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這樣方雲漢真的成了可憐蟲了,而這種人是他恥於做的。他不能就這樣輕於鴻毛地死了,他還沒到三十而立的年紀啊。
但是眼前的問題必須妥善解決,必須想辦法解決這一筆棺材賬。
他知道他的母親是不可能發什麼慈悲的了。她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一顆貪婪的心,吞噬了她的人性。金錢佔據了她的靈魂。
方雲漢出了他父母的家門。他沒有回家,而是來到鳳河的樹林裡。秋風颯颯地吹着,吹動着他的仍然在飄蓬着的亂髮,吹在他的臉上,使他感到了一種涼意。樹下的青草已經枯敗,白楊的葉子也有變黃的了。“悲哉,秋之爲氣也,草木搖落而變衰。”他不自主地想起宋玉《九辯》中的句子,產生了一種悲秋的感覺。啊,命運之神,爲什麼讓我攤上這麼一個家庭,攤上這樣的父母?剛剛從那個非人所居的地方出來,希望過上幾天安寧的日子,可沒有想到,又被一堆亂麻纏住了。這看似小事,卻是致人於死地的魔圈,是可以令猛虎無能爲力的枯井。是的,他現在就成了一隻掉在枯井裡的虎——不,他已經不敢自比老虎,他只是一隻被蜘蛛網纏住了的可憐的小蟲子。這是一種可怕的窒息。他要是死了,也是一隻可憐蟲的死,是無謂的犧牲,那將成爲人們恥笑的對象。
奇怪,多少人在戰場上英勇衝殺,敵人的子彈隨時都可以射穿他們的頭顱或心臟,但是他們卻沒有煩惱,反而從這種生活中獲得快樂,但是這些人裡面,有的卻因爲生活中的一些小事輕易地尋了短見。前些日子他就聽說古槐村在北京的一位師長,因爲家庭瑣事自殺了。這叫他不好理解。方雲漢是條多情的硬漢子,因爲多情,有時候也鑽牛角。在監獄裡有過類似的事情,現在又是這樣。
他久久地站在一株高大的平柳樹下。那棵樹在一人半高的地方分了叉兒。他呆呆地向上望着,好像那上面有能夠幫助他消除煩惱的幽靈似的。他想了好多,好多。
如果說方雲漢要自殺,那也太嚴重了,他不可能爲這件事自縊。但是當一個人陷進不能自拔的矛盾中,人生的苦惱叫他難以承受的時候,胡思亂想一會兒也是正常。此時他正在胡思亂想。
“爸爸。”一聲清亮的童音傳進他的耳管。
方雲漢回頭一看,是女兒平兒,後面跟着他的妻子杜若。
平兒穿着紅條絨的夾襖,臉蛋也是紅紅的,長得挺有精神。這是他的姥姥調理的結果。
“雲漢,你怎麼在這裡呢?回家吃飯了。”杜若來到丈夫面前,查看着丈夫的臉色說。她是個聰明人,也是一個非常理性的女子,一看就知道雲漢去她公婆那裡不順利。其實,雲漢走後,她就預料到結果不會好,因爲公婆的爲人,他是很清楚的。
雲漢抱起女兒親了一口,淚水便流了下來。淚水滴到女兒的臉上,他又給她抹去。
“你爲什麼要哭呢?”平兒也用她胖胖的小手給爸爸擦眼淚。
方雲漢愁苦的樣子叫杜若憐憫。但是,一個人如果只是叫人憐憫,這個人也就是真正的可憐蟲了。此時的方雲漢似乎也感覺到了這一點,因此很不自在。
“雲漢,你辦不成這件事,這是我估計到的。”杜若用平和的態度勸丈夫說,“辦不成再想別的辦法吧。”
但是眼前的問題擺在那裡,棺材賬的問題必須解決。
正在這時,杜若的母親來了,她說昨天來的那個人又來了,進門就氣勢洶洶的,叫他們回去應付一下。
“咱們回去吧。見了趙木匠不要吵,要耐住性子。人家來討債沒有錯兒,三年半了,放在誰身上也不能忍受。”杜若說,她是通情達理的。
杜媽怕孩子害怕,沒有回家,而是帶着平兒在樹林裡轉着玩。
方雲漢和杜若回到家裡,那人正站在門口吸菸。杜若投開門,讓趙木匠進去。趙木匠用獨眼往那間光線暗淡的小屋子裡望了一望說:“不過去吧,就在外邊談——怎麼樣,棺材錢
誰還?你跟你爸爸媽媽商議好了嗎?”
方雲漢只好如實說明。
“那——這棺材錢只有你還了?這樣吧,你現在就得給我錢,這筆帳再也不能拖下去了。”趙木匠說,那一個個結實有力的字,就像從他嘴裡射出的釘子,叫方雲漢無法推擋。事情沒有任何餘地,他必須立刻做出明確的表示。
被追急了的野兔也能跳過很寬的溝壑,說也奇怪,方雲漢一下子顯示出軍事家的氣派。他知道,現在已經沒有別的路可走,要求對方讓步已成爲不可能的事情。像在黑暗中行走的人,在他面前突然出現了一道光明的道路。他用當年當紅衛兵頭頭時演說的聲調說:“好吧,這點困難難不倒我方雲漢,我不是那種軟弱無能之輩。”
杜若用懷疑的目光望着她的丈夫,以爲他神經有點錯亂。
獨眼木匠用獨眼望着雲漢那張變得可怕的臉,目光中帶着期望和疑惑。
“這樣,我現在手頭沒有錢了。可我還有兩樣值錢的東西——自行車和縫紉機。縫紉機準備保留着了。我可以把自行車給你,這輛自行車值150多塊錢,棺材錢是100,等你有了錢再還我50——不,我不要了,你看這樣好不好?”雲漢用流利的語言堅定地表示,一面注意觀察獨眼木匠的臉色。
“這個……”獨眼木匠猶豫了一會兒,說,“也行!”看來他也不想把這件事拖下去了。
“雲漢,你……”杜若急忙說,從她的目光裡看出,她很不希望雲漢這麼辦。但是她沒有說出來,也就鬆了勁兒,顯然,她知道這是唯一可行的辦法。
“好,我的自行車放在我媽媽那裡,你等一等,我過去推過來。”雲漢說。
方雲漢重新來到他的父母家。這時,他的爸爸和他的兩個妹妹都坐在家裡,看來剛剛吃過早飯。
方雲漢進門就說:“我來推自行車。”一面到堂屋裡去找自行車。
“自行車?”周月英假裝胡塗地說,“你推自行車做什麼?”
“有事,我要去縣城。”方雲漢因爲急着應付趙木匠,所以只好撒謊,有點慌手慌腳的樣子。
“自行車叫你表哥借去用了,不知道什麼時候送來。”周月英漫不經心地回答兒子道。
“媽媽,你……”方雲漢簡直肺都氣炸了,但是他還是極力剋制自己。這種剋制力是他原本就沒有的,現在卻像一道鐵門一樣阻擋着他的怒火的爆發。
“怎麼?你表哥用一用就不行了?”周月英反問道。她不會覺得自己有不對的地方。其實她在這輛自行車上也用了不少腦筋,就是先用往外借的名義把它轉移到孃家,然後再想辦法把它弄成自己的。
雲漢又一次流下淚來——在這樣一種窩囊不堪的情況下,你縱使有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英雄氣概,也將變成窩囊廢。
他忽然號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媽媽,你也太過分了!這幾年我沒在家,你把杜若當成敵人待。一個剛剛結婚的人,你讓她住在廚房裡,還把門開在外邊。孩子你不管,還想把你的兒媳告進公安局,你心裡想的到底是什麼?這不是叫我們家破人亡嗎?這幾年,杜若受盡苦難,政治上的壓力,經濟上的壓力,他都頂着熬過來了。可我出來後,你不是高興,你首先想到的是我的冤獄費!你們又把我奶奶的棺材錢攤在我的身上,你叫我拿什麼還人家趙木匠?實在沒有辦法,我用我的自行車頂上,可你又把我的自行車轉移到我表哥那裡去。我表哥是個什麼人你不知道嗎?你想他能夠順順當當地還給我嗎?”雲漢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淚,蹲在地上抱起頭不動了。
周月英也氣得亂咬牙。她尖酸刻薄地說:“喲,你的階級立場還很鮮明呢,你哪一句話不是站在你老婆那邊說的?你眼中還有你媽媽嗎?我迫害了杜若,我還要殺人呢!你堂堂的大男子漢,怎麼說話就像嚼舌頭一樣?我問你,你是我生的不是?你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嗎?這幾年你不在家,俺跟着受了什麼罪你
知道嗎?誰家不說咱是跟國民黨結了親?爲了這,你妹妹不能招工,你表哥當兵都叫人家政審下來了,你還有臉訴苦呢!3500塊錢的冤獄費,你們兩口子說成1000塊,這能哄得了誰?你媽媽又不是白癡。你想想吧,人要講良心呀!”最後這一聲尖利而可怕。
“是呀,雲漢你也不能光聽杜若的,也得全面地聽聽。這幾年我跟你媽哪一條對不起你們兩口子?”方本善在一旁附和道。
“你們別說了!”站在磨臺旁的雲芬大聲斥責她的父母說,“我哥哥剛剛出獄,你們就這麼待他!這樣叫他還能活下去嗎?你們是些什麼老的!”
周月英把矛頭轉向了雲芬,從嘴裡噴出一串污穢不堪的句子。雲芬沒有讓步,氣得周月英嚎啕大哭。她一下子坐在地上,一邊哭一邊訴說她多少年來受到的委屈,胡亂地罵人,罵了死的罵活的。雲芳勸她,她也不聽。
方雲漢見事情已經發展到這一步,也就站起來走了。現在,可以說他一籌莫展了。回去怎麼辦呢?那趙木匠還在等着。他慢騰騰地走着,一邊考慮怎麼辦。奇怪的是,他現在的思維像木頭一樣遲鈍,暈暈乎乎,就像喝醉了酒的人醒酒之後的那種感覺。
他在衚衕口徘徊了一會兒。他心裡想,如果向文海波求助,也太叫人家懷疑了,剛剛發了冤獄費呀。那條路是不能走的,況且鄭子蘭和文海波的日子過得也不怎麼樣。可要是不這麼辦,又有什麼路可走呢?
這時,杜若過來了。他說趙木匠還在那裡等着。她問雲漢爲什麼沒有把自行車推過來。雲漢無法隱瞞,只好實說。這一次卻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氣憤不過,便說:“看看吧,這就是你的父母,你的親生父母!”但她也只說了這些不滿的話。
雲漢低着頭不說話,就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單等着大人來處罰他。他估計這是一場不可避免的饑荒,他的父母做得太過分了,忍耐性再大的人也不會就這樣無原則的忍耐下去。被攔截的河水,如果超過了警戒線,就隨時有沖決堤壩一瀉千里的可能。
但是使他沒有預料到的是,杜若在說了那幾句氣憤的活之後,便立刻變了態度。
“這樣吧,用縫紉機頂賬!”她堅決地說,那態度是任何人不可逆轉的,就像戰場上女指揮官在下決心攻打敵人的某一個據點時那樣。
雲漢吃驚地喊出聲音來:“那怎麼能行呢?縫紉機頂了賬,我們下一步還指望用什麼改變我們的生活?不能賣!”他知道,縫紉機是她的妻子夢想過多年的東西,好不容易買到手了,如果賣掉,等於賣掉了妻子的心啊。
但是杜若的意志任何人也動搖不了。方雲漢也只能陪着她忍疼割愛。
回到家裡,他們就用縫紉機代替了自行車,了結了這件事。
方雲漢叫趙木匠先回去,隨後他找到四叔,讓他用小推車把縫紉機送到趙木匠家。四叔嫌雲漢太軟弱,不應該對他的父母讓步,又嫌雲漢不聽他的話,把自行車放在他爸爸家裡,結果叫周月英送給親戚了。
雲漢是跟四叔一起去送縫紉機的。趙木匠得了縫紉機又有點不好意思,反覆解釋說不得不這麼辦,因爲家裡有個老孃得了肝炎,無錢治療。
送縫紉機回來了。方雲漢和四叔剛剛進了玉山村,便看到街上擁滿了人。他們圍着三輛嶄新的黃綠色的北京吉普,帶着好奇和羨慕的表情嘰嘰喳喳議論着什麼。有好幾個人從車上下來向西走去,好像故意停得遠一點,下來慢慢走,來炫耀一下似的。其中一位身着中山服的幹部模樣的人,大大方方地邁着步子,像是一隻領頭的羊。兩位年紀大的人也滿面紅光,打量着面前這些平庸的芸芸衆生,笑口老是開着。另外幾個男女也神采奕奕。其中一位個頭兒最高,身材最魁梧。他留着很別緻的洋頭,長着一隻高高的鼻子,傲視一切的目光掃視着面前的一羣小百姓。
方雲漢一時還沒有辨認出那是誰,便也好奇地邁開大步走了過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