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一向守衛森嚴的江府來說,一日內起了兩次火,可謂是不得了的大事,足以讓江老太爺大發雷霆,把管家吊起來問罪。
然而,在聽見後頭的家奴呼喊的話之後,江老太爺鬆開了管家的衣襟,大喜過望地看向旁邊的人:“你在屋子裡藏了人?”
這語氣,要多高興有多高興。
江玄瑾臉上一陣奼紫嫣紅,手上用力,差點把沉香木的佛珠給捏碎。
“我……”他想說:我沒有藏。但現在這話說出來,一點信服力也沒有。
於是,他陰着臉選擇了沉默。
沉默就是默認!江老太爺這叫一個激動啊,拄着龍頭杖站起來,看着他道:“有喜歡的姑娘就帶給我瞧瞧,我還能不讓人進府不成?藏着掖着的幹什麼?白叫外頭不知情的人傳閒話!”
江玄瑾少年成名,又位高權重,按理說也該三妻四妾美人成堆。可這人偏生清心寡慾得很,別說三妻四妾了,就連個通房丫鬟也沒有,以至於外頭的人一度傳他是不是有隱疾,再或者就是斷袖之癖。
別說外人了,江老太爺也這般擔心過,甚至還爲此茶飯不思了許久。如今倒是不用擔心了,能在屋子裡藏姑娘,他肯定沒什麼問題!
喜上眉梢,老太爺扭頭就朝人吩咐道:“把那姑娘請過來我看看。”
說完,又朝白德重拱了拱手:“親家別見怪,我家這三兒子頭一回帶姑娘回府,老朽自然是想急着見見。咱們兩家的親事,什麼時候說都不會晚。”
白德重很是理解地點頭:“恭喜老太爺。”
怎麼就恭喜了?怎麼就是他帶姑娘回府了?江玄瑾覺得頭疼,看一眼白德重那什麼也不知道的看好戲的表情,頭疼得更加厲害。
“父親。”他道,“此事容兒子之後再詳稟。眼下您還是先與白御史坐會兒,兒子回墨居看看。”
老太爺頓了頓,頗爲不高興:“爲父瞧一眼都不成?”
“您最近身子骨不好,不瞧爲上。”江玄瑾起身,朝着白德重和他行了禮,扭頭便走。
老太爺很不解,瞧個人而已,跟身子骨有什麼關係?
墨居。
江玄瑾跨進大門的時候,客樓上的火已經熄滅了,乘虛和御風兩個人站在庭院裡,一看見他,“呯呯”兩聲就跪了下去。
“屬下領罰!”
“人呢?”他冷聲問。
御風硬着頭皮道:“昏迷不醒,屬下將她放在了那邊的客房。”
江玄瑾毫不猶豫地轉身往御風指的方向走,上閣樓,一腳踹開了門。
跟在後頭的乘虛嚇得臉色慘白,手裡的劍鞘都差點沒捏穩。
他家向來端正自持循規蹈矩的主子,踹門了……
李懷玉躺在牀榻上,雙目緊閉,嘴脣發白,手背上還有一片火燎的水泡,看起來還真是楚楚可憐。
然而這回。他半點同情心也沒有了,上前就捏了她的肩膀:“裝睡被廢了胳膊和馬上醒過來,你選一個!”
這咆哮聲如同驚雷,霎時把懷玉從睡夢裡給炸醒。睜開眼,很是茫然地看了看眼前的人,她嘴一扁,眼角一耷拉,很是委屈地坐起來就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你可算回來了……”
嗓音啞啞的,手也抱得緊緊的,她拿臉頰蹭了蹭他,哽咽道:“我差點就被燒死了!”
江玄瑾僵硬在了牀邊。
本是想來質問她的,可被她這一抱,他雙手不知所措地張在兩側,怒氣頓無。
低頭看她,他板着臉道:“別隨便抱我。”
“人家害怕嘛,心有餘悸神魂不安的,抱一下你怎麼了!小氣鬼!”懷裡的人悶聲道,“幸好御風救我救得快,不然真死火海里了,你現在想抱我也抱不得。”
江玄瑾眯眼:“你死了我也不會想抱你。”
擡頭看他一眼,懷玉嗔怪地伸手點了點他的下巴:“嘴硬!”
“……”
氣極反笑,他一時間都忘記該發火了,垂眸看一眼她燒得半毀的衣裙,想了想,抿脣對乘虛道:“去拿件披風過來。”
乘虛的下巴“哐當”一聲就掉在了地上。
呆愣地應下,他下樓去主樓拿披風,走得跟抹遊魂似的。還在下頭站着的御風見他出來,連忙道:“你出來幹什麼?不去攔着點,主子怕是要把那四小姐給活撕了!”
扶了扶自己的下巴,乘虛惆悵地看向遠方:“你放心吧,主子把你活撕了,也不會把四小姐活撕了的。”
“什麼意思?”御風不解。
乘虛拍了拍他的肩膀,長嘆一口氣,捂着下巴去拿披風。
李懷玉哼哼唧唧地躺在江玄瑾懷裡不肯起來。
“事情經過就是這樣啦,我就是想點個香睡覺,誰知道睡了一半屋子突然就起火了,我還能沒事燒自己玩不成?”
伸手捻着他垂下來的墨發,她繞在自己手指上打了個卷兒,眼裡水汪汪的。
江玄瑾沒好氣地道:“真燒死你纔好了,你知不知道現在外頭亂成什麼樣子?”
“嗯?”懷玉很無辜,“亂什麼呀?”
“……你在我的院子裡,還被那麼多人瞧見了,你說亂什麼!”
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了一圈兒,她“哎呀”一聲,很是懊惱地道:“這麼一來,我是不是不能嫁給江小少爺了?”
江玄瑾“刷”地就站起了身,差點將她掀翻在地。
“哎哎哎!快扶我一把,要掉下去啦!”死死抓着他的腰帶,李懷玉哀嚎連連。
沒好氣地拎着她的後衣襟將她放回牀上,江玄瑾揉了揉太陽穴,低聲道:“冤孽。”
他怎麼就攤上這麼個無賴呢?
“你現在這腳,可還走得路?”
懷玉摸着下巴笑嘻嘻地道:“這個分情況,你要是趕我走,那我就走不動路。你要是想陪我出去賞花,那我走得。”
還賞花呢,江玄瑾白她一眼:“你再不走,定是要被父親抓起來仔細盤問。”
一聽這話,懷玉興奮了起來,抓着他的胳膊問:“你父親知道你屋子裡藏了個我,是不是特別生氣?覺得我是個蠱惑人心的狐狸精?”
說着,叉起腰扭了扭並不存在的尾巴:“讓他放馬過來!我這千年的狐狸精,還能怕了區區凡人?”
江玄瑾跟看傻子似的看着她:“不是你想的那樣。”
嗯?不是這樣還能是哪樣?懷玉疑惑,正想再問,乘虛就進來了。
“主子,四小姐。”除了披風,他手裡還端了一個托盤,很是無奈地走過來遞到她面前。
“這是老太爺讓人送來的,說‘姑娘’受驚,喝盞安神茶壓一壓。”
啥?懷玉錯愕,看看茶又看看乘虛:“什麼意思?”
伸手接過茶杯打開聞了聞,她皺眉:“有毒?”
江玄瑾沒好氣地拿過她手裡的茶杯放在一邊,然後起身去窗邊看了看。
果然,府裡不少家奴在墨居四周晃盪,看似無意,卻是將大門堵了個死,誰出去都得被審視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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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老太爺這是待見我還是不待見我啊?”懷玉猶自在跟乘虛嘟囔。
乘虛嘆了口氣,低聲道:“知道您是個姑娘,老太爺現在正高興。但……若是知道您的身份,那就未必了。”
白四小姐,江焱名義上的未婚妻,如今在君上的院子裡被發現了,會被人傳成什麼樣?
懷玉聽着,臉上倒是沒什麼擔憂的神色,水靈靈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看起來分外不老實。
“別想什麼歪主意。”江玄瑾冷聲開口,“就算你現在站出去大喊你是白四小姐,也過不了我的門。”
小心思被拆穿,懷玉心虛地乾笑兩聲:“我沒這麼想。”
“沒有最好。”關上窗戶,江玄瑾回頭看她,“這院子你暫時出不去了,老實呆着。”
扁扁嘴,懷玉抱着被子看着他:“依我看啊,咱們不如破罐子破摔了,趁着這機會,你娶了我,咱們皆大歡喜。”
誰跟她一樣是破罐子?江玄瑾黑了臉:“你做夢!”
總是這一句,就不能換個詞兒?懷玉嫌棄地看他一眼,正想再調戲兩句,樓下突然就傳來御風緊張的一聲喊。
“二公子留步!”
江深帶着人站在客樓下頭,很是溫柔地看着御風笑道:“你別急啊,我又不會硬闖,只是問問三弟在不在上頭罷了。”
御風拱手:“主子在上頭……待客,許是沒空見二公子。您若是有要事,不妨讓屬下轉達。”
“哦?”江深一聽,更是想往樓上走了,“方纔就聽人說三弟屋子裡藏了個姑娘,正好我遍尋白四小姐不着,不如就順便替老爺子看上一眼。”
御風搖頭:“使不得。”
“怎麼就使不得了?”江深好奇地看着他,“你一向穩重,今兒怎麼也跟你家主子一般,古里古怪的。”
御風僵硬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怎麼辦?”樓上的乘虛也慌了,“二公子來了!”
他要上樓,御風是沒有理由攔的。江玄瑾臉色很難看,掃了一眼屋子裡,發現幾乎沒地方可以讓牀上那禍害藏起來。
“完啦!”李懷玉幸災樂禍地小聲道,“這回是當真要破罐子破摔了啦!”
目光陰沉地瞪她一眼,江玄瑾咬牙道:“你還真是半點不緊張!”
“我有什麼好緊張的?”她嬉皮笑臉地道,“能同紫陽君扯上關係,我只賺不虧。”
眉頭皺得死緊,江玄瑾當真有些生氣:“在你眼裡,纏上我比你自己的名節還重要?”
“不是。”懷玉搖頭,眼波瀲灩地睨着他,拍手道,“應該說在我眼裡,你比什麼都重要。”
微微一噎,江玄瑾捏緊了拳頭:“胡扯!”
江深已經開始往樓上走了,樓梯上一聲聲的響動,聽得他心裡發緊。他甚至已經開始飛快地想,要怎麼說才能讓二哥相信他與這女子沒什麼關係。
“喂。”旁邊的人喊了他一聲,“你是不是真的很不想我被你二哥瞧見?”
“自然。”
她是要嫁給江焱的,此時被江深看見,且不說江深認不認得她,就算不認得,往後過門也會被發現。到時候亂成一團。壓根無法解釋清楚,他和焱兒之間因此生了嫌隙也不一定。
心裡急躁,江玄瑾周身的氣息都亂了。
片刻之間,江深已經到了門口,伸手輕輕敲了敲:“三弟?”
喉嚨發緊,江玄瑾認命地垂了眼,打算讓乘虛去開門。
然而,嘴剛張開,旁邊一隻手突然就伸過來,抓着他的衣襟,往下一拉。
江玄瑾猝不及防地被拉得低下頭,脣上碰着個軟軟的東西,“吧唧”了他一下。
“你不想他瞧見我,那我就不讓他瞧見。”一雙杏眼笑成了彎彎的月牙,李懷玉滿意地鬆開他的衣襟,捏着粉拳輕輕在他心口上一捶。
然後飛快轉身,拖着有傷的右腳,三步並兩步衝到窗邊,單手撐着窗臺一躍,玄色的披風被風吹得翻飛,整個身影瀟灑無比地跳出了窗外。
江玄瑾瞳孔猛縮。
目光所及之處,是一扇雕花木窗,她從窗口上一閃而落,如被射中的候鳥。留一片披風的邊角,在風裡劃出一片波瀾,跟着飛快地消失。
竟然就這麼從閣樓上跳了下去!
倒吸一口涼氣,他白了臉走到窗邊,急急地往下看!
磚石地上空蕩蕩的,竟然沒人。
剛剛被捶了一下的心口,這會兒好像纔有了反應。胸腔裡的東西猛烈地跳動起來,震得他呼吸不暢。
“三弟?我進來了啊。”外頭等着的江深半天沒聽見聲響,小心翼翼地推開了門。
“嗯?怎麼就你們兩個人?”掃了一眼屋裡,他疑惑地問,“不是還有個姑娘嗎?”
回頭看他,江玄瑾張了張嘴,發現自己竟然說不出話。
“怎麼了?”江深走到他面前,“出什麼事了嗎?”
乘虛回過神,看了自家主子一眼,拱手替他回答:“二公子,我家主子無礙,就是今日事情多,累着了。”
還沒見過自家三弟這副模樣,活像是被什麼給嚇着了,一張臉白得跟紙似的。江深也不打算多糾纏了,關切地囑咐道:“累了就休息會兒,沒必要總逼着自己。”
江玄瑾極緩地點了點頭。
再看了四周一眼,確定當真沒什麼姑娘,江深很是遺憾,嘮叨了兩句便帶着人走了。
他一出墨居,江玄瑾便快步動身下樓,踩過木階,繞過前院,衝到了閣樓後頭的屋檐下。
李懷玉半靠在屋檐下頭的柱子上,正抱着自個兒的右腳齜牙咧嘴的。
聽見腳步聲,她側頭,衝他笑得明眸皓齒:“怎麼樣?他沒瞧見我吧?”
走到她面前停下,江玄瑾低頭看着她,沉默了半晌才道:“你真是個瘋子!”
“哈哈哈!”懷玉大笑,“我可沒瘋,你這閣樓修得巧,上頭有檐啊,我攀着跳下來定然摔不死。”
笑着笑着,又揶揄地看他一眼:“是不是嚇壞啦?”
沉着臉沒吭聲,江玄瑾伸手,將她抱了起來。
“呀,這回竟這般主動?”笑嘻嘻地勾住他的脖頸,她一雙杏眼眨巴眨巴的,“可是心疼我了?”
“閉嘴。”
“半句好話也不肯說,小氣鬼!”
江玄瑾覺得,自己沒被她氣死真的是福大命大。還好話呢,沒罵她已經算他脾氣好了!
回去樓上,他板着臉坐在她的牀邊,拆開她腳踝上的白布瞧了瞧。
原本小巧的腳踝,已經腫得跟個饅頭似的了。
“乘虛。”他道,“去請醫女。”
“哎哎,不用麻煩。”懷玉掏出了方纔祁錦留給她的藥膏,“我自己就能解決。”
說着,撩開裙子將女絝往上挽了挽,露出一截白嫩嫩的小腿。
線條流暢,隱有珠光,本該是被攏在層層布料下頭的肌膚,竟被她這般豪邁地顯露人前!
江玄瑾沉了臉,下意識地就側身擋在她前頭,擡眼瞪向還在旁邊站着的乘虛。
乘虛也是被懷玉這舉動嚇傻了,一時忘記移開眼。待察覺到自家主子的目光,他渾身一緊,連忙退後、轉身、出去、關門,一氣呵成。
看着那門合上,江玄瑾猶覺得心裡一口惡氣難消,伸手就想替這沒臉沒皮的人將裙子拉下來。
然而,他沒轉頭看,這一伸手,沒抓着裙子,倒是觸手一片細膩如羊脂。
江玄瑾愕然,緩緩地扭過頭。目光所及之處,就瞧見自己的手正握着牀上人的小腿,修長的指節觸碰着她的肌膚,溫軟滑嫩。
房間裡很安靜,安靜得他很清晰地聽見自己和她的呼吸聲交織在了一處,空氣都稀薄了些。
他的眸色突然就暗了暗。
李懷玉眨眨眼,也被這突發的狀況弄得有點手足無措,半晌才反應過來:“疼!”
“……”猛地回神,江玄瑾收回了手,頗爲狼狽地別開頭,“疼死你也好。隨意在外人面前掀裙子,不疼死也早晚被白德重打死!”
察覺到這人話裡的怒意,懷玉縮了縮脖子,可憐巴巴地道:“人家要上藥嘛。上藥自然要掀裙子。”
“那也等人出去了再掀!”
扁扁嘴,懷玉沒脾氣地認了:“以後照你說的來。”
聽得這一句乖巧的話,江玄瑾終於鬆了眉頭。目光掃過她那包紮的笨拙手法,他心裡嘆了口氣,一把拍開她,將白布接過來,一圈圈地給她纏上,打個結。
懷玉愣了愣,詫異地擡頭看他。
堂堂紫陽君上,給她包紮?吃錯什麼藥了不成?
察覺到她怪異的目光,江玄瑾耳根微紅,冷聲道:“要給你眼睛上也打個結?”
“不用了!”客氣地朝他拱了拱手,懷玉一本正經地道,“我還要留着眼睛看你。”
“……”這人說起這種話來真是厲害得很,他完全不是對手。
別開臉,江玄瑾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窗臺,微微皺眉。
“下次別跳了。”他道,“總有別的解決辦法。”
懷玉一聽就笑咧了嘴:“你果然是心疼我嘛!不跳了不跳了!只不過……眼下這狀況,你打算如何解決?”
她看樣子是出不去的,一直在這裡呆着也不是個辦法。江家二公子來了她還能躲,但要是那位老太爺來了呢?
江玄瑾低頭思量,瞧着也有些爲難。
眼下最矛盾的地方,莫過於她頂着“江焱未婚妻”的頭銜,雖說焱兒一直不願意承認,但在旁人眼裡名分是定了的。他突然把人帶在院子裡放着,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
認真想了良久,江玄瑾站起了身。
“你好生歇息。”他道。“我去前庭一趟。”
“好。”懷玉乖巧地應下,目送他出去。
等房門合上,她單腳跳下地,從後頭的窗口往洗硯池的方向望了望。
方纔那麼好的時機,也不知道到底成事沒有。
江玄瑾從茶廳旁邊過,正好遇見敬完茶出來的江焱。
“小叔!”江焱苦着臉過來朝他行禮,“小叔救命啊!”
停下步子,江玄瑾看他一眼:“怎麼?”
“您看那邊。”努嘴指了指不遠處站着的人,江焱頗爲煩躁,“這白二小姐好生霸道,非跟着我一道,還替我端茶敬長輩。”
順着他的目光看了看,江玄瑾道:“人家幫你的忙,不是挺好?”
“您可別笑我了!”江焱搖頭,“明知道這是爺爺硬塞給我的人,我哪裡會覺得好!”
江焱也沒別的毛病,就是傲氣了些,不太願意別人插手他的事情、替他做主。江家長輩已經觸了他的逆鱗,礙於輩分沒法發作。白二小姐再來觸,他顯然就不會給顏面了。
墨瞳裡光閃了閃,江玄瑾捻着佛珠略微一思量,側頭問他:“先前許你白四小姐,你不願。如今給你換成白二小姐,你還是不願。是不是還不想成親?”
江焱頓了頓,仔細一想,若今日花園裡那個真是白四小姐,其實他是可以勉強接受的。但換成了二小姐……他連連搖頭:“小叔輩分比我長都尚未娶妻。侄兒實在沒有着急的必要。”
“你不急,你爹和爺爺可急了。”江玄瑾道,“要說服他們取消婚事不容易,更何況當真悔婚,傷的可是江白兩家的交情。”
垮了一張臉,江焱使勁朝他作揖:“所以纔想求小叔幫幫忙,您一定有法子的!”
江玄瑾沉默,眉心微皺,看起來很是爲難。
誆人的最高境界是什麼呢?那就是讓別人求着自己去誆。他心裡已有打算,但以江焱的性子,賣賣關子,他反而更容易買賬。
果然,見他不吭聲,江焱連忙朝他又是行禮又是說好話:“小叔一向最疼我的,總不能見死不救!”
嘆了口氣,江玄瑾道:“辦法不是沒有,但你可想好了,當真不願成親?”
江焱一頓,又看了一眼遠處望着他的白璇璣,打了個寒戰篤定地點頭:“想好了,不願!”
再等個幾年也來得及啊,他還年輕麼不是?
“好。”江玄瑾點頭,難得地露出個微笑來,“我給你指條明路吧。”
眼眸一亮,江焱問:“什麼明路?”
伸手指了指大門的方向,江玄瑾意味深長地道:“這就是明路。”
怔了怔,待明白小叔是什麼意思之後。江焱倒吸一口涼氣,瞪大了眼。
茶廳裡。
江老太爺和白德重還在等着見白四小姐,可江深回來,竟然說沒找着人。
“確定人是來了嗎?”老太爺很疑惑。
江崇也有點不解:“看帖子上寫的的確是白氏珠璣,但到底是不是她……兒子不曾見過白四小姐,也無法確認。”
白德重捏着鬍鬚道:“四女是何形狀,老夫自然是最清楚的。若當着如將軍所言那般端莊大方,那多半是有人冒了四女的名頭。”
江老太爺沉默了,正有些爲難,擡眼就瞧見江玄瑾從門口跨了進來。
“墨居那頭如何了?”他連忙問。
“無礙,只燒了半間屋子,損了些小東西。”江玄瑾答,“火已經滅了。”
“那……”江老太爺很想問,那位姑娘呢?不帶來看看?
然而面前這人卻先他一步開口道:“繼續商議要緊事吧。”
時辰不早了,白德重父女還趕着回府呢,自然是先說婚事要緊。江老太爺定了定神,與白德重對視一眼,兩人輪着開口。
“白四小姐尋不着人,就算尋着了,想來還是二小姐與焱兒合適。看二小姐今日忙裡忙外的,幫了焱兒不少,也算賢惠得體。”
“江府的孫媳婦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當的,珠璣那孩子終歸是沒有璇璣處事成熟。”
“再者說,江齊氏若還在,定也心疼她兒子,要選最相宜的好媳婦。兩個當母親的都逝去多年了,就算是白四小姐嫁過來。江齊氏照顧不了,白馮氏也得不到什麼好處,又何必固守不變呢?”
“璇璣的八字與小少爺也是合得上的,廟裡的算命先生還說她是旺夫命。”
兩人嘰裡呱啦說了一大堆,江玄瑾沒反應。
江老太爺嘆了口氣:“爲父也知道你這孩子重諾,要你變通有些困難,那你權當不知此事,一切有我們做主。”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江玄瑾也不打算再爭辯,只看着白德重問了一句:“貴府四小姐,當真十分不堪?”
白德重一愣,嘆了口氣:“是老夫疏忽了對她的管教,等她二姐成了親,老夫定會悉心教導她規矩,再爲她尋個好人家。”
點了點頭,江玄瑾道:“那便就這樣定了吧,黃道吉日讓人選好便是。”
竟然讓步了?白德重一喜,老太爺也十分高興,朝着他點頭道:“日子爲父看過,五月二十一是頂好的黃道吉日,今日說定,後日正好宜下聘。”
“好。”江玄瑾應了一聲。
白德重心裡的石頭總算是鬆了,與江家人再寒暄兩句,便叫了白璇璣來行禮拜別,乘車回府。
“三弟怎麼突然改主意了?”江深站在江玄瑾旁邊,很是好奇地問了一句。
江玄瑾淡聲道:“聽從父命罷了。”
“爲父很欣慰。”江老太爺樂呵呵地道,“既然你這麼肯聽爲父的話,那不如現在把你屋子裡那姑娘帶給爲父瞧瞧?”
朝他拱手,江玄瑾搖頭:“明日吧。”
爲什麼要明日?今兒時辰也還早啊?衆人都有些不解。
江深倒是笑得意味深長,湊到他身邊低聲道:“該不會是還沒把人家姑娘弄到手?沒關係,二哥可以教你!”
“多謝二哥。”江玄瑾面無表情地道,“不必了。”
真弄到了手他才頭疼呢。
眼下事情算是解決了一半,他微微鬆了口氣,正打算喝口茶,就聽得身後的乘虛小聲道:“主子,出事了。”
又出什麼事了?江玄瑾皺眉,幾乎是下意識地就低聲道:“她怎麼這麼不安分?”
乘虛搖頭:“不是,是洗硯池出事了。”
洗硯池,他關着青絲的地方。
臉色一變,江玄瑾起身就朝老太爺行禮告退,帶着乘虛就匆匆往回趕。
青絲是極爲重要之人,他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從她嘴裡得到答案。若是被人搶走,多半不是滅口就是消失於江湖,那可就棘手了。
不過,他趕到竹屋裡的時候,一眼就看見了尚被鐐銬鎖着的青絲。
“主子恕罪!”有暗衛半跪在他身側道,“來者早有預謀,趁着咱們救火的時候闖進來搶人。咱們人手不夠,雖保住了犯人,但還是讓賊人全身而退了。”
人還留着,江玄瑾便鬆了口氣,看了一眼竹屋裡亂七八糟的打鬥痕跡,皺眉道:“誰那麼大膽子?”
“卑職已經派人去追了,一有消息便回稟君上。”
在府裡都留不住,出去了哪裡還能追得上?江玄瑾皺眉,盯着不遠處那滿身鐐銬眼神冷冽的女子,眼裡生疑。
方纔客樓那火燒的,會不會太巧了點?
“你早晚會遭報應的。”青絲擡眼看他,滿頭長髮披散,發間和臉上都凝着不少血塊兒,看起來陰冷可怖。
“報應?”回過神,江玄瑾嗤笑,“這個詞更適合你那死去的主子。”
一聽這話,青絲眼神更兇,掙扎着站了起來,猛地朝他一撲!
血腥氣沖鼻,那雙滿是髒污的手停在離江玄瑾一寸遠的地方,受着鐐銬禁錮,再難近半分。
不甘心地屈了屈手指,青絲恨聲道:“你這個畜生!”
江玄瑾站着沒動,心平氣和地捻着佛珠道:“泯滅人性之人才爲畜生,我替天行道,除暴安良,何以得這二字?”
替天行道?青絲使勁呸了一口血沫子,豔紅的顏色飛濺到他青珀色的衣袖上,浸染得星星點點。
“你不過是給小人當了刀子使,真當自己做對了事情?”她雙眸如刀,透過髮絲的間隙,狠戾地盯着他,“總有一天你會後悔,你殺了整個北魏最不該死的人!”
丹陽還不該死?江玄瑾搖頭:“你這話太過荒謬。”
天下人人都知道,北魏最該死的就是丹陽長公主,何來的“不該死”一說?
“荒謬?”青絲咬着牙道,“你只消去問一問韓霄大人,問問他爲何不顧人言也要擁護長公主,你就會明白到底是誰荒謬!”
微微一頓,江玄瑾道:“你話說明白些。”
青絲冷笑:“與你還用怎麼說明白?你有手段嫁禍公主,沒手段查明真相?”
真相?江玄瑾垂眸,他只知道丹陽以陰詭手段殺了自己的親叔叔,以殘忍刑法弄死了先皇忠僕,還害得三朝丞相司馬旭慘死宮中,更是玩弄權術,置百姓於水火——這些都是真相。
有這些真相在,丹陽死的就不冤枉。
收斂了心神,他冷眼看着面前這神態癲狂的婢女,揮袖朝旁邊的人吩咐:“看牢她,再莫讓人接近。”
“是!”衆人齊應。
江玄瑾回去了客樓上,站在門口的時候,他發了會兒呆,直到手心被佛珠硌得生疼了纔回過神,伸手推門。
“回來啦?”屋子裡的人滿臉好奇地看着他,“你去哪兒了,臉色這麼難看?”
琥珀色的杏眼清澈無比,半點心虛也沒有。
看着她,江玄瑾輕聲道:“沒什麼大事,有賊人趁着方纔客樓着火,想從我院子裡偷東西。”
“啊?”懷玉瞪眼,“在你院子裡偷東西?膽子也太大了吧?丟了什麼東西?很貴重嗎?”
他搖頭:“賊人並未得手。”
懷玉一頓。拍手笑道:“那就好,真讓人在你眼皮子底下偷了東西,紫陽君的顏面往哪兒擱?”
態度坦然,吐字流暢,一雙眼看着他也是不避不閃。江玄瑾覺得,許是他疑心太重了。就算方纔客樓的火給了人可趁之機,但她也說過了,不是故意的。再者,她與青絲八竿子打不着一處去,沒必要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心裡鬆了鬆,他道:“我方纔去前庭,他們已經將焱兒與白二小姐的婚事定下了。”
“啊?”懷玉臉一垮,萬分委屈地伸手抓住他的衣袖,“不是說好的替我搶回婚事麼?你說話不算話!”
額角青筋跳了跳,江玄瑾咬牙道:“要不是你執意要來我的院子裡,何至於弄成這樣!”
本來麼,她要是好端端的不鬧騰,他便能全力替她爭一爭。然而現在怎麼爭?給她爭個“未來小少夫人”的名頭,再被老太爺逮着在他房裡藏着?兩人非得一起浸豬籠了不可!
面前的人眨眨眼,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對哦,是我主動要求來你這裡的。”
想了想,又哀怨地看着他:“你怎麼不攔着我?那麼輕易地就被我說服了?”
江玄瑾:“……”
“啊呀呀!”被人抱起來舉到了窗臺邊,懷玉慘叫兩聲抓住窗臺,可憐巴巴地道,“我開個玩笑,你別這麼激動啊!我的錯!都是我的錯!你別扔我!”
江玄瑾這叫一個氣啊,只要一遇見這禍害。他總能被氣個半死,恨不得把她摔下去摔成個肉餅,從此世界就清淨了!
感覺到他身上的殺氣,李懷玉立馬跟八爪章魚似的纏在他身上,雙手相扣,打死不鬆:“你不能這樣對我!”
“給我個理由。”他微微眯眼。
嚥了口唾沫,懷玉眼珠子轉了一圈兒:“殺人償命!”
這個理由很正經很有說服力,江玄瑾輕哼一聲,終於是消了氣,將她扔回了牀榻上。
挨着被子打了個滾兒,懷玉委屈兮兮的:“你這麼兇的人,以後是娶不着媳婦兒的!”
“用不着你管。”他轉身,邊走邊道:“老實在這裡呆一天。”
“一天?!”懷玉驚了,“白府那邊怎麼辦?”
腳步一頓,江玄瑾停在了門口,手微微收攏成拳,看起來頗爲惱怒:“我會給他們個交代。”
一個黃花大閨女,在他院子裡夜不歸家,這個交代要怎麼給?懷玉摸着下巴眯着眼,很是認真地思考起來。
江玄瑾跨出房間,帶上了門。
房門一合上,李懷玉瞬間收了吊兒郎當的表情,皺着眉嘆了口氣。
要救青絲果然沒有她想的那麼容易啊,找到了地方,也有了時機,卻還是沒能把人給撈出來。方纔抓着江玄瑾的衣袖,她看見了上頭新鮮的血跡。江玄瑾沒有受傷。那血多半是青絲的。那丫頭被江玄瑾抓着,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心裡悶得難受,懷玉很愁,愁得臉都皺成了一團。
“小姐?”正想着呢,門外響起了靈秀的聲音。
懷玉愣了愣,看着她推門進來,有點意外:“你怎麼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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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秀眼裡滿是惆悵之色,走到她跟前來,勉強笑了笑:“方纔紫陽君身邊的人來尋奴婢,說讓奴婢過來伺候您。”
進江府的時候靈秀就與招財一起在門外的馬車上等,江玄瑾倒是心細,還知道把她的丫鬟叫過來。
拍拍牀弦讓她過來坐下,懷玉打量了一番靈秀的神色,好奇地問:“出什麼事了嗎?”
靈秀猶豫了一番,低聲道:“奴婢在車上的時候,恰好碰見老爺和二小姐從江府出去,聽見他們說了幾句話。那話的意思是……江家準備去給二小姐下聘禮了。”
這事兒先前江玄瑾說過了,李懷玉倒是不意外,伸手拍拍她的背安慰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有先前自家小姐半夜出府找衣裳首飾的事情在前,靈秀倒是沒有那麼執着於這件婚事了,只是難免有些惋惜:“江家小少爺那麼好的夫婿,別處可是再難尋了。”
“沒事沒事。”懷玉寬慰道,“天涯何處無芳草。”
“……”靈秀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小姐,這是您的夫婿沒了,不是奴婢的夫婿沒了!”
“啊。是嗎?”她無所謂地擺手,“都一樣。”
也太豁達了些啊!靈秀忍不住都樂了,一邊笑一邊搖頭,沒一會兒也釋然了。
小姐看得開就好,也許將來會遇見更好的人呢?
懷玉半真半假地跟她交代了一番自己爲什麼會在紫陽君的院子裡,靈秀覺得很不可思議,連帶着又感嘆了一下自家小姐真是命途多舛,好端端的又受傷了。
兩人嘀嘀咕咕沒多久,就到了用晚膳的時辰。懷玉讓靈秀把乘虛叫來,本是想囑咐兩句多來點肉食,結果乘虛過來的時候,把晚膳和江玄瑾一起帶了過來。
滿桌子珍饈佳餚以及桌邊一個俊朗非凡的紫陽君,看得她很是目瞪口呆。
“你這是想我了嗎?”懷玉看着他直眨眼,“連晚膳都要同我一起吃?”
“不。”江玄瑾淡聲道,“我是爲了在吃完飯之前不被打擾。”
這是什麼意思?懷玉不解,誰會在吃飯的時候來打擾他啊?
這個問題在晚膳用到一半的時候有了答案。
“三弟在不在?”門口有人進來,朗聲問着,隨後便跟着御風去了主樓等着。
懷玉都聽見了聲音,旁邊的這個人卻恍若未聞,慢條斯理地將碗裡的東西吃完,又拿帕子淨了手,才施施然起身往外走。
好奇地看着他的背影,懷玉二話不說,拿過旁邊的柺杖便撐着跟上去。
乘虛瞧着,也沒攔,還讓靈秀看着她些。
江崇滿臉焦急地坐在主樓裡,一見江玄瑾進來。便起身迎上來:“三弟,你可見過焱兒?”
江玄瑾一臉莫名:“焱兒?下午的時候倒是在前庭見過。”
“他可說了什麼?”
想了想,江玄瑾道:“他說讓我救命,說白二小姐太過霸道。”
一聽這話,江崇鐵青了臉,又長長地嘆了口氣:“這孩子是被我嬌慣壞了,任性得很。父親定下的婚事,哪有置喙的餘地。他一個不滿意,竟然還離家出走了!”
“離家出走?”江玄瑾頓了頓,垂眸問,“什麼時候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江崇搖頭,“晚膳的時候找不着人,四處找了一遍,在他房裡發現了這封信,你看。”
接過信紙,江玄瑾看了一番,收攏道:“他左右只有那麼幾個地方能去,先派人去找吧。”
“已經派人找了,我現在是拿不定主意,不知該不該稟告父親。”江崇很爲難,“叫他老人家知道,定是睡不好覺,但若明日一早還找不到人,老人家也是會知道的,到時候免不得怪我欺瞞。”
這倒是有些難辦,江玄瑾想了想,低聲道:“且找吧。若是明日清晨還沒找到,就假意剛發現這信,稟了父親就是。”
外頭聽牆角的李懷玉聞言就彎了眼,小聲對後頭的乘虛道:“你家主子被我帶壞啦,都會教人撒謊啦!”
乘虛摸摸鼻尖沒吭聲,他家主子豈止是教人撒謊啊,自己現在也在撒謊好嗎?得虧大公子耿直,半點也不懷疑。
近墨者黑啊,古話都是有道理的!
屋子裡的江玄瑾面色鎮定地把江崇應付走,一扭頭就見李懷玉從角落裡撐着個柺杖蹦躂出來了。
“嘿嘿嘿。”她朝他笑得揶揄。
莫名的耳根子發紅,江玄瑾別開眼:“怎麼?”
“沒怎麼,就覺得你很可愛。”懷玉摸着下巴色眯眯地道,“想把你騙回家去藏起來。”
“又胡扯!”江玄瑾沒好氣地揮袖,轉身就走回了主樓裡。
懷玉看着他的背影朝旁邊的乘虛感嘆:“你家主子哪兒都好,就是用詞匱乏,不是‘胡扯’就是‘放肆’,再不然就是‘荒謬’和‘閉嘴’,他還會點別的詞嗎?”
乘虛憋着笑,拱手朝她行禮:“是四小姐太厲害。”
“過獎過獎。”毫不謙虛地應下,李懷玉打了個呵欠道,“我也回去歇着吧,明兒似乎有好戲看。”
白璇璣好不容易將婚事拿到手,還沒焐熱呢,新郎官就跑了。要是明日找不到江焱,那可真是好大一個笑話。
江崇也明白這個道理,爲了讓江焱不被老太爺責難,他派了衆多的人。甚至驚動京都衙門,幾乎要將整個京都都翻過來了。
然而,江焱像是人間蒸發一般,始終不見蹤影。
天色破曉的時候,江崇跪在了江老太爺的房門前。
清晨的江府,又是一場狂風暴雨。
李懷玉打着呵欠醒過來的時候,江玄瑾正坐在她房間的桌邊,睨她一眼,淡聲道:“更衣,用膳。”
笑了笑,懷玉朝他伸手:“我被被子纏住啦,要紫陽君抱抱才能起來!”
聲音軟軟糯糯的,帶着不清醒的鼻音,沙啞慵懶。
要是換個人來,定是被她撩得口乾舌燥了。然而,江玄瑾完全不吃這一套,冷着臉道:“再廢話,你便別用早膳。”
一聽這話,懷玉一個鯉魚打挺便起身了。只是動作太大,不小心扯到受傷的腳,她痛呼一聲,捂着腳踝哀嚎了半晌,才委委屈屈地穿鞋下牀。
旁邊的靈秀連忙把隔斷處的簾子放下來,將她扶去屏風後頭更衣。昨兒穿的衣裳燒壞了,幸好紫陽君體貼,尋了一套新的過來,料子花樣都不錯。今日也能撐撐場面。
更好衣,洗漱收拾一番,李懷玉又是一副端莊大方的模樣了。撐着柺杖去江玄瑾身邊坐下,她拿了筷子看着他道:“我昨兒想了一晚上,總覺得江小少爺突然離家出走,跟你脫不了干係。”
江玄瑾提筷,夾了菜細嚼慢嚥,沒理她。
懷玉接着就道:“瞧瞧江崇大將軍昨兒都急成什麼樣了,你作爲最疼江焱的小叔,半分不着急不說,還吃得香睡得飽的,怎麼看都不正常。”
“不過我想不明白,你爲什麼要這麼做啊?江焱與白璇璣的婚事都定了,他再離家出走,對你有什麼好處?”
“難不成你對白璇璣有意見?”
……
一碗飯吃完,江玄瑾擦了嘴,起身道:“跟我走。”
“啥?”懷玉瞪眼,“我早膳還沒吃呢!”
“話那麼多,定然不餓。”
“……”被這話噎住,懷玉哭笑不得,看他當真沒有要等自己的意思,連忙起身,抓了兩塊點心往自己衣袖裡一塞,撐着柺杖就追上去。
江老太爺正在前堂裡大發雷霆。
“你看看,你看看他寫的都是些什麼混賬話?什麼‘焱心有家國而暫無家室,恐誤姑娘終身,故以此爲憑,解除婚約’,長輩定的婚約,是他能解除就解除的?!”
江崇跪在下頭沒吭聲。
江玄瑾進去的時候,老太爺已經把江焱留的信撕完了,隨手一扔堂裡就是一場紙雪,紛紛揚揚地朝他落下來。
“父親息怒。”他道,“我已經讓人在出京的各處關口都安排了人,一旦發現焱兒,定然馬上帶回來。”
見他來了,老太爺立馬扭頭遷怒道:“你瞧瞧你教出來的好侄兒,有樣學樣,都學得清心寡慾不願娶妻了!我江家的香火是不是就得斷在你們手裡?”
江玄瑾垂眸:“您保重身子。”
“還保重什麼啊保重?”老太爺捏着龍頭杖使勁杵着地,“明日就要去白府下聘,消息都放出去了,白家也做好準備了。江焱這一跑,我們拿什麼去給白府交代!”
“兒子自當去請罪。”江崇接了一句。
“請罪?”老太爺怒道,“這是你請罪就能完了的事情?江白兩家世代的交情,不得毀在你那不肖子的手裡?外人怎麼說咱們江家?白府又會怎麼看我們江家?”
江崇爲難地低頭:“這……”
江玄瑾安靜地站着,等老太爺火氣發得差不多了,才輕聲問:“要送去白府的聘禮,可已經備好了?”
提起這個,江老太爺更氣:“還能沒備好?幾年前就備好了!但攤上這樣的不肖孫兒,怕是又得擱置好幾年!”
“擱置倒是不必了。”江玄瑾道,“給我用吧。”
“……”
老太爺不吼了,不怒了,瞬間就安靜了。
“你……你說什麼?”呆愣半晌,他愕然地看着江玄瑾,“聘禮給你用?你怎麼用?”
江崇也嚇得差點沒跪穩,扭頭一臉震驚地看着他。
頂着衆人灼熱的目光,江玄瑾平靜地道:“還能怎麼用?自然是用去下聘,換個夫人回來。”
換個夫人回來……換個……夫人……回來?
一個哆嗦,江老太爺覺得自己可能是老了,耳朵不好使了,出現這麼可笑的幻聽。他抓着自己的鬍鬚扯了扯,感覺到了疼,茫然地問:“你是認真的?”
“既要保住江白兩家的關係,又要保住江家的顏面,豈不是隻有這一個法子?”
一聽這話,江老太爺是真的感動啊,甚至開始有點慶幸江焱逃婚了。逃了個小的,逮着個大的呀!江玄瑾的婚事可比江焱讓他頭疼多了,江焱尚年少,玄瑾可是早該成親了!
想了想,他問:“你去娶那白二小姐回來?”
剛問出口,又皺了眉:“那丫頭瞧着是機靈,與焱兒還算合適,但你的話……”
江崇還在,老太爺也沒說得太白,心裡卻是有計較。白璇璣配焱兒已經算是高攀了,何德何能做玄瑾的夫人?就算是隨意拉扯個人過日子,他老人家心裡也難免有點遺憾。
正糾結呢,面前的江玄瑾突然道:“今日過來,還有別的事情要同父親交代。”
“哦?”老太爺坐直了身子,“你說。”
“前些日子在街上遇見了些暴民,差點被人暗算。危急關頭,有個姑娘衝出來救了我一命。”深吸一口氣,江玄瑾硬着頭皮撒謊,“那姑娘心善,救了我不求回報,也沒留下名姓,故而我未能報恩。”
“沒想到昨日宴會上,我又遇見了那姑娘,並且很巧的是,她崴傷了腳。所以昨日,我將她扶回墨居請了醫女診治,不想卻被家裡奴僕瞧見,引起了誤會,差點毀了人家的名節。”
聽到這裡,老太爺眼睛亮了:“你這說的是你藏在房裡的那個姑娘?”
“不是藏在房裡的。”江玄瑾耐心解釋,“是因爲她受傷了,所以暫時……”
“爲父聽明白了。”老太爺笑着擺手,“就是因爲受傷了而被你藏在房裡的那個姑娘。”
江玄瑾:“……”
江崇也激動了:“這麼好的姑娘,還不帶來讓父親見一見?”
“她就在外頭。”看一眼老太爺,江玄瑾想了想,問:“父親今日的藥可喝過了?”
旁邊的管家笑着回答:“還沒有,在爐子上溫着呢。”
“先端來。”
“是。”
“你還管什麼藥不藥的?”老太爺慈祥地道,“先讓人家進來!”
說着,又朝還跪着的江崇擺手:“你也先起來。”
江崇鬆了口氣,起身去旁邊的椅子裡坐下,默默揉着膝蓋。江玄瑾看管家將藥端來了,纔對乘虛點了點頭。
門外的李懷玉接到了讓她進去的傳話。抽出胳膊下的柺杖往靈秀手裡一塞,理了理衣裳便要走。
“小姐!”靈秀擔憂地喊住她,“您腳不疼麼?”
“疼。”懷玉老老實實地點頭,低聲道,“但忍這一會兒,你家小姐就能飛黃騰達,疼就疼吧!”
說着,便帶着一種視死如歸的表情,端莊地跨過了前堂的門檻。
江老太爺和江崇都睜大眼盯着門口,須臾之間,就見一位翩翩佳人迎風而來,容色姣好,身姿曼妙。上前三步作福禮,禮數周到,架勢極足。
“給老太爺請安,給將軍請安。”
聲若黃鶯,無可挑剔。
老太爺樂了,面兒上雖然還端着架子板着臉,眼裡卻泛着光,上下將這姑娘打量一圈,很是滿意地點頭:“姑娘有禮了。”
江崇乍一看也覺得這姑娘不錯,可是等走近幾步,他覺得好像哪裡不太對勁。
怎麼瞧着……有點眼熟啊?
“敢問這位姑娘,家住何處,是何姓氏啊?”沒察覺到江崇的不對勁,老太爺自顧自地問。
李懷玉微笑,看了江玄瑾一眼。以眼神詢問:直說嗎?
江玄瑾頓了頓,朝老太爺道:“父親,先把藥喝了吧,等會放涼了。”
“不急不急。”老太爺擺手,一門心思都在面前這姑娘身上,覺得她的家世要是也合適,他這藥就不用喝了,身體起碼得好上幾個月!
猶豫片刻,懷玉屈膝道:“小女家住長安官道旁,姓白,名珠璣。”
聽見長安官道,江老太爺還高興了一下,心想定是個富貴人家的,配得上,配得上!然而再聽見後半截,他沉默了。
長久的沉默。
“父親?”江玄瑾疑惑地喚他一聲。
老太爺捏着龍頭杖一動不動,旁邊的江崇卻是嚇得直接站了起來:“怪不得眼熟呢,竟是白四小姐!”
懷玉笑着朝他又行一禮。
江崇看着她,心情很是複雜,扭頭朝自家父親道:“您瞧,我就說白四小姐懂規矩得很,儀態也大方,您還不信。不過我是當真沒想到,於三弟有救命之恩的人,竟是白四小姐!”
說着,看一眼老太爺那平靜的神色,忍不住讚歎一句:“父親真不愧是見過大世面的。遇見這等事也不覺得驚訝。”
他都被嚇着了。
江老太爺定定地看了李懷玉許久,終於咳嗽了一聲,嘴巴張了張,囁嚅了句什麼。
管家傾耳去聽,以爲他有什麼私密的吩咐,誰知道湊近了聽見的是:“把……把藥給我端來!”
連忙把藥碗放進他手裡,管家驚慌地替他順氣:“您慢點喝!”
老太爺咕嚕幾口灌下藥,總算是能喘兩口氣了,咳嗽着看了看面前這姑娘,又看了看江玄瑾:“你想娶的,是白四小姐?”
“父親明鑑。”江玄瑾道,“我想娶的是於我有救命之恩的人,而這個人,恰好是白四小姐而已。”
也就是說,他不是有意要攪進白家的渾水裡,這都是緣分啊!
“既然如此,你昨日爲何又會極力促成白四小姐與焱兒的婚事?”老太爺急得直杵柺杖,“這不是荒唐嗎!”
“此事有所誤會。”江玄瑾垂眸,又開始瞎編。
“之前之所以促成那婚事,當真是爲了大嫂的遺願,並且當時我不知道她是白家四小姐。直到後來長輩們將婚事定下,我回去感嘆了一句,她纔想起告訴我她的身份。”
一聽這話,老太爺立馬將矛頭對準了李懷玉:“他不知道你的身份,你還能不知道他的身份不成?分明與焱兒有婚約,何以又來牽扯玄瑾?”
李懷玉暗自咬牙,心想紫陽君不厚道啊。竟然把自己撇得乾乾淨淨的,鍋全讓她背了!
不就是比撒謊麼?他這點本事都是她教的,還能怕了他不成?
鼻子一吸,眼眶一紅,她啞聲開口:“老太爺明鑑啊!小女癡傻三年,前些日子剛痊癒,很多事情不記得。初遇紫陽君,當真是沒認出他來。昨日府上再遇,本是不願再糾纏,誰知道君上竟拉着小女不放,深情款款地說要報答小女救命之恩。本是想立馬說清楚,奈何君上事務纏身,急匆匆地就走了。小女不得已,只能等他空閒下來,才稟明實情。”
說着,委屈不已:“小女何種身份,哪裡敢高攀君上?在來之前,小女都不知道君上有娶了小女的心思。眼下知道了,自然是不敢應下的!”
她這麼一說,老太爺的眉頭就鬆了鬆,再看看這真誠而悽楚的表情,心裡也跟着鬆動了。
白家四女兒一直是不受人待見的,母親早逝,在白府的日子想必也不好過。如今婚事還被她二姐奪了,又受了傷,孤苦伶仃的,實在可憐。
想了想。他又看向江玄瑾:“你也是,怎麼能不提前問清楚呢?”
江玄瑾:“……”
果然薑還是老的辣,他這剛會撒謊的小門生,完全敵不過她那撒謊界的老鼻祖。
“也不怪君上。”旁邊這人越說還越來勁,捏着帕子擦着眼角道,“他位高權重,事務繁忙,也就逮着空能與小女戲言兩句,哪裡當真有空聽小女肺腑之言呢?方纔說要娶小女的話也多半隻是一時興起,想給他昨晚的行爲一個交代。”
說着,又側過頭來,臉上惱怒又嬌羞,丹脣半啓:“君上不必給小女什麼交代,昨晚的事情是意外,小女斷不會因此糾纏不休。”
昨晚?意外?
一聽這些個詞兒,老太爺呼吸又是一窒,顫顫巍巍地朝管家伸手:“再給我盛碗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