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雲漢自幼聽說張三爺有四個兒子,張德最小。張德上面有三個哥哥,都混得不錯。但是對那三個人他都不認識,只有張德,他是無論如何都忘不了的。張德的兩個妹妹他當然也認識,都是前幾年招工出去的。
不用懷疑,眼前這衣着舉動都非同凡俗的一羣,就是張三爺一家了。
張三爺這幾年沒有在家,老兩口兒自覺子女都混得不錯了,便想到了自己的享受,要到大城市裡去見識見識,便輪流在幾個兒女家裡居住。張仁在北京當軍官,據說是管錢糧的官兒。張義在省政府某廳當辦事員,但是很會巴結領導,也有點實權。三兒子張理在部隊裡當司務長,聽說乾得很紅火。
對不熟悉的人方雲漢沒有注意仔細看,只覺得張德的幾個哥哥生得都跟張德差不多,只是年紀的差別和服裝的不同而已。他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張三爺夫妻和張德身上,因爲這幾個人多少次侮辱過他,在他幼小的心靈上種下了仇恨的種子。
上帝也太混賬了,老是把一些好事安在一些小人身上。你看張三爺是多麼得意,就像從天堂裡回來似的,像一匹高頭大馬,一面晃動着身子往自己家裡走,一面弄出個目空一切的樣子。他的老婆身子肥得要撐破衣裳,臉又胖又白,好像剛剛敷了粉,像一對大門鈸。這對門鈸隨着她的行走,左右不住的擺動着,使人聯想到奶羊的。看她的神態,儼然是大幹部出國訪問時帶的夫人。
人羣裡有喜歡巴結的,就殷勤地湊上去,向他們夫妻說恭維話。張三爺於是更加得意了。
“好幾年不見了,你們還是那個模樣兒呀。小瘦子,你還是灰頭灰腦的。小石頭,你的衣裳怎麼這麼破呀,你媽也不給你做一身。得好好混喲。小黑子,你找到對象了嗎?你這麼黑,有肯嫁給你的嗎?”張三爺邊走邊搜尋着可以嘲笑的目標說。
楊桂芬也學着丈夫的聲調對身邊的一個又黃又瘦的男孩子說:“看樣子你一年到頭也吃不上個大饅頭,怎麼這麼瘦呢?”
一些孩子聽到張三爺夫妻倆的話,害羞地跑開了。
最趾高氣揚的是張德。據說他在部隊裡混上連級幹部了,還是學習思想的積極分子。雖然他只是背了一些毛主席語錄,但是因爲他階級立場鮮明,在學習講用會上聯繫自己的實際,帶着階級感情講,所以得到領導的賞識。他講用時聯繫的實際主要是在“三支兩軍”中,他表現得十分勇敢,堅決地鎮壓了他認爲是反革命的那一派,支持了根子正牌子硬的一派。在“一打三反”中,他作爲軍宣隊的成員,表現非凡。
今天他表面上是衣錦還鄉,實際上他是專業了,據說轉到琅琊市某局當團幹事。這位自以爲一貫忠於的先進分子,自然是黨叫幹啥就幹啥,所以沒有什麼怨言牢騷。
你看他,雖然穿着沒有紅五星的軍裝,但是仍然非常威武,邁着闊步,甩着一雙長臂猿的胳膊,不時旁顧一下,伸伸胳膊向鄉親們打個招呼,那副志得意滿的瀟灑樣子,很是叫人羨慕。緊跟在他後面的是一位衣着洋氣的女子。一張大寬白臉,頭髮燙得波浪似的,一圈一圈很好看。她的後面跟着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樣子也像張德,走起路來昂首挺胸,神態可愛。
“六子,你還是那個樣子呀。”張德遠遠地向比他大一歲的方六子喊道。六子其實是他的小名,他的大號實際是方雲天,是個很好的名字。
方六子是個老實人,雖然他也感覺到張德有點無理,但是不願意得罪他,也就沒有在意,只是笑笑說:“鬍子都多長了,還說跟原來一樣呢。俺們下莊戶地的人,跟您這樣吃大饅頭的人不一樣,老得快喲。”
張德又連着叫了好幾個人的小名,最後他的目光跟方雲漢相遇了。他到底是經過部隊鍛鍊的,竟然好像把兩人的舊仇宿怨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親熱地喊雲漢道:“啊,賴生,是你呀,多年沒見面了,聽說你當了司令了?”
方雲漢捱了這一傢伙,真是怒火中燒。“你憑什麼這麼無理地叫我的小名?這不是侮辱人嗎?”他想,“士可殺而不可辱,看我叫他難看!”於是他上前靠了一下,用一種嘲弄的口吻說:“小洋馬嗎?聽說你飛黃騰達了,注意飛的時候可要小心,別摔死!林彪不是說自己試天馬行空嗎?他就摔死了。”
那張德萬萬沒有想到,方雲漢竟然敢這樣戲弄他這當軍官的。“哼,你不就是一個囚犯嗎?剛剛出了監獄,就這麼放肆!早晚還得進去!”他在心裡說,但是臉色還是紅一陣白一陣。
關於方雲漢這幾年的情況,張德都通過吳思金瞭解了。
爲了緩解自己的窘迫,張德故意回過頭來逗他的孩子:“小彪子,來,爸爸領着你。”
“不,我叫媽媽領着。”小彪子不領情。張德便無話找話地跟幾個社員打起了招呼。
這一羣闊人先後進了張三爺的家們。社員們也就在大門口停住了。有些不懂事的孩子隨着進去,但不久就被小彪子趕了出來。
四叔不願意看張三爺一家的那種高人十八等的派頭,推着空車子回家了。
方雲漢在衚衕口站了一會兒,胸中壓抑着一股怒火。爲了解除自己心靈上的痛苦,他來到河邊樹林裡。但是,面對眼前在秋風中抖動着的樹葉,踩着地上的衰草,聽着樹上麻雀的鳴噪,他心裡更加煩亂。
今天真倒黴,遇到了張德一家。沒想到,自己已經是二十七八歲的人了,竟然又受到張德這樣的侮辱。張德依仗着什麼,不就是他的幾個哥哥嗎?不,現在不光靠着這一點,還靠着他自己的地位。張德沒有考上大學,但是通過當兵混上了軍官。你看他是多麼目空一切呀。可是我呢,當了紅衛兵頭頭,本以爲這是中央叫乾的,沒想到,不久就叫人家打下去,成了反革命,在監獄裡三年半,受盡凌辱。好不容易出來了,希望安安穩穩地過上陶淵明式的生活,但是談何容易!我的父母不讓我安寧,張德一家還是那樣瞧不起我……
方雲漢自尊心很強,往往不能忍受一些極小的委屈,今天雖然他對張德也進行了還擊,但老是覺得沒有出夠氣。他分析自己受辱的原因,從內因考慮,張德之所以敢這樣做,是因爲雲漢沒有社會地位;要是他能夠當上一個普通工人,張德也不敢這麼放肆地叫他的小名。這幾年,在鳳山,中學生裡面,凡是靠上左軍的青年男女,大都安排工作了。他們不是當上工農兵大學生就是當了工人,還有的提了幹。可是他方雲漢呢?只有蹲監獄的份兒。一些跟方雲漢走得近一點的,也都遭了殃,連在村裡當一個社辦老師也不可能。文化大整頓就是這樣,不是這一派壓到那一派,就是那一派壓到這一派,就好像共產黨跟國民黨的關係,你死我活。但是哪一派都說自己是革命的,都說自己是毛主席的人。然而在實際上,只有勝利者是革命的,失敗者是當然的反革命。現在,方雲漢就是失敗者。他的勝利也只是從監獄裡出來,連找一點工作都很困難。
他不是那種無志的人,他甚至在自己的少年時代就想當一個不平凡的人。當然,那時他崇拜的人還僅僅是一些作家、詩人,特別像巴金這樣的小說家,而對於官場,他還沒有什麼概念。他只想在自己的一生中有所作爲,避免平庸。除了拼命地閱讀文學書籍之外,他也曾千方百計地爭取進步。但命運總是不佳,他的爭取
失敗了。他永遠也比不上那些聽話的小綿羊,那些沒有大腦的庸人,也就是那種被人稱讚爲“老實”的人。那些人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入上團,當上三好學生,當上幹部。而他呢,永遠是一個被排斥在外的人。爲什麼呢?就是因爲他的脾氣,他那不肯馴從別人的脾氣。他是一匹野馬,不願意被攔在馬廄裡,只願意在遼闊的草原上奔馳。他也不是人們在花盆裡培養的花兒,只願意自由自在地生長在野外。就是因爲這一點,他永遠不可能受到人們的喜歡。像胡言森和趙一志這樣的人甚至還想把他打成五七年那樣的右派。
文化大整頓來了,首先他和黃蔚等幾個同學被當成鮑加登黑幫骨幹來打擊。這是他在文化大整頓中喝的第一口水。他茫然了。他沒有預料到,文化大整頓原來是一次新的反右派鬥爭,他成了新右派了。那時他簡直想一死了之。
但是形勢發展很快,調整了文化大整頓的方向,將已經對準了黑幫、牛鬼蛇神、新右派的矛頭,改變爲對準黨內走資派。這就無形中解放了那些被打成黑幫、牛鬼蛇神、新右派的人。從此方雲漢也獲得瞭解放。他不由自主地喊出“毛主席萬歲,萬萬歲”的口號。青年人很敏感,報紙上一次又一次地號召造反,強烈地刺激着他和黃蔚等人。獲得解放的他,對偉大領袖崇拜得五體投地。
後來中央號召到北京去串聯,他和黃蔚等幾個同學徒步跑到北京,並且親眼見到了偉大領袖毛主席。那時他真好像做夢一樣啊。一百萬人擁擠在天安門廣場上,等候毛主席的接見。毛主席的親密戰友林彪、周恩來都熱情洋溢地講話,號召他們積極投入文化大整頓。青年人不會考慮那麼多,中央的話不會有什麼不對。就這樣,他們在北京,在毛主席的身邊成立了紅衛兵,成立了造反的鳳山紅衛兵。自此,他們在文化大整頓這條大船上再也下不來了,只能下決心經受這場考驗。
對毛主席的崇拜,使方雲漢不可能懷疑毛的任何一個決策。當把紅衛兵推到文化大整頓的風口浪尖上的時候,紅衛兵也就把他當成了神仙。他的每一個指示都是一道絕對命令,任何人不得違抗,而紅衛兵是天然的擁護者。
但是,令方雲漢不可理解的是,當象徵文化大整頓成果的革命委員會成立之後,1968年,又發出清理階級隊伍的號召。他的號召就是命令,於是運動初期那些被打成反革命和新右派的人又一次遭了殃,一個個被押上臺示衆,或者像單碩、張可夫那樣,被握有實權的左軍簽字逮捕入獄。這樣,造反的紅衛兵就自然地被稱爲牛鬼蛇神的代理人,因而臉上被塗上一層墨黑的污點,不好擡頭了。至1970年的“一打三反”,紅衛兵頭頭們遭到了一場大規模的清洗,被打成5。16分子和反革命,逮捕法辦。到這時,造反派們已經由原來的文化大整頓動力變成反動派了。和他的親密戰友等人究竟要幹什麼,方雲漢猜不透,方雲漢是那種由大紅大紫一落千丈的青年學生。正如歷史上好多文人,在仕途上失敗之後,不得以隱居山林,方雲漢也產生了歸居田園的想法。他在獄中爲自己規劃的田園生活圖景是美好的。他的出獄使他的想法有可能變成現實。但是出獄後遇到的各種複雜矛盾,卻讓他產生了懷疑。今天張三爺一家的到來,使他受到極大的刺激。他實在不甘平庸。“他們一個個都飛黃騰達,不是憑着自己的本事,而是靠着各種關係和自己的奴才性格混好的,他們可以當軍官,我爲什麼連個飯碗也沒有,住在一件又矮又舊的小黑屋子裡,從此埋名藏性,直到老死呢?”他想。他並不想當官,但是他要爭取一個權力,就是能夠找到適合發揮自己才能的工作,有一個飯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