊使勁清清嗓子,“嗯,客官去坐着吧,麪條一會送過來!”掌櫃的又回頭向後廚喊了一嗓子,“四碗清湯麪!”

崔耀宏慢慢回到英子身邊坐下,就在這個時後,兩個日本浪人手裡攥着長刀從外面躥了進來,其中一個日本浪人走路一瘸一拐。他們身後還有一個手裡抓着長槍的二鬼子。

日本浪人窮兇極惡地呲着牙,咧着嘴,殺氣騰騰地掃視着大車店裡的每個人,一個日本浪人抖一抖肩膀,昂着盛氣凌人的頭顱,他走到櫃檯前把他手裡的長刀“啪”拍在櫃檯上,櫃子上的酒瓶瓦罐“稀里嘩啦”,櫃檯裡的掌櫃的嚇得臉色蒼白,目光呆滯。

“喂!”日本浪人用不算流利的中國話呵斥着:“你的,看到一個男孩,不,是一個男人,從這邊跑過,不,是逃過,有沒有?”

崔耀宏擡起頭斜了一眼掌櫃的。

掌櫃的慌忙搖搖頭,“就這幾個客人,您看看,看看有沒有你們要找的人?”

兩個日本浪人再次環視了一圈四周,他們惡毒的眼神從英子臉上掃過。

崔耀宏看了一眼英子,長長嘆了口氣,“唉,英子,爹帶你去青島看病,希望你能好起來,你娘說怕你的肺病傳染給你的弟弟,所以,所以不讓你留在家裡……你不要記恨你娘呀!”

站在日本浪人身旁的那個二鬼子聽見了崔耀宏的話,他慌忙向兩個日本浪人悄悄耳語。

英子多聰明,她瞬間明白了她三叔話裡的意思,她故意用手抱着嘴巴連續不斷地“咳咳咳咳咳”。

兩個日本浪人聽了二鬼子的解釋,他們又看到不斷咳嗽的英子一臉蒼白和病疼,他們急忙捂住嘴巴跳開身子,他們一邊倉惶地退着離開了大車店,他們嘴裡一邊罵罵咧咧,他們都沒有去後院搜查就被英子的咳嗽聲嚇跑了。

“客官,您的四碗清湯麪……”掌櫃的在招呼崔耀宏。

“把那三碗麪條給那幾個朋友!”崔耀宏一邊對掌櫃的說,他一邊向牆角的三個男人努努嘴角。

掌櫃的點點頭,“俺明白!”

英子看看她三叔崔耀宏,崔耀宏向她笑了笑點點頭。英子又把眼睛轉向那三個破衣爛衫的男人,只見那三個人手裡捧着熱氣騰騰的麪條,滿臉是受寵若驚的樣子,只一會兒,他們像是說好了似的一起低下頭狼吞虎嚥,大口朵頤。

英子低頭看看她手邊的那碗麪條,她又擡起頭看看她三叔崔耀宏,她猶豫了。

“快吃吧!吃飽了咱們就趕路。”崔耀宏看着英子的眼睛溫和地囑咐。

英子心裡想,三叔口袋裡也許只有買四碗麪條的錢吧,此時此刻三叔把一碗麪條給了她,她如果吃了,三叔和徐豪辰叔叔就要餓肚子,英子突然想起了她離開家門時娘塞給她的包袱,那裡不僅有衣服,還有鍋餅和煮雞蛋。

“三叔,您吃吧!”英子把那碗麪條推到崔耀宏面前。

崔耀宏笑了笑,搖搖頭,“英子吃,三叔不餓!”

第一次出門,第一次在外面吃飯,英子心裡那個難受,她明白了舅母劉氏曾說的話,抗日遊擊隊員不僅吃不飽飯,冬天身上衣服單薄,主要他們手裡還沒有好的武器,多半是大刀和斧頭。

沒想到穿着整潔的三叔也是這樣,他說有時候一天吃不上一頓飯,現在看來,那一定是真的。

回到大車店的後院,英子看到徐豪辰蹲在大車旁邊,徐豪辰手裡正抓着一塊玉米餅子啃食,他還把他手裡的餅子渣渣給那隻小奶狗吃。英子更難過了,她眼睛裡瞬間溢出了淚水,她決定把那隻小奶狗送人,她突然彎腰抱起小奶狗往大車店裡走去。

徐豪辰擡起頭驚愕地看着英子急匆匆的背影,他以爲崔耀宏與英子說了什麼,他把目光又轉向崔耀宏,崔耀宏搖搖頭。

英子抱着小奶狗又回到了大車店,她腳步遲疑地靠近櫃檯,“掌櫃的,這隻小狗給你們好嗎?您收留它吧,它沒有媽媽~”

掌櫃的一邊擺弄着他手邊的算盤,一邊頭也不擡地搖搖他的下巴,“人都吃不飽,不要!”

“它可以看門!”英子幾乎哀求。

“不要!”大車店的掌櫃突然擡起頭盯着英子吼着,“你沒聽見俺說話嗎?俺說不要!去,去,該去哪就去哪,不要在這兒哭哭啼啼,晦氣!”

英子抱着小奶狗不知所措。

“給俺吧!”一個稚嫩的聲音,也是一個鏗鏘有力的聲音。英子擡起頭順着那個聲音看過去,眼前站着的是三叔剛剛幫助的那個男孩。

“你,你要它?”英子不太相信對方,“你會一直保護它嗎?”

男孩向英子使勁點點頭,同時伸出了一雙手。

英子遲疑了一下,她準備把小奶狗遞到眼前的男孩手裡,她又猶豫了一下,“俺給它起個名字好嗎?你看它一身黃毛,就叫它黃丫頭吧!好嗎?”

“好,就叫它黃丫頭!”男孩說話聲音真好聽,似乎也很熟悉,英子一時想不起來曾在哪兒聽到過這個聲音。

“你住哪兒?”英子還是不放心,“以後俺去看它!”

“俺住在掖縣沙河鎮,俺告訴你名字,你也找不到俺,不僅因爲重名的人很多,俺還有好多名字,嘿嘿!”男孩看看英子,“俺走了,俺三哥在前面等俺!謝謝你三叔幫助了俺,俺把你那件衣服交給了那個徐師傅,有緣再見!”

“沙河?俺是崔家村的,俺叫英子!”英子認真地看着男孩的臉說。

“知道,那個徐師傅已經告訴俺了,再見!”男孩一邊說着,一邊抱着黃丫頭躥出了大車店,一眨眼的工夫就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英子無精打采地回到了大車店的後院,她似乎丟了魂,丟了一個可愛的、可憐的生命,她心裡很難過。

徐豪辰看到英子空着手回來了,他驚訝地看看崔耀宏,又看看英子,輕聲問,“那隻小狗呢?”

英子垂下頭,“徐叔叔,俺把小狗送人了,送給剛剛那個男孩了!”

“哪個男孩?他?!他去哪兒了?”崔耀宏知道英子嘴裡的男孩是誰,他笑笑點點頭,他連聲說,“英子,不要難過了,三叔相信他一定會好好待它的,放心吧。”

徐豪辰也點點頭。

“真是一個勇敢的男孩!”崔耀宏自言自語,“俺今兒一眨眼就喜歡上了他。”

“還是一個懂禮貌的男孩!”談到那個男孩徐豪辰滿臉露出喜愛之色。

“不知他是哪兒人氏?”崔耀宏有點失落,“俺都沒來得及問問!”

“他是沙河的!”英子說。

“奧,他告訴英子了?”崔耀宏低頭看着英子故意問。

“他也告訴俺了,他說他和他三哥出來,準備去青島他的姐姐家,他姐姐在青島西鎮居住,他還說他三哥在前面一個酒店喝醉了,他本是出來走走,看見兩個日本浪人調戲一個婦女……那個婦女不從就被兩個日本浪人殺了,他一生氣從懷裡拿出彈弓,他打傷了其中一個日本浪人……”

“嗯,一個小英雄!”崔耀宏翹起大拇指,他突然又皺皺眉頭,“是不是他?”

“誰呀?”徐豪辰看着崔耀宏的眼睛問。

“聽沙河的同志說,有一個男孩,他家弟兄四個,他排行老四,他被鬼子抓去修碉堡,他白天修,晚上他就去給推倒,後來,鬼子發怒,要殺人,同志們就讓他逃了!”崔耀宏點點頭,滿臉喜色,“一定是他!”

一路上,崔耀宏和徐豪辰都在讚美那個男孩,他們似乎忘記了英子的存在,英子捲縮在車棚裡沉默無語,她心裡只惦記着那條孤獨的小狗,慢慢地,英子在兩個男人的絮叨聲裡睡着了。

到了青島,英子被崔耀宏送到了一個姓葉的人家,這家人六口人,有一個歲數很大的祖母,走路彎着腰,看人從下往上看;還有一個瘦的像麻桿的女人,女人嘴裡吐着菸圈,她的每個手指都染的像血一樣紅,模樣很俊;葉家還有四個孩子,老大比英子大兩歲,是一個男孩,男孩下面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大妹妹今年十一歲,二妹十歲,小弟弟今年快七歲了。

崔耀宏告訴英子說葉家這個女人在青島臺東紅舞廳做事。做什麼事英子也不敢問,也不想問。崔耀宏把英子送到葉家之前就對英子說,“這個女人不是壞人,她不是大家看到的那樣,那一些孩子都是孤兒,只有那個老太婆是那個女人的母親……在青島能找一個居住的地方很少,三叔只能暫時把你送到葉家!”

英子想問三嬸在哪兒?她話到嘴邊也沒有問出口。

“三叔要去一趟河北,過幾天你三嬸回來,她會來葉家找你!然後,如果可以,等你適應了這種生活環境,我們的同志就把你送進頤中捲菸廠。”崔耀宏說。

英子把她包袱裡的煮雞蛋塞進崔耀宏的衣服口袋裡,“這一些給你和徐叔叔!”

“好!”崔耀宏也沒有推讓。

“三叔……”英子真的不想住在葉家,她第一次看到那麼擁擠的屋子,還有那個神秘兮兮的女人,還有像影子一樣的老人。她們見到英子時面無表情,好像她們已經習慣了人來人去,習慣了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們面前的陌生人。

“怎麼啦?”崔耀宏低下頭看着英子,他猜到了英子想問什麼?“英子,三叔其實也沒地方住,三叔暫時住在同學家……”

崔耀宏垂下頭,他眼圈泛紅,“一切都會好的……三叔不能每時每刻保護你,我已經拜託葉小姐了,她會保護你的。英子,三叔的囧樣,你以後見了你娘不要說呀,說了,她們又該擔心了。”

英子點點頭,她真的沒想到三叔會過得如此窮困潦倒。

“你的錢呢?”英子知道祖父曾給三叔留下好多錢,娘曾說祖父留給三叔的錢,他這輩子花不完,爹活着時也常常給三叔寄錢,他怎麼會沒錢?

“那一些錢買了武器,你是知道的,我們抗日隊伍需要武器,直到現在,我們的武器裝備遠遠落後與日本人……”崔耀宏沒有繼續說下去,他怕英子聽不懂,他擡起大手摸摸英子的小腦袋,“一切都會好的,只要打跑日本侵略者,一切都會好的!”

英子使勁點點頭,她相信她三叔的話,只要打跑日本鬼子一切都會好的。

英子第一天住進葉家,葉小姐讓英子睡在那個老太婆的房間裡,這個沒有窗戶的房間放了兩張牀,兩張牀把這個房間擠得滿滿的,兩個女孩睡在老太婆牀上,老太婆睡在她們外面;另一張牀上睡着那個最小的男孩,英子就被安排和那個男孩睡一張牀。“他晚上總起牀,那個痰盂放在牀下面,他自己會照顧自己……哥哥長大了,還要上學,晚上還要學習,所以,你們儘量不要打擾他!”葉小姐的話很溫柔,聲音也細小,她走路的樣子很好看,美麗的旗袍包裹着她纖細的腰身,從後面看就是一個美人,從前面看面無表情。

早上很早有一輛小轎車在樓下等葉小姐,葉小姐扭着身子走下樓,她手裡似乎永遠拎着一個小包,還有一根沒有點燃的香菸。從樓上看下去,葉小姐也會笑,她笑的很燦爛,尤其面對着那個從車裡走下的那個老頭,那個老頭有六十幾歲的樣子,穿着筆挺的衣裝,還扎着領帶,看着那個老傢伙,英子不由自主想到了崔家村的張保長。

葉小姐被那個老頭摟進懷裡,一會兒,葉小姐先上了車,接着那個老頭把他熊一樣的身體也塞進了車裡。

英子在葉家的第一天,她似乎變了一個人,她開始沉默,她真的不適應葉家的生活。吵鬧不休的兩個妹妹,還有一個上蹦下跳的弟弟,還有一個手裡拿着柺杖不停敲打地面的老太婆,“停下來,你們快停下來,你們想把日本憲兵隊招來嗎?”老太婆大聲地吼着,她蒼老又沙啞的聲音蓋過了所有人的聲音。

慢慢地,英子明白了,老太婆是用日本憲兵隊來嚇唬年幼無知的弟弟妹妹。

第二天,做飯的時候,老太婆把英子喊到她面前,“你,以後就喊你英子!”

“是!”英子急忙向老人彎腰施禮。

“你不知道應該喊我什麼嗎?”老人彎着腰,她把她迷瞪瞪的目光從地面上擡起來,她直視着英子的眼睛,“你不願意說話嗎?”

“祖母,俺可以喊您祖母,可以嗎?”英子心裡不想得罪眼前的老人,她聽到葉家三個孩子都喊老人祖母,她也應該喊老人祖母。雖然老人嘴裡的話聽着不順耳,看人的眼神也帶着嚴厲,英子明白此時她正寄人籬下,做事必須小心翼翼,不能得罪葉家任何人。再說老人也沒對她做什麼,也沒有向她大呼小叫,老人做的飯也沒有不給她吃。

老人笑了,她微笑着向英子點點頭,她似乎對英子的稱呼很滿意。英子突然覺得老人笑起來很慈祥,很溫暖,英子也笑了。

老人聲音瞬間溫和,“真是一個聰明的女孩,你老家是掖縣?你的口音帶着掖縣味……”

“是!”英子使勁點點頭。

“俺老老家也是掖縣,是郭子店……後來跟着家裡人去了東北……”老人唉聲嘆息。

“聽俺娘說過那個村子,只是,俺沒去過!”英子很誠實。

“今天俺教你學做高粱米飯,用電鍋,不是用柴火。”老人踮着小腳往前走了幾步,“這兒有一個廚房,雖然很小,沒有你家廚房大,但,它有一個優點,沒有草木灰味!只有油煙味,油煙也會被抽走,那個叫抽風機。”老人用力擡高脖子,然後她擡起一根手指指着牆上一個洞,英子順着老人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那個洞裡有一個黑乎乎的風扇,像她兒時手裡的風車,只是它多了幾個翅膀。風扇下面連着一根繩子,老人抓起那根油兮兮的繩子說:“這是開關!”

開飯了,桌上只有兩盤菜,一盤醃黃瓜,一盤豬油燉土豆。老人讓英子給妹妹弟弟盛高粱飯,她又讓英子給她盛了半碗,她一邊用缺牙的嘴巴“吧嗒吧嗒”嚼着鹹黃瓜片,一邊絮絮叨叨,“你們的娘掙錢不容易,還養着一個住校的,還有咱們這麼多張吃閒飯的嘴,昨天英子來,咱們葉家沒有準備,今天咱們用豬大油燉幾個土豆,比平日裡多用了半小勺豬油……”

老太婆只吃了幾片黃瓜鹹菜,她的半碗飯吃了大半天,英子收拾碗筷時老人嘴裡還在嚼着……其實,英子也只吃了一塊豬油燉土豆,那一塊還是老太婆用筷子夾給她的。那一碗豬油燉土豆剛剛放上桌子就被弟弟妹妹搶沒了,老人滿臉帶着尷尬,從她嘴裡卻沒有聽到一句埋怨,只有唉聲嘆息。

老人滿目慈愛,一臉滄桑,單薄的幾縷頭髮像秋日的霜,半遮半掩着頭頂,臉上條條皺紋,好像承載着她一波三折的往事,一雙粗糙的手爬滿了一條條蚯蚓似的血管。

許久,老人擡起頭不好意思地看着英子,她問英子吃飽了沒有?英子點點頭,英子實在吃不下,她有點想家,還有點心酸,不知爲什麼心酸,她自己也不能解釋那種感覺,她感覺到眼前的老人很善良,老人把好吃的讓給孩子們,自己卻捱餓。英子小心翼翼地看着老人那張滿是皺紋的臉,輕輕問,“祖母,您吃飽了嗎?”

“吃飽了,老人吃不多,你們正長身體的時候,你們應該多吃,尤其你,都十二歲了,個子還沒長起來!”老人一邊絮叨着,一邊上上下下打量着英子,她滿嘴是惋惜。

英子急忙跑進裡間,她從包袱裡拿出一個圓圓的鍋餅,她使勁掰開,她先遞到老人手裡,“祖母,給,這個很好吃!”

“祖母牙不好,咬不動了,你們吃吧!”老人微笑地搖搖頭。英子把鍋餅分給弟弟妹妹,然後她把小的一塊掰成很小一點點遞給老人,老人抓起一塊慢慢送進嘴裡,然後慢慢嚼着,她眯着眼睛,嘴裡還輕輕唸叨,“真香,有那個味道,老家的味道!”

第三天,英子已經適應了葉家的生活,她看到弟弟妹妹的衣服破了口子,她會往老人要來針線幫他們縫衣服。那個葉家哥哥英子幾乎沒看清他的模樣,他每天很早就離開了家,很晚纔回來,回來也不跟任何人打招呼,然後他把他自己關進那個只屬於他的房間。

第四天,英子三嬸楊玉來到了葉家。楊玉先見過了葉家祖母,然後又逗了逗弟弟妹妹,然後她準備把英子帶出葉家。

“你,你要帶走英子?”葉祖母有點着急,就三天功夫她喜歡上了心靈手巧的英子,她心裡真的不捨得英子離開。

“大娘,俺侄女這幾天打擾您了,等我們安置下來再來看您!”

“一定來呀!”葉祖母垂着頭抹眼淚。

“祖母,以後俺一定來看你們!”英子心裡酸酸的,淚珠滾到了她的嘴角。

英子也不知道,她與葉家的緣分不只是這短短的四天。

路上,楊玉告訴英子說,葉家祖母名字陳蘇坤,也曾是葉家八擡大轎擡進門的大小姐,葉小姐葉靜是她最小的女兒,也是葉家唯一留下來的根。十一年前在東北奉天,葉家上上下下三十多口都死在了日本人的炮火下,陳蘇坤睜開眼時,滿目是斷壁殘垣,她聽到了上高中的女兒葉靜站在院子裡哭喊着“爹,娘,祖母,祖父,哥哥,姐姐~”

女兒的一聲聲淒厲的呼喚,讓陳蘇坤知道,葉家只剩下了她們娘倆啦。1932年陳蘇坤帶着她的女兒葉靜跟着逃荒人到了河北境界,在這兒,她們再次遇到了鬼子攻打古北口,葉靜參加了抗聯,認識了崔耀宏和揚玉,當時崔耀宏身邊帶着一個三歲的男孩,那個男孩就是新修。1934年,宋先生在河北境界收養了兩位戰死的戰友的兩個嬰兒,這兩個嬰兒就是新麗新菊。

崔耀宏把年幼的新修交給了葉靜,崔耀宏告訴葉靜,新修父母被日本的暗殺團殺害了,拜託葉靜把新修好好養大成人。

宋先生因爲要去北平找他的兩個兒子,他把新菊新麗交給了楊玉,楊玉爲了留在古北口繼續參加抗戰,她把幼小的新麗新菊也交給了葉靜,葉靜把三個孩子同時交給了她母親陳蘇坤。黨組織安排人把陳蘇坤和一些抗聯家屬送到了天津,後來她們輾轉到了青島。

陳蘇坤帶着三個孩子來到了青島後,青島的地下工作者給陳蘇坤安排了住所,並且安排了一個保姆,這個保姆吃不了苦,就不聲不響地離開了葉家。沒辦法,黨組織安排葉靜回到了青島……葉靜去嶗山執行任務時又撿回一個幼兒,這個幼兒就是新新……楊玉把葉家的情況簡單地告訴了英子。英子似乎在聽故事,葉家的故事深深觸動了她幼小的心靈。

英子跟着楊玉來到了黃臺路,他們七拐八拐到了一處漁民村,離着漁民村還有一段路就聞到了一股魚腥味。“這兒條件不一定比葉家好,但,好歹是自己的家,這是你三叔託朋友租下來的房子,一間平房,很廉價,也很安全。”楊玉說。

英子懂事地點點頭。

“明兒我帶你去華陽路轉轉,華陽路20號就是頤中捲菸廠,每天上下班的人很多……如果,你願意,你三叔的同學就給你找人進去上班,你看可以嗎?”

英子又點點頭,“好!”英子心裡想,只要每天能夠讓她見到三嬸她就很滿足。

頤中捲菸廠在華陽路20號,華陽路初建時爲砂土路,是日本1914年第一次侵佔青島建的,當時稱爲彌生町。在1922年中國北洋政府收回青島,第二年改名華陽路。1938年日本軍隊再次侵入青島後,霸佔了頤中捲菸廠,對菸草實行軍事統制,並且日本人規定捲菸僅供日本軍用。菸廠裡設總監理官(所長)和廠長各1人,並聘一名華人爲經理,工人都是中國老百姓,大多是一些婦女和童工,工人的工作量很大,真是苦不堪言。同時菸廠工人更是遭受了百倍凌辱:下班時,必須排隊等候搜身檢查;廠裡駐有日本憲兵,設有刑訊室,對工人動輒嚴型拷打;每天早上,日本人還要對工人進行“軍事訓練”,要求無論男女老少一律按時參加,若發現有動作不整齊的,就會肆意進行毒打、侮辱。

1942年的冬天,英子進了頤中捲菸廠。楊玉給她準備了一個花布包,花布包裡有一個鐵飯盒,盒裡裝着一副竹筷子,一個饅頭,還有兩條小鹹魚,兩條小鹹魚比手指頭長不多少;還有一個桃子,比一個大棗大不多少。“別丟了花布包!”楊玉囑咐英子。

英子知道,她懷裡的花布包是她三嬸的一件衣服做的,三嬸還特意囑咐英子在花布包上面繡了一隻漂亮的花貓。

英子剛踏進捲菸廠,她剛剛把她手裡的證件遞給門口的守衛,一個手裡握着刺刀的日本軍人向英子走來,他伸出一隻大爪子,像抓小雞似的把英子從地上提起來,他嘴裡不知喊着什麼,英子有點害怕,她回頭看着廠院門口外面,她看見三嬸一邊向她擺手,一邊抹眼淚,英子想喊三嬸,她沒敢喊,她也不敢掙扎,她就這樣被那個日本鬼子提着扔進了一隊人羣裡。英子好不容易站直了身體,她看到她身邊都是一些婦女和兒童,有的看着比英子大十多歲,有的看着比英子大不幾歲,一個個臉上沒有一點笑容,只有一臉的疲憊不堪,她們身上的棉襖不僅單薄又破舊,她們每個人的手都是黃蠟蠟的,那是洗不淨的煙色,如同她們的臉色,一點血色都沒有,只有行屍走肉般的癡呆。可是,她們的身體站的筆直,像馬路邊上的電線杆子那樣直溜,似乎接受過訓練或者吃過什麼藥物。

正在這時,那個鬼子兵在隊伍前面喊話,英子不知他喊的什麼,她看到四周的工人一個個伸出右腳,她也學着他們的樣子伸出右腳挺直腰桿。接着,隊伍往前走,英子想回頭再看看廠院門口,看看她三嬸楊玉是否還站在門口外面抹眼淚,已經來不及了,因爲她身後的人一直往前推着她的小身體,她就這樣被推“擠着”着邁進了一個大大的車間,車間裡機器轟鳴,聽不見說話聲;頭頂的燈很多,也很高,擡頭看上去,卻只看到一點點亮光,那點點亮光在煙霧裡時隱時現,看不清每個人的臉,只有模糊的人影有序地按部就位。車間裡到處是菸草味,讓英子想起了她舅母劉氏手裡的菸袋,英子調皮時也玩過她舅母的菸袋,那裡裝着稀碎的菸葉,輕輕聞一下,還有絲絲香氣,而,此時四周所有的空氣裡都瀰漫着厚厚的煙味,讓人喘不動氣,還有點噁心。前面一個人影悄悄拽了一下英子,壓低聲音說:“你是剛來的?你離我三尺距離站好了,你看看,看看,手下有一個盒子,這個盒子裡是捲菸紙,轉送帶上是菸葉……”英子的確看到自己身子前面有一個長長的傳送帶,傳送帶上有一些稀碎的菸葉,那一些菸葉是從最前面那個轟鳴的機器裡吐出來的,英子學着前面那個女孩的樣子,她先抓起身旁鐵盒裡一張四釐米左右的紙條,又抓起菸葉……“還有,把它們裝進盒子裡,只裝二十根……”女孩扭臉看着英子低低囑咐。英子一愣,她順着女孩的手往前看,另一個傳送帶送過來一些紙盒,紙盒外形還有圖案,看不清畫了什麼,英子小心翼翼抓起那個比她巴掌還大的盒子,她把她剛剛卷好的菸捲小心翼翼放進去,正好放二十根……英子的一雙小手不笨,真的很靈巧。

監工手裡拿着皮鞭在車間裡走來走去,他大聲地吼着,“不想活了!”“擡起頭,瞌睡蟲!”接着就聽到了皮鞭帶着風聲掃過,其中夾着幾個工友痛苦的慘叫,英子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冷戰。監工從英子身後走過幾趟,沒有對英子說一個“不”字。英子第一天來,她滿眼的新鮮與稀奇,她的一雙小手緊張地忙碌着,她一點睏意也沒有,主要她怕身後監工手裡的長鞭子。

一天很快過去了,英子跟着下班的隊伍走出車間時,她發現廠院裡的燈都亮了,天黑了!廠門口的鬼子警衛兵換了人,他們依舊一臉惡毒,他們把走過門口的每個工人都檢查了一遍,他們是在搜身。

英子也被他們搜了身,他們還把英子懷裡的布包翻開檢查了一遍,把飯盒也打開看看,裡面什麼也沒有,然後他們嘴裡喊着“滾!”

英子氣憤地怒起臉,她心裡突然感到說不上的難受,還有一種被羞辱的感覺。

“英子!”是三嬸楊玉的聲音。英子擡起頭,前面的角落裡站着幾個家長,好像他們是來接孩子放學的,如果是那樣該多好呀!

“英子,累嗎?”楊玉走近英子,她一邊撫摸着英子的頭,一邊彎下腰溫和地看着英子的眼睛問。

英子搖搖頭,不好意思地笑笑,“就是有點困!”

楊玉沉默地拉起英子的小手往前走。

“監工打你了嗎?”楊玉突然又停下腳步,認真打量着英子。英子急忙搖搖頭,“三嬸,您也知道監工打人?”

“嗯,他們……”楊玉擡起雙手抓緊英子瘦弱的肩膀,憂心忡忡,她聲音猶豫:“英子,你能行嗎?”

英子點點頭,“能!”

“前幾天有幾個孩子被他們打死了,還有幾個年老體衰的……英子,裡面的任何東西咱們都不能帶出來,知道嗎?”楊玉認真盯着英子的眼睛,緊張地囑咐,”一定記住三嬸的話呀!”

“俺知道!”英子點點頭,“不屬於俺的,任何東西俺都不會要,更不可能去拿,這個道理俺從小就知道,三嬸,您放心吧!”

英子咧咧嘴角,她擡頭看看楊玉的眼睛,“小時候俺父親就教育我們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俺明白!”

楊玉笑了,她感覺英子真的不是一般的聰明,她吊着的一顆心放下了。

前面到了黃臺路,楊玉站住腳步,她輕輕拍拍英子的頭,她又彎下腰看着英子的眼睛,“英子,如果有事,菸廠裡會有人聯繫你,你一定要用腦袋把他寫的字或者說的話帶出來!”楊玉又壓低聲音囑咐,“注意安全!”

“有人找我?今天沒有人找我呀!”英子恍惚地搖搖頭,英子總歸還是孩子。

楊玉把放下去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捲菸廠裡的同志爲什麼沒有聯繫小英子,他一定是對英子不放心,英子雖然已經十二歲了,個子不足一米五,清瘦的體型,精美的五官,粉白的膚色,一張典型的娃娃臉。

“只要你保守秘密,不亂說話,不去相信別人,不害怕,一定會有人找你的!”楊玉輕聲囑咐英子,她又囑咐她自己:不要太心急,畢竟這是英子第一天上班。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了,英子覺得過得那麼慢,她每天像一個陀螺,每天累得睜不開眼,她常常走着路也能睡着了,她不敢睡,她怕,她怕捲菸廠監工手裡的鞭子,她更怕站在車間門口外面手裡攥着刺刀的鬼子,她更更害怕她會像其他工友一樣被抓進鬼子的刑訊室。

監工在吼,“困了就去刑訊室喝幾口水!”聽着是一句人話,這是監工翻譯日本鬼子的話。被鬼子抓去刑訊室的工人沒有一個平平安安回來,他們被鬼子摁着頭塞進水缸裡,直到鬼子累了,直到工人怕了,直到工人還能喘氣,他們不可能讓那一些工人死去,死了誰爲他們幹活?他們就這樣毫無人性地折磨着、恐嚇着捲菸廠的每個工人。

中午吃飯的時候一個男人走過車間門口,他的目光在英子身上掃過,英子和幾個工友蹲在牆角吃飯。英子一邊啃一口橡子麪饅頭,她一邊咬一口小魚乾,她沒有發現有人正遠遠地注視着她。

這個男人五十幾歲的樣子,不胖不瘦,不青不白的胡茬子,還有一張會笑的臉,他眯着眼睛,他甩着他手裡的毛巾,他的工裝上油澤澤的。“他是燻烤車間的單師傅!”有人小聲地嘀咕。英子擡起頭,她發現了工友嘴裡嘀咕的那個男人,她覺得這個男人歲數和她父親歲數差不多大,英子的目光和那個男人深沉的目光撞在一起,英子不好意思地向對方點點頭。

那個男人慢慢走近英子,他的眼睛盯在英子的花布包上,“好漂亮的小貓,活靈活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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