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楚靈公想來,楚國好不容易爭取到的當先登臺的榮譽,結果莫名其妙的失去了。
既然“先登”已經不可能,那麼當先簽字的榮譽,能不能爭取一下?
一向以來,楚國只要一耍賴,趙武爲了“大局”都要稍稍退讓一下,以至於楚靈公感覺到,越是關鍵時候越要撒潑,一撒潑就能獲得自己需要的東西。
可是這次他錯了。
趙武絲毫沒理會楚靈公的叫嚷,他提起筆來,穩穩地在盟書上籤上名字——他是代國君簽字的。
這次盟會也創造了一個先例:執政可以代替國君簽字。
真實的歷史上,也正是晉平公這次偷懶,導致此後國家大事跟他沒關係了,執政就可以“代表”他。
楚靈公打了個激靈,口瞪目呆地望着趙武,後者把筆遞給楚靈公,毫不客氣的催促:“快簽字。”
楚靈公茫然地接過筆,他很不適應趙武的堅持——那個在家臣庇護下躲藏在深山中度過童年的趙武子強硬起來了。怎麼可能?
一時之間,楚靈公忘了拒絕,他正躊躇吶,趙武湊近他耳邊,低聲說:範鞅昨天回來,跟我說:楚軍已經徹底失去靈魂,他們走上戰場的時候,彷彿行屍走肉,中級軍官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下層的勇士們根本不知道的與隊友配合,昔日強大的楚國,怎麼變成這樣?“
趙武這句話是警告,是恐嚇。
聽到這句話,楚靈公第一反應是後悔,不是後悔他的反抗,而是後悔他反抗的過於徹底。
想當年趙武攻入楚國時,楚王一敗再敗,他屢敗屢戰堅持抗爭到底,結果,他把楚國最後的元氣耗盡了。大量的楚國戰士被俘,幾乎全部的軍官被掠到了晉國。現任楚國君主楚靈公費盡心力建立起來的軍隊,因爲軍官缺乏,戰士都是第一次走上戰場,與老牌軍國主義國家相爭,他們太稚嫩了。
範鞅擊穿整個楚國東北部,不是巧合。是戰爭的必然。
楚靈公提起了筆,默默簽上了字——他心裡悲催的認識到:楚國現在遠不是與晉國爭先的好時機,新建立的楚軍還需要通過小規模戰鬥來成長,這需要至少一代人的時間。而在他這一代,已經失去與晉國抗爭的資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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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侯依次簽署了盟約,掌管史籍的官員一溜小跑着接過盟書,準備複製多份——這是盟會最後的程序:載(記載)。巫者端過血酒,執牛耳者——魯國國君手捏牛耳走上前監督。趙武領先接過杯子,輕輕抿了一口,而後拿杯中血塗抹在自己嘴脣上。
這個動作一做完,頓時,洪鐘敲響了,天地一片轟鳴,預示着和平降臨大地。
這次弭兵大會,帶給這世界五十年和平。楚國在盟會後,基本遵守了盟約。五十多年後,戰爭最先在三晉內部誕生,由三晉的相互戰爭擴展到全中國。五十多年的時光,在芸芸歷史中似乎不值一提,但一戰的休戰維持了多久,二戰的休戰不到五十年,又有了兩伊與伊戰,那場戰爭中,多個國家牽扯進去了……
趙武手端着酒碗,浮想聯翩。洪鐘聲裡,諸侯們都神色激動。趙武在鐘聲中,不引人注目地悄聲自語:“這鐘聲,是春秋時代的喪鐘嗎?喪鐘爲誰而鳴?”
叔孫豹神色激動靠近趙武:“元帥,休戰吧,一個新的時代開始了——沒有戰爭的時代?”
趙武微微一笑:“伐秦,無需勞動諸侯。那是我們的私仇。”
“可別——”鄭國的子產也湊近趙武,勸解說:“瞧楚國多安順。元帥,在盟誓臺上,嘴脣塗得血還沒有幹,怎能再度叫囂戰爭?可別說了,休戰吧。”
宋國的向戎先向楚國國君舉杯,然後湊到趙武身邊,也說的相同的話:“元帥,別打了,讓我們安生度過這場大旱災,然後再想其他。”
誓約的監誓人、齊國執政晏嬰靠了上來:“元帥,盟誓的血還沒有幹,回頭再說吧。”
趙武只微笑不語。
稍停,工匠們開始在坑裡放置那些流乾血的犧牲,趙武領着乖寶寶楚靈公走入坑中,將誓約書放置到犧牲身上。一聲鼓響,填埋土坑工作開始了。與此同時,叔孫豹捧着厚厚一疊複製好的盟書,分發給列國“六官”。晉國六官之首趙武代表晉國“天地春夏秋冬”六官接受了屬於晉國的盟書,屬於國君那份盟書則由樂王鮒接手。
……
轟轟烈烈一場盟誓大會終結了,廣場上還在載歌載舞,趙武找到齊國晏嬰,先感謝了對方不辭辛苦的監誓,而後問:“鄆城的事情,齊國大算怎麼辦?”
晏嬰毫不猶豫:“既然天下弭兵,我齊國怎敢因爲自己的私慾私啓戰端——我準備把鄆城送給魯國。不僅如此,我還準備讓齊國放棄對莒國的庇護……我們打算與魯國結成姻親,魯君(襄公)已經同意了。”
晏嬰這其實是在變相指責趙武,趙武絲毫不理會。他拍着手讚賞:“這樣我就安心了。”
晏嬰把嘴衝楚靈公努了一努:“我剛從吳國來,這次結盟沒有秦國與吳國,晉若向秦,楚必向吳。”
晉國如果攻擊秦國,楚國必然攻擊吳國,而後者是晉國的盟國,吳國受到攻擊後,晉國能幹看着嗎?如果把盟約延伸到吳國,那麼天下將重新陷入戰火。反之,則盟約還算什麼,大家都在各打各的而已。
趙武微笑着,說了句別有意味的話:“楚君有渴望,而少霸氣,不值得擔憂。”
稍停,趙武再問:“燕國的事情怎麼辦?”
晏嬰很爽快:“我們齊國既然能放棄莒國,也能放棄燕國——我們現在奉行全面收縮政策。”
趙武滿意而歸……晏嬰猜測的沒錯,盟會剛剛結束,楚靈公也不回國了。他直接帶着軍隊去了吳國。昭關戒備森嚴,楚軍難以攻克,而楚靈公只想鍛鍊隊伍,所以他乘朱方的慶封不警惕,轉而偷襲了朱方。圍攻一月後,楚靈公得手,他囚禁了慶封,殺盡慶封家族。而後拿慶封示衆。
慶封惡名昭著,楚靈公要求慶封揹着斧頭遊街示衆,並自述說:“大家不要仿效齊國的慶封,他殺死自己的國君,欺凌自己的幼君。挾制各位大夫與自己盟誓,現在落到這種下場。”
慶封滿口答應,當他揹着斧頭走上街頭時,他大呼:“大家不要學習楚共王的庶出之子公子圍,他殺死自己的國君——哥哥的兒子,卻代替侄兒即位!”
靈王滿臉黑線,轉頭對伍舉說:“所謂自討沒趣,說的就是我吧。我想侮辱慶封,沒想到侮辱到了自己——快殺死他,別讓他喊了。”
於是,一代淫人慶封被腰斬。
趙武回去的路上聽到慶封之死,對身邊的晏嬰說:“楚君快要死了吧?我聽說:自身不正的人不要輕易指責別人,楚君自己做下惡行,卻偏喜歡做道德楷模。這下子被人當街喊了出來,他身邊的人聽到這話,恐怕會厭棄他。現在楚君又好戰,一旦他走上戰場,身邊的人竭力想要拋棄他,如此,他怎能不死?”
晏嬰微笑:“元帥恐怕要退位了吧,這次元帥總算功德圓滿了。”
趙武與晏嬰的預言分別應驗,稍後不久,楚靈公在發徐之戰中被士兵拋棄,於是楚靈公獨自在山中徘徊,村民們沒有敢收容靈王的。
半路,靈王遇見過去在宮裡的涓人,對他說:“你替我找口飯吃吧,我已經餓了三天了。”
涓人說:“新王剛剛下達詔令,有敢給您送飯並與您一起逃亡的誅滅三族,何況我也無處尋食。”
靈王便頭枕涓人大腿睡下。涓人用土塊來代替,抽出自己的腿逃走了。靈王醒後找不見涓人,餓得竟不能坐起。最終,當地地方官收容了過氣的楚靈公,兩天後,楚靈公辭世。
趙武歸國後,立刻交託了執政職位,韓起順位接任。起初兩三年,趙武留在新田城照顧自己的孩子,並看顧韓起。再後來,趙武帶領姬妾搬去了代地,把注意力放到了代地墾荒中。他剛去代地時,還與與新田城密切聯繫,久而久之,音信漸疏。
шωш● ttκΛ n● co 晉國終沒有伐秦。
繼任者韓起只想日復一日混日子,不想再打了。在和平的氣氛下,戰爭被無限期拖後。
三大家族也終於分割了晉國。不過,由於智氏外出,參與的四大家族變成了中行氏與趙、韓、魏。
趙武改變了歷史,他將自己的壽命多延續了幾十年,但他還是沒能改變兒子的命運——趙成中年夭折。
接替趙成的是白狄人生下的兒子趙鞅,這位趙鞅幼年在代地長大,趙成臨終前,以小過錯處罰了正妻韓氏,廢除了韓氏的正妻地位,而後將趙鞅之母立爲正妻,使得趙鞅順利登上了趙氏家主的位子。不久,趙成辭世。
緊接着,祁氏與張氏因爲互通妻妾發生內訌,趙武竭力扶持的兩個新興家族進而終結;稍後,智氏、中行氏內訌,中行氏驅逐了智氏後,轉而向智氏背後的支持者趙氏開戰。戰爭進行到最關鍵時刻,一支從代地趕來的騎兵增援,打垮中行氏後,三家分晉,春秋時代終結。
這支代地騎兵帶來的趙武最後的消息,按時間推算,趙武應該超過百歲了,此後,趙武杳無音蹤……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