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入江底之前,我清楚地記得落水點就在東吳船隊的包圍圈之內,所以當我再次睜開眼睛,發現周圍一條船的影子都沒有,身下躺着的是碎石遍佈的灘地的時候,心中的訝然可想而知,舉目四顧,灘地的盡頭,蘆葦叢生,間或有低矮的柳樹穿插其中,一陣清風吹過,蘆葦蕩發出呼啦啦的聲音,更顯得荒涼僻靜。
我怎麼陰差陽錯的漂流到江心洲來了?
皚兒呢?獲救了沒有?
一想到可憐的皚兒生死不明,我心如刀絞,如果不是我們做父母的勢不兩立,他又怎麼可能放心不下,偷偷跑到懸崖邊來,如果不來,又怎麼會遭遇不幸?
不行,我已經虧欠他太多,無論如何不能對他的下落不聞不問,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天蠍座一旦有強大的信念支撐,沒有什麼東西能成爲行動的障礙,不到半個時辰,我已經恢復了行走的氣力,從灘地上站了起來,回頭望向寬闊的江面,但見:
滔滔的江面上,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景緻秀麗,卻無人跡。
天色已晚,我有點焦急起來,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如果沒有猜錯,我應該是被江水帶到下游來了,也許之前住過的村子就在附近,就算村民依然不肯借宿,我仍可以在村子的屋檐下將就着過夜,怎麼說都比在江邊露宿強。
還沒走出蘆葦蕩,就聽見一陣駿馬的嘶叫聲傳來,有點耳熟,像是秦桓之騎的那匹白馬,難道他,也在附近?
狂喜之下,我大步流星,朝聲音傳來的方向一路疾馳,最終出現的景象讓我目瞪口呆,皚兒躺在地上,靜靜的,一動不動,嘶鳴不止的白馬在不住地用嘴拱他的頭部,一旁的柳樹下,一黑一白兩條身影竄來竄去,揮劍霍霍,更讓人瞠目結舌的是,兩人俱已鬢髮散亂,衣衫不整,而且使用的招式都十分霸道毒辣,勢要將對方至於死地而後快。
這兩人一定是瘋了!
我將白馬趕到一邊,將皚兒的頭託在臂彎。
他牙關緊閉,臉色慘白,渾身溼漉漉的,試了試鼻息,好像沒有!摸摸胸口,好長時間都沒有感覺到心跳,難道皚兒,真的離去了嗎?所以那兩人才打鬥得那麼激烈?
我抑制不住的大放悲聲,同時痛恨死神的不公正,更痛恨自己居然還苟活於世,無法用一命換一命,最憎恨的還是耳邊乒乒乓乓的打鬥聲,就知道打!打!打! ωwш ¤тtkan ¤¢o
有哪一個真正關心過我們娘倆的死活!
我越想越氣,最後火冒三丈,燒光了我所有的冷靜和自控力,我將皚兒抱了起來,直挺挺地,毫不防備地,鑽進刀光劍影裡,厲鬼一樣尖叫着:“打吧,打吧,連我也一起打死吧,反正我也活夠了!”
我是那麼義無反顧,而那兩人的招式又是那麼狠絕不讓,所以我和皚兒都被利劍傷到了,我的肩膀被揚文劍劃了一個大口子,皚兒的小腿被辟邪劍刺出一個深深的傷口,我很清楚地聽到他□□了一聲,身子猛地抽搐了一下。
我先是一陣後怕,繼而驚喜若狂,怒視着顧支謙,叱道:“別打了!救皚兒要緊!”然後轉頭哀求地望着秦桓之,口氣一軟:“住手吧!救醒了皚兒再說。”
說得兩人總算住了手,繼而我的懷裡一空,皚兒被顧支謙搶過去了,他不住地用手輕拍皚兒的臉。
我呆了呆,伸手上前,顧支謙反手一掌將我推走:“走開!不用你管。”
我忍氣吞聲:“皚兒的腿受傷了。”
顧支謙厭惡地說:“我的眼睛還沒有瞎。”邊說邊撕開皚兒的襪子,查看傷口。
我還想說什麼,有人拉住我的手,是默存,他示意我坐下,然後專注而專業地替我包紮傷口,包紮完畢,他遞給我兩顆五靈丹,下巴朝我努了努,又朝顧支謙努了努,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讓我給皚兒也服用一顆。五靈丹是秦氏秘製的藥丸,主要功效是解毒,應該也能消炎和止痛吧?
難得他一片好心!
可惜有人不是這麼想的,我走過去時,顧支謙依然沒有好臉色,他的眼中滿是憎恨和厭惡:“滾開!江東還不至於缺少治傷的藥丸。”
我也火了,冷笑道:“是不缺!但是皚兒需要急救!如果你還是他的父親,請你不要錯失良機。”
此時的皚兒緩緩睜開眼睛,他的眼神空洞無力 ,嘴脣烏青,竭力保持語氣連貫:“夫人一片好意,我心領了,父親,請你不要責怪夫人。”
還是兒子好!我強忍不爭氣的淚水,勉強微笑道:“公子,這是秦氏的五靈丹,對劍傷大有裨益,請你服用一顆吧,如果擔心藥丸有毒,我可以先嚐試的。”說完將其中一顆藥丸塞入口中,無聲地笑道:“你瞧,我也服用了。”
皚兒費力地擡起眼皮,望向顧支謙,滿是懇求的意味,顧支謙漠然地瞟了我一眼,終於將藥丸接過去,喂進皚兒的口中:“你歇歇吧,別傷了元氣。”
對皚兒說話的時候,他的口吻還算慈愛有人情味。
我鬆了一口氣,正要起身離去,卻聽到皚兒低低的呼喚一聲:“夫人。”聲音中充滿了不捨和哀傷。
我不禁鼻頭髮酸:“公子。”已是哽咽難言。
:“多謝夫人在水中推我一把。”皚兒吃力地說,我知道他是在向顧支謙求情,不要把我當敵人,放我一條生路。
真是用心良苦,不知我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我再也控制不住,哭出聲來:“皚兒,皚兒,是我對不起你,是做父母的對不起你,如果我說我是你的母親,你願意和我一起走嗎?我們離開這裡,離開權謀相爭,離開爾虞我詐,憑我的能力,一定能將你撫養大的,皚兒,你相信我嗎?”
我再度伸手,試圖將皚兒從顧支謙的懷裡“搶”過來,顧支謙默默地往旁邊一閃,我撲了個空。
秦桓之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們,我忽然覺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
:“公子好好養傷,如果覺得我的建議可行,隨時告知我。”我艱難地起身,長時間的半蹲半跪讓我目眩頭暈,差點分不清東南西北。
沒有人回答我。
:“默存,我們走吧。”我悄悄地拉起秦桓之的衣袖,不敢再回頭看皚兒一眼,只怕一回頭,就再也邁不開腳。
:“走?當我江東是流民的自由來去之地嗎?”顧支謙似乎不屑一顧。
我慢慢回頭,凝視着他:“吳王莫非想忤逆不成?”
顧支謙可能沒想到發問的人會是我,他沉默了幾秒鐘,接着哈哈大笑:“忤逆?聽聞洛京天子親自駐守江營,寸步不離,何以有第二個天子出現在秣陵境內呢?”
我一時語塞。
一直不吭聲地秦桓之終於開尊口:“吳兄所言極是,不過,我看令郎急需療傷護理,吳兄還是莫再逞口舌之快,免得延誤了最佳時機,追悔莫及。”
也許是我偏心,但是我能聽得出來,秦桓之所說乃是肺腑之言,他自從二十歲那年爲我解毒療傷之後,就落下病根,深受病魔折磨之痛,久病成良醫,所以我相信他不是危言聳聽,也不會利用皚兒的傷來做文章,說到底,他骨子裡還是一個清高的文人。
但願我的判斷沒有錯。
顧支謙冷笑連連:“是嗎?我就不信偌大的江東找不出個神醫聖手來,別說是區區的劍傷,就是斷胳膊斷腿,一樣能治!不過在替我兒治療之前,我必須打贏你,爲我大哥的死,討一個公道!”
我愕然,前吳侯的死和秦桓之有什麼關係?這人可真是瘋了。
我彷徨地看向秦桓之,後者無視我的茫然,他鬆開我的手,徑直往顧氏父子而去,我更糊塗了,到底該如何阻止他們呢?
接下來的情況是我始料未及的,秦桓之走了幾步,突然重心不穩,晃悠悠朝地上一頭栽去。
我駭然,連連搖晃他的身子:“默存,默存,你怎麼了?”難不成是剛纔顧支謙使了暗招?遂擡頭對顧支謙怒目而視。
顧支謙也很驚訝,他先是眯眼沉思,然後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隨後黯然神傷,他一連串的表情變化非常明顯,非常情緒化,完全不像那個深藏不露,喜怒不形於色的他,這是怎麼了?
過了半晌,秦桓之的喉嚨中嘎嘎響了幾聲,顧支謙抱着皚兒來到我們身邊,擠出一個古怪的笑容,苦澀的,勉強的,卻又是釋懷的:“秦公子,現在我總算明白,表妹爲何死心塌地的跟隨你,你能替她做的,我做不到。”
說完他又恢復之前的淡然和灑脫:“你們走吧,我會派人送你們過江,我以吳公子的名義發誓,只要秦公子在世的一天,江東絕不會與洛京作對,我希望秦公子也能有同樣的打算。”
話音剛落,我看見皚兒的眼中閃出驚喜的火花,我默不作聲嗎,任憑心頭五味陳雜,不知哪一種滋味佔據主導?是該高興兩家暫時不不打仗呢,還是該傷感以後母子再也見不着一面呢?
皚兒貼在顧支謙的耳邊低低的說了些什麼,顧支謙小心翼翼地將他放下,攙扶到我跟前,我伸出手,顧支謙卻驟然一停,我的手停落在半空,連皚兒的衣角都沒有碰到。
:“兒子不能盡孝,請母親一定要愛惜貴體。”皚兒的話細若蚊聲,落在我耳朵裡卻重若千鈞。
是誰說過的,人生旅程的終點是離別,相聚是爲了離別,離別更是爲了離別,肉身的物理性離別並不可怕,最令人傷感和痛苦的是精神和心靈上的離別,如果是這樣,誰能告訴我,我們母子的離別到底心靈的離別還是物理性的離別呢?
當顧支謙父子的身影終於在視野中消失的時候,我知道,這將會是我人生中最痛徹心扉的一次離別。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