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先生,您老話重了,他們總歸是孩子,唉,也是的,英業應該知道您來了,他怎麼不先來見見長輩~邱先生您一定多擔待啊,等英業回來,俺一定絮叨他幾句,都當爹了,還沒長大似的~”
“哪裡?哪裡?這不能怨孩子,孩子有事,有事。”邱先生一邊吞吞吐吐,一邊不好意思地擡起右手扶扶他鼻樑上的眼鏡,一副難爲情的樣子,“如果因爲俺這次來而耽誤了孩子們的大事,俺更會自責。”邱先生好像知道點什麼,他擡起頭看看堂房門口,“如果,孩子們需要俺做點什麼,俺心裡踏實點,俺至少還能做點什麼,那樣,感覺俺還有點用處的~”
聽了邱先生的話王氏心裡很高興,“當然有用處,有用處,邱先生,俺年前就讓秋霞帶話給您,說讓您和親家母來俺崔家,您和親家母過來俺就輕鬆啦,您,瞅瞅,小的小,有時候出趟門都出不去,甚至踏出這院子都不敢,俺崔家真的很需要親家過來幫忙啊……”
邱先生知道王氏把他的話領會差了,他也不反駁,他只尷尬地點點頭。
邱先生雖然有很高的文化,卻不太善言,自從崔耀宗離世後邱先生就似丟了魂,話更少了,大半年過去了,他似乎剛剛清醒過來,他常常情不自禁走到崔家村附近也不敢踏進崔家大院,他心酸呀,他更心疼,崔耀宗是他的親家,更是他的知己,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而這個知己先他而去,他何止是空寂?他活着的精神氣也隨之而去。
看着沉默寡言的邱先生,王氏心升可憐,可憐邱先生的矜持與拘謹,“邱先生,您,您可不要把自己當外人啊!咱們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呀!”
“大太太,本來想等秋霞回家過年的,今兒,俺也沒跟您打招呼,唐突帶着她娘過來了,太魯莽,叨擾您了,望您不要見笑啊。”邱先生似乎還想要說什麼,他猶豫了一下,然後擡起不安的眼睛再次瞅瞅院子,嚥了一下口水,欲言又止。
這個時候英子端着茶盤從後院過來,她見了邱先生急忙鞠躬,“邱先生過年好!”
“咳,二小姐好,二小姐長高了!”邱先生一邊說着,他一邊急忙伸手接過英子手裡的茶盤輕輕放到桌子上。
“哪裡呀,這個孩子似乎不長個,俺還擔心是不是去年生病給耽誤了長個子?”王氏一邊嘆息着,她一邊雙手抓起茶盤上一杯熱氣騰騰的茶遞給邱先生,她又搖搖頭,“唉,就怕她隨了她祖母,她祖母個子不高。”
“孩子還小,不耽誤長個子~”
正在這時,旁邊的內房裡傳來了嬰兒的啼哭聲,王氏急忙站起身,“邱先生,失禮了,您自個先喝着,俺去看看孩子。”
“好,您忙!真好,真好!”邱先生嘴裡連着說了幾個“真好”。英子不明白邱先生嘴裡的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她看到邱先生臉上瞬間升起一層微笑,那層微笑久久掛在邱先生的臉上。
“二小姐沒出去玩玩?”邱先生一邊低頭噓了一口茶水,他一邊看着英子溫和地問。
英子搖搖頭,“俺娘她們不讓俺出去!”
“對,一定要聽大人的話,這個時候外面不安定!”
“嗯,俺知道,外面有鬼子~”英子站在她母親剛剛坐過的椅子旁,她一邊禮貌地回答邱先生的話,她一邊打量着邱先生。
單憑外表來看,邱先生真的是個體面的人,他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學者氣質。他頭上依然戴着一頂瓜皮帽,他的鼻樑上依然掛着一副金邊眼鏡,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一張飽經風霜的臉,兩隻深陷的眼睛深邃明亮,看上去很有精神;他的身形還是那樣高大清瘦,不厚不薄的長袍裹着他骨瘦嶙峋的身體,似乎他身上每塊骨頭都堅硬似鐵,語氣反而平順如棉。
“這天,這天是要下雪呀?”邱先生擡起頭看着院子自言自語。
英子順着邱先生的目光看過去,天突然陰了下來,冷風越過了牆頭,從街上躥進了院子,張伯剛剛剪的石榴樹枝條還沒來得及收拾,被風吹得滿院跑。
張伯手裡的大笤帚在揮舞。
“這老天真的不給一個喘息空間嗎?”張伯嘴裡的話聽着非常着急,還有埋怨,他是在埋怨突變的天氣?他還是在擔心着什麼?
就在這時崔英業急匆匆踏進了院子,他身後還跟着一個陌生男人。
“大少爺回來了!”張伯聲音裡透着歡喜。
“嗯,張伯,俺老丈人呢?他老人家不會責怪俺吧~”
“沒有,邱先生不是那種愛計較的人,他在堂房喝茶呢~”張伯輕輕回答。
英子聽到院裡傳來她大哥的聲音,她興奮地竄出屋子,嘴裡喊着,“大哥,大哥,邱先生來了!”
崔英業彎腰摸摸英子的頭,“小妹,冷不冷?”
張伯手裡抓着大掃帚慢慢走近崔英業,他又輕輕喊了一聲,“大少爺!”他又偷偷瞄瞄崔英業身後的那個男人一眼,那個人他似乎在哪兒見過?張伯擡起手撓撓後腦勺,他一時半會想不起來。
邱先生撩着長袍邁出了屋子,他迎着崔英業低聲叫了一聲,“大少爺,回來了?”
邱先生一邊向崔英業打着招呼,他一邊拘謹地站在門口臺階下,他眼睛裡滿是歡喜,他歡喜地盯着風塵僕僕的崔英業,崔英業二十剛出頭的年齡,一雙凜冽桀驁的眼睛,閃着銳利的光芒;細細長長的不濃不淡的眉毛,眉清目秀;高挺的鼻樑上架着一副眼鏡,透着書卷文人風度;硃脣皓齒 ,上脣一圈青青胡茬,顯露出青年的英雄氣概。邱先生剛想再張口問一句,突然他的眼睛盯在崔英業後面的那個男人的臉上,他嘴脣哆嗦了幾下,他想說什麼,卻什麼也沒說出口,邱先生就是這樣的人,做事說話不僅文質彬彬,還謹慎小心。
“爹,您過年好!”崔英業上前一步就要給邱先生下跪。
邱先生急忙扶着崔英業的胳膊,“大少爺,您不要這樣,快起來,快進屋,院子冷,地上涼……”邱先生又偷眼看看崔英業身後的男人一眼,“大家都好就行,就行!”
崔英業身後的男人見到邱先生一愣,他往前一步,他伸出雙手想去握邱先生的手,崔英業急忙向前一步擋住了邱先生,他扶着邱先生的胳膊,“爹,有話咱們進屋慢慢聊!”
英子站在院子裡,她看着她大哥和那個陌生男人表情神神秘秘,她也似乎從邱先生臉上看出了什麼,她可以肯定邱先生認識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回頭看看張伯,他又向張伯微微一笑點點頭,然後他跟着崔英業進了堂屋。
崔英業扶着邱先生坐下,他回頭走近門口,他向院裡的張伯遞了一個眼神,張伯心領會神地點點頭。
堂房的兩扇門從裡面關上了。英子呆呆傻傻地瞪圓了一雙好奇的小眼睛,她要把眼睛當耳朵使,她想聽聽屋裡大哥他們和邱先生說什麼。
“二小姐,幫着張伯收拾一下院子可否?”張伯在招呼英子。
英子撅着小嘴慢慢離開了堂房的門口。
屋裡,那個男人向邱先生抱拳施禮,“謝謝邱先生出手相救。”
“沒想到您還真是大少爺的朋友,俺以爲您是故意說的。”邱先生咂咂嘴角,“謝字咱們就不要說了,都是一家人。”
“爹,趙林曾是俺爹的文書,他也是我們聯絡線上的交通員,那天他剛剛從招遠過來就被漢奸認了出來……鬼子追他緊,他就邁過了崔家村,幸虧遇到您,您救了他……害得您有家不能回……”崔英業一邊說着,一邊給邱先生奉上一杯熱茶。
“應該的,只是,不好意思,是秋霞她娘覺得心裡不踏實,所以,所以,就打擾親家……”邱先生低頭搓着他無處安放的雙手喃喃着。
“俺娘年前就想讓您二老過來住,咱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俺娘最怕這麼大的崔家大院空靜,無論誰來,她都高興!高興有人陪她說說話,以後呀,您二老就留下來,幫忙照顧一下您的小外甥順,也算您二老心疼秋霞一下……還有俺小弟太小也離不開俺娘,家裡裡裡外外都要靠秋霞,秋霞有時候一個人真的忙不過來呀!”
“嗯”邱先生話不多,他嘴上答應着,他心裡也知道,住在親家也不是長遠之策。
崔英業慢慢走到窗前,透過玻璃窗戶看出去,外面的天色很暗。崔英業扭臉看看趙林,兩個人皺皺眉頭。
一陣風掃過窗戶櫺,幾根細細的石榴枝條隨風而起,落在了外面的窗臺上。也就在這個時候院子裡好像蒙上了一層灰色綴幕,看不清天的顏色,一切變得不陰不明。
崔英業突然轉身看着邱先生問,“爹,您看,這天氣是不是要下雪?”
“看樣子,這雪晚上就要下了,大少爺,你們是不是有事?”邱先生聲音裡帶着擔心。
“雪能下多久?”崔英業有點着急,他認真端詳着邱先生的眼睛,“爹,您說,雪不會太大吧?”
“看風向雪不大,時間不長,明兒午後就停了!”邱先生皺皺眉頭看看崔英業,他隱隱感覺到崔英業心裡有事,有什麼事兒呢?他不敢確定,“踏雪留痕!”邱先生嘴裡瞬間冒出四個字,他被自己情不自禁冒出的這四個字嚇了一跳,他突然站起身來盯着崔英業的眼睛,“大少爺,你們準備做什麼?”
崔英業和趙林又互相看看皺皺眉頭,他們滿臉愁雲。邱先生不知道眼前的孩子們想做什麼?但,他很確定孩子們要做的事情被這場雪阻撓了。邱先生思想進步,他在南方上學時曾經參加過同盟會,同盟會是推翻清政府,建設民主的團體,1912年同盟會四分五裂,邱先生回到了掖縣,他與崔耀宗志同道合,相聊甚歡,這也是他們後來結爲親家的主要原因。
“如果,如果你們是爲了糧食,可以提前……”
邱先生的半言半語驚醒了崔英業和趙林,兩人齊刷刷把目光再次投向邱先生。
邱先生使勁點點頭,“今天晚上行動!”
“可,剛剛收了一半,俺去送糧時看過了,只能裝一馬車……”崔英業不甘心地搖搖頭。
“蛇吞象不可取!否則,前功盡棄!”邱先生盯着崔英業的眼睛,“你也是教書先生,應該明白這個道理,不是嗎?”邱先生第一次用這種口氣與崔英業說話,他主要想用這樣的語氣驚醒眼前的兩個年輕人,讓他們知道怎麼避免危險。
崔英業沉默了,趙林突然擡起頭看着崔英業,“咱們聽邱先生的,今晚行動,不要等到明天!”
崔英業無奈地點點頭。邱先生長長舒了口氣,他慢慢坐回座位上,他慢慢端起茶杯,茶水不涼不熱,他慢慢品着。
半夜時分雪下了下來,飄飄灑灑,像給大地鋪上了一層薄薄的羊絨毯子。睡夢中英子聽到院門打開了,張伯的聲音從院裡傳過來,他的腳步很沉,身上好像揹着什麼,壓得他走路喘粗氣。王氏沒有喊醒秋霞和英芬,她穿上大棉襖,舉着燈,踮着小腳,邁出了臥室來到了院子,“他,他張伯,你,你背的誰呀?”
“大太太,是,是邱先生,他暈過去了,他沒事……”張伯揹着邱先生急匆匆往後院去了,王氏緊張地看看院門口,院門口還站着一個身影,“是英業嗎?”
“是,娘……”崔英業輕聲應答。
“邱先生怎麼了?”王氏走近她兒子崔英業。崔英業垂着頭沒有回答。
“娘,俺想去看看……待會俺三嬸就回來了……”崔英業喃喃着。
“去吧,去看看你老丈人,如果可以,給請個醫生!”王氏心裡有點明白,她想起傍晚時分邱先生就走出了院門,她就感覺邱先生有心事,雖然他說出去走走,那麼冷,他去哪兒?王氏當時沒有多問。
“他自己就是半個醫生,他說不要驚動外人!所以,俺直接帶着他回家了!”崔英業一邊說着,一邊往後院疾步而去。
“奧,他說沒事,但願就沒事!”王氏盯着崔英業模糊的背影消失在前院,在潔白的地面上留下一串串腳印。突然,王氏看到潔白的地面上有一串黑乎乎的東西,她慢慢蹲下身,伸出手,是血?!王氏急忙抓起牆根的掃帚往門口走去,門外有響聲,王氏緊張地盯着那兩扇門,突然楊玉從外面閃了進來。
“他三嬸,有血……”王氏嘴脣有點哆嗦。
楊玉點點頭,“知道,俺已經處理過了!”
“他,邱先生沒事吧?”王氏擔心地問。
楊玉搖搖頭,“沒大事,大嫂,千萬不要驚動邱太太,她會害怕的。”
“嗯”王氏點點頭。
太陽從東邊升起來了,雪片在陽光下飛舞。麻雀不知什麼時候落在院子裡,它們啄食着雪下面的腳印。
屋裡,楊玉對崔英業說:“這個時候,趙林他們可能到了大澤山,你看看也該回沙河了!組織研究讓你繼續去沙河教學,不知你怎麼想的?”
“俺聽組織安排!”崔英業說,“俺老丈人醒了,您告訴他,不要去冒險,他如果有個三長兩短俺對不起俺丈母孃和秋霞……”
“你還知道?!昨夜不是他引開鬼子,你們都要完蛋,行動之前爲什麼不等着俺回來?至少給敵人一個假象,幸虧邱先生拉着楊柳枝到處劃拉……”
“等您回來,雪更大了,那個時候行動,是不是更危險!”崔英業倔強地怒着嘴巴,“爲什麼?什麼都要聽您的,咱們的任務不一樣!”
“是不一樣,運糧食是我們婦救會的任務,是你們反插了一槓子,爲了避免犧牲,我們可以選擇放棄這批糧食,你懂嗎,活着比什麼都好!”楊玉聲音氣憤。
“都是你的理,你不就是參加過東北抗聯嗎?有什麼驕傲的?”崔英業年輕氣盛。
“前天,咱們不是已經說好了嗎,看天氣行動,如果,如果……”楊玉撇開崔英業的話題,她的臉色更加凝重,她低頭想了想,然後她再次擡起頭嚴肅地看着崔英業,說:“如果你繼續教學,千萬記住,不能讓學生白白送死,在危險時刻,可以放棄任何行動!他們是國家的未來,是新生的力量,感情用事不可取!崔耀聰可以利用,有危險他也可能保護你,至少他是你們崔家的人,但,不要告訴他你是什麼人,畢竟他是做生意的,金錢纔是他的利益。”
“俺不去找他!”崔英業對他二叔崔耀聰還是有點偏見,尤其二叔的親家,那是日本人的紅人,商會會長。
“你自己看着辦?記住一點,一切行動聽指揮,不僅要生,還必須要活!無論有多少挫折與氣憤,都要學會忍讓,在忍讓下求生存。”
就在楊玉與崔英業聊天的第二天,崔英業再次離開了崔家大院,他去了沙河鎮中學繼續他的教學生涯,這也是他地下抗戰身份的掩蓋。
過了正月,街上平靜了許多。英子沒有等來踩高蹺的,也沒有等來唱戲的,日本鬼子的槍聲在鄉下響了一個冬天,大家不敢出門串門,更不敢在街上留步。
崔家院門從外面被人敲響了,張伯手裡抓着掃帚,他緊張地回頭看看,英子一蹦一跳從後院躥了出來,她歪着頭看着張伯,“誰呀?誰來了?張伯伯,您沒聽見門響嗎?”
“二小姐,聽見了,聽見了,俺去看看!”張伯走近門口,他把他眼珠子穿過門的縫隙,只見張保長站在門口外面的臺階上揣着手、跺着腳丫,頭上的氈帽還是那樣新。
“二小姐,快,快去告訴大太太,保長來了!”張伯回身看着英子的眼睛說。
“保長?”英子想起了大年初一上午在打穀場那個替鬼子吆喝的保長,她怒起了嘴巴,那個人突然到崔家來做什麼?一定沒好事,她必須告訴母親。英子一邊想着一邊向後院跑去。王氏正抱着英春與秋霞說話,她囑咐秋霞,“你爹肩膀上的傷不能捂着,更不要凍着,雖然不礙事,但,天冷,也要注意,還有,不要讓你娘害怕,你爹沒大事,如果,有外人來了,儘量不要讓你爹出去,外面有你張伯,廚房有咱們娘三足夠!”
“是,俺囑咐俺爹了,他說,他不能閒着吃閒飯,讓人伺候着他心裡不舒服,他想找點事做。”秋霞無奈地搖搖頭。
“娘,保長來了!”英子氣喘吁吁跑到了後院。
“保長?他來做什麼?告訴英芬,這幾天不許她回她婆家,路上不安全!”王氏擡起頭向秋霞遞了一個眼神,她扭身跟着英子來到了前院。
六十多歲的張保長個子不高不矮,獐頭鼠目,一步一遙,一搖一晃,一晃一聳,看他甩着兩條胳膊的力度就知道,他身體還挺結實,看着他搖頭晃腦的做派,好像他過得很舒心,他的眼珠子在崔家大院上空溜溜轉,一副怙才驕物,又目空一切。
“張保長,今兒您怎麼有空……”王氏擡起眼角微笑着看着張保長。
“奧,是,是弟妹,這幾天家裡怎麼樣?”張保長無話找話,“有活兒您就開口,俺手下還有幾個能使喚的,你們孤兒寡母不容易呀……”
“老大在沙河鎮上教學,這不,寒假還沒過就返校了……家裡還有張伯,如果有一天真的忙不過來,俺就讓孩子們去喊您,崔家老太爺活着時,也沒少給您添麻煩,聽老太爺說,咱們兩家還是親戚,俺家老太太還是您的表姑,這麼論,俺還要喊您一聲大哥,不是嗎?”
張保長嘿嘿一笑,“就是,就是,都是一家人!今兒俺來有一件事想問問,是不是,是不是咱們到屋裡說說!”
“可以,大哥,您屋裡請!”王氏偷偷撇了一下嘴角,她又回頭喊英子,“英子,讓你大姐燒點水,就說家裡來客人了,不要總坐着繡花!”
“大小姐也在家?怎麼,沒去婆家?”張保長賊眉鼠眼試探着問王氏。
“您也知道,做童養媳的都是受氣的,能讓她在家多住些日子就多住一些日子!”
“也是,也是,聽說崔家老三也說媳婦了?!”張保長斜着身子坐在了堂房的椅子上。
“是呀,老三在青島教學,他們都很新式,再說家裡他大哥沒有滿喪三年,崔家大院有規矩,三年之內停止一切喜事,所以,俺家他二叔崔耀聰家老大的婚事也沒回家辦?俺也沒去!”王氏的臉色掛上了一層氣憤。
“前幾天,有人看見老三的媳婦回來過,是真的嗎?”
“自然,她回來給祖宗磕頭,順便到鄉下找找懷孩子的偏方,畢竟快三十歲了,她那個身子骨太單薄,懷孩子有點困難!”
“老三崔耀宏沒有回來?”張保長擡起他右手,伸出一根手指扣着他的大鼻孔。
王氏斜了他一眼,故意說,“老三也回來過,在家住了一天又回青島了,聽說他寒假裡給日本人做翻譯,畢竟要靠他掙錢養家餬口,他一個男人不能爲了婆婆媽媽的事情拋頭露面,留在鄉下也沒用,更不能耽誤工作呀!再說,女人懷孩子的事情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
“嗯,也是,昨天俺去地頭看了看,你們崔家的麥子長勢喜人,雪也化了一多半……”
“如果是那樣,等麥收後俺崔家可以賣掉一些糧食,把欠的工錢發給鄉鄰……”王氏笑着點點頭。
“今年不能賣,不能賣!”張保長急忙站起身向王氏擺擺手。
王氏皺皺眉頭。
張保長故意壓低聲音,“日本人需要糧食,他們不準大家賣糧食,也不準外村人來買咱們的糧食。”
“不讓賣,我們崔家拿什麼付工錢?再說,也不是賣給別人,他二叔不是開糧店嗎,就賣給他!”王氏笑呵呵地看着着急的張保長。
“那也不行!”張保長咂咂嘴巴,“你不知道日本人多麼厲害呀。今年您聽俺的,俺出工幫崔家麥收。”
“您是說,俺的糧食直接被你們收走?不成,想餓死我們孤兒寡母嗎?!”王氏氣憤地“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她怒着臉,狠狠瞪着張保長,“您還算一家人嘛?您怎麼胳膊肘往外拐?”王氏懷裡的英春被他母親的一聲吼嚇得“哇哇”大哭,王氏急忙一邊嘴裡哄着孩子,她一邊狠狠瞪着張保長,“您可要想好了,崔家還有這麼多張嘴,不僅能吃,還能記仇,以後,以後誰用不着誰?崔家後輩越來越有出息,說不定以後世道變了還能再出個舉人進士什麼的……”
張保長急忙擺手,“俺不是那個意思,一定給您留下夠一家大小吃的,俺不會讓他們都拉走的……”
王氏故意嘆了口氣,她心裡明白,自己的糧食不會輕易掉進鬼子的嘴裡,她低頭看看懷裡的孩子,然後她又擡起頭,咬着牙,狠狠地說,“那就等麥收再說吧!算算還需要幾個月,到時候您可要說話算話,不能讓我們一家大小喝西北風去!”
“自然不會,自然不會!”張保長急忙點頭哈腰,他沒想到一個柔弱的女人突然變得厲害起來,這架勢,爲了一家大小她似乎要和誰拼命,說話口音也不像以前唯唯諾諾,這是逼得,這個世道逼得啞巴開口說話了。
張保長站起身準備離開,他從王氏嘴裡沒有問出任何有價值的東西,可以說王氏回答問題滴水不漏。日本人說崔家村有八路讓他調查清楚,街上有人看到有幾個神神秘秘的人出入崔家大院,今兒他就是來崔家探聽虛實,沒想到談起糧食的事情激怒了眼前的王氏,糧食就是命,誰都清楚的道理。
張保長只好悻悻離開了崔家大院。
看着張保長離開的背影,王氏心裡也清楚,有人已經盯上崔家了,她必須小心再小心。她讓張伯關了院門,她一邊往屋裡走,她一邊壓低聲音對張伯說:“他們已經開始懷疑咱們崔家了!”王氏希望張伯能把她嘴裡的話傳給楊玉和劉氏她們。
張伯點點頭。
冬去春來,年復一年,英子轉眼十二歲了,個子仍然不高。順和英春已經能夠滿地跑了。
王氏在屋裡和邱太太做棉被,王氏嘆口氣,“下個月,英芬和糧喜圓房,這孩子命苦,很小嫁人,給人家使喚,如果她祖母活着怎麼也要給她多做幾牀被子,今兒算算家裡棉花只能夠做一牀,還薄薄的……”
邱太太低聲細語,“還不都是你,你把那一些棉花給他們三嬸做了棉襖……”
“應該的,應該的,他們住在深山野林裡,也不敢升火,他們多冷呀!聽說好多鄉親們都把自家的棉被給了婦救會!”王氏舔舔她乾裂的嘴脣說,“俺沒想到大家這麼團結呀!”
“她爹說,大家都想過太平日子,都不希望倭寇在咱們土地上耀武揚威!”邱太太手裡的針線飄過王氏手邊,她一邊擡起頭看着王氏的臉,一邊壓低聲音說,“俺也這樣覺得,雖然以前的日子也有不如意,至少還能大聲說話,還能在大街上串門,你瞅瞅現在,孩子們都不敢出門,好像咱們是老鼠……”
王氏點點頭,突然她想起了什麼,她擡頭看着邱太太的眼睛問,“邱先生說,他準備在崔家村辦一個學堂?”
“看他的能耐多大呀,他前天還去找了你們村子的保長,保長說沒有地兒,村子裡的幾間公房被二鬼子佔了,只有村東頭那個山坡上有一座破房子……”
“土地廟旁邊?咳,太遠了,村子人都怕那個地方,以前鬧鬼,也不知真假?誰願意把孩子放那兒?這樣吧,如果邱先生真的放不下他的老本行,就把崔家前院這間廂房倒騰出來,能放下二十幾張小桌子,還有凳子,村子裡七八歲孩子也不多,正好讓順子和英春跟着邱先生,這兩個孩子雖然小,他們卻怕邱先生,一物降一物,這幾天邱先生沒少給他們講故事,不知道他們聽懂了沒有?呵呵呵”
“那樣更好,至少能掙點錢!”邱太太有點高興,突然又有點傷感,低聲說,“都是窮人,也只能收點糧食之類的!”
“邱先生想收學生,他不是爲了掙錢,這是他的……”王氏不好意思了,她不知道下面話怎麼說。
“他的理想!”邱太太說,“他自己說的!”
“對,理想,就是理想!”王氏急忙附和着邱太太。
那天中午崔家老三崔耀宏突然回到了崔家大院,他告訴王氏,他在青島給英子找了份工作,他希望這次回青島把英子帶走。
王氏一聽,高興的同時還有點難過,更多的是不捨得,英子畢竟剛剛十二歲,本來還打算給英子也找個婆家,英子說什麼也不願意,她不想那麼早嫁人去別人家做事,還要看別人的眼色,還要去伺候公婆,公婆如果不高興還會捱打。
崔耀宏的話讓英子看到了希望,似乎滿天的烏雲被掀起了一角露出了太陽,她滿臉滿心歡喜。
崔耀宏把英子叫到堂屋,他低頭看着英子的眼睛,“英子,三叔在找一個適合這份工作的女孩,那天你三嬸說起你,你不僅認字,還會寫字,還聰明,主要你的個子引不起鬼子的懷疑。”
英子擡起頭小心翼翼看着她三叔崔耀宏的眼睛,她滿眼興奮,“您是說,俺可以參加你們的隊伍嗎?!”
崔耀宏點點頭,又搖搖頭,“怎麼說呢?也是,也不是,頤中捲菸廠一直在招人,在那兒有許許多多童工,他們每天勞動量很大,還吃不飽飯,我們希望,能夠揭露日本鬼子的罪行,引起愛國人士的注意,你的任務是把裡面的消息送出來,把我們的宣傳單帶進去,行嗎?”崔耀宏說這一些話時他心裡帶着自責,他不知年幼的英子能不能扛起這麼重的任務。
英子使勁點點她尖窄的小下巴,“行!俺不怕吃苦,俺也不像以前那麼膽小了,如果,如果能天天看見三嬸,再苦再累俺也不怕!”
“好,我們家英子長大了!”崔耀宏心裡好像多了一條傷口,好痛,只要英子不發生事故,他這條傷口才能癒合。
天在下雨,秋天的天氣陰暗潮溼中帶着冷,王氏知道英子就要離開家,突然在她心裡平添了一種悲涼,好像生離死別;張伯也知道了崔耀宏爲什麼突然要帶走英子,他心裡真的很難受,他真希望他能替代英子去,可是,他知道那是不可能,英子不去,還會有其他和英子一般大的女孩去,英子聰明機靈,只有她適合這份任務。
英子離開崔家大院那天,英芬從她婆家趕過來了,舅母劉氏也來了,大家一直把英子送到門口。
雨突然又下了下來,雨珠悽歷歷下個不停,王氏把她手裡的英春塞給了劉氏,她緊跑幾步抓住馬車上的車棚,她一把摟過英子的細脖子,“女兒啊,到了那邊,聽你三嬸的話,早睡早起,眼裡要有活,千萬不要偷懶,常寫信回家,雖然你娘不認字,還有邱先生在,是不是?”
英子沒想到她的離開會讓娘這麼傷心,娘臉上的淚珠讓她心升悲哀,她不由自主也開始抽涕起來。
馬車離開了崔家村,一路往南,外面的雨漸漸小了下來,坐在一旁的三叔崔耀宏垂着頭,眯着眼,一句話也沒說,好像睡着了。撩起車簾把頭伸出去,路兩旁的玉米地裡只剩下了光禿禿的玉米杆子了。路上的行人很少,小半天也沒看到幾個。突然一羣烏鴉從遠處樹林飛起來,雨珠裡傳來它們嘰嘰歪歪的叫聲,好像喊着不吉祥的話,英子急忙把頭縮進車棚裡,她想起了那天大哥大嫂帶着她給爹上墳的那個早上,也有一羣烏鴉飛過村東頭的林子,在崔家村的後山上盤旋了好久,大嫂說是爹顯靈了,今兒難道是爹知道她要離開家,是爹來送她嗎?想到這兒,英子再次把頭探出去,那羣烏鴉不見了,只看見遠處的太陽悄悄地從灰濛濛的雲裡冒出一點明亮,接着,明亮的地兒越來越多,越來越大,路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
鄉村的路連綿不盡,馬車走了一程又一程,又過了一會兒,馬車駛進了一個小鎮,雨全停了,車輪明顯轉動得輕快了許多。車外面傳來了叫賣聲,還夾雜着幾聲狗叫,英子突然想起了和她祖父一天死掉的那條老狗,她不由自主再次把眼睛投向車棚外面,只見一條小奶狗拖着一身泥漿在人羣裡蹣跚。
“小狗!”英子呼喊了一聲。
崔耀宏從睡夢裡醒來,他看着頑皮的英子,壓低聲音問,“是不是餓了?英子。”
英子搖搖頭,她突然又點點頭,她想下車,她想去抱一下那隻孤獨的小狗。
崔耀宏掀開車簾問趕車的師傅,“徐師傅,到哪兒了?”
“平度鎮!”趕車師傅回頭看看崔耀宏,“咱們是不是找地歇歇?這孩子餓了,咱們大人還好說……”
“徐大哥,您,您看看附近有沒有面館,咱們先找地坐坐,給馬也喂點水和草!”
“前面就有馬車店,那兒應該有面條,咱們就去那兒吧!”徐大哥名字徐豪辰,是崔耀宏的戰友,雖然他們一路上互相不交流,但他們有共同的任務,尤其在這種環境下,他們只能裝作不認識,在外人看來他們只是僱傭關係,背地裡他們可以互相稱呼名字。
馬車剛剛停下,徐豪辰想把英子抱下馬車,還沒等他伸出雙手,英子“撲通”一下,小小的身影像一隻蝴蝶飛下了馬車,她沒有去與徐豪辰打招呼,更沒有與崔耀宏說一聲,她邁開小腳“騰騰騰”去追趕那隻髒兮兮的小奶狗。
“英子,慢點!”崔耀宏着急地朝着英子背影喊,“還是一個孩子!”崔耀宏嘴裡唸叨着,他心裡不由自主又升起一股淒涼。
“知道她是孩子,你們就這樣決定了,我看你們衝昏了頭腦!”徐豪辰低聲埋怨,“你們真忍心,她母親還不知道有危險吧?”
“知道,昨天我就跟大嫂說了,大嫂同意了……”崔耀宏難過地垂下頭,“大嫂也不捨得,今早我看她眼睛都腫了,她一定哭了一夜……後來,我說以後有機會讓英子留在青島上學,大嫂才點了點頭。”
“我也看見了,做孃的怎麼捨得?咳,不行就讓孩子在青島住幾天,然後再把她還給她娘!”徐豪辰一邊把馬從馬車上卸下來,一邊低低說,“看看你們兩口子做的什麼事兒?孩子這麼小……唉!”
英子懷裡抱着一隻髒兮兮的小奶狗回來了,她的衣服前襟都粘了一些泥漿,“三叔,是一隻找不見媽媽的小狗……”
崔耀宏順着英子聲音看過去,只見英子的雙手往下淌着泥兒,本來梳的整齊的頭髮上也掛着泥漿子,他想埋怨英子,他猶豫了一下,他什麼也沒說。
“快,到這邊來!”徐豪辰扭臉看着髒兮兮的英子,他想笑,他只咧咧嘴角,搖搖頭,這個時候他一個大男人更想流淚,一隻找不見媽媽的小狗,一個離開媽媽的小女孩~徐豪辰從英子手裡接過小奶狗,慢慢彎下腰,他撩起水桶裡的水給小奶狗沖洗着身體,小奶狗有氣無力地“汪汪”叫着,叫得徐豪辰眼淚汪汪。
“英子,去馬車裡換上衣服!”崔耀宏不知什麼時候從馬車裡找出英子的一件衣服,“把身上這件衣服換下來,到了青島讓你三嬸給洗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