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布子卿引薦完就告辭了,讓徒弟盡情發揮,趙無恤也卸下了對姑布子卿的優容,以面試官的角度將任章上下打量了一番,未見其有何不俗之處,但人不可貌相,且先問他幾句吧。
“任章?”
任章行禮道:“唯,小人見過將軍。”
“你是姑布先生的弟子?亦相當於老子的再傳弟子?”
“唯,小人隨先生學道,又以道入政。”
以道入政?口氣倒是不小,趙無恤笑道:“年紀輕輕能夠如此,頗爲不易,你想要爲上卿府做事?”
任章這纔打起幾分精神:“趙氏橫斷太行東西,乃天下第一強卿,將軍爲晉國上卿,攬晉權,將軍之子則爲魯國正卿。從海岱到大河,數百萬生民都仰仗將軍父子。小人不才,願盡己所能,以道輔佐將軍,讓民衆安於生息。”
不但爲君,還想爲民?有點意思,趙無恤笑了笑:“說一說,你打算如何輔佐我?”
“師之所處荊棘生焉。軍之後必有凶年。故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強天下。”
趙無恤有些好笑:“天下諸侯卿大夫莫不忙於軍爭,尤嫌兵甲不足,我爲晉國上卿,務在強兵並敵,爲何要自廢兵甲?”
“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任章額頭有些汗水,他說道:”晉國已經內戰四年,民衆罷弊,百業凋零,我聽說公室連同一種顏色的駟乘都找不齊。故當下將軍最需要的,只怕不是擴軍內外征伐,而是與民休息!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爲上。”
趙無恤點了點頭道:“說的有道理。”但這些大實話也是大廢話,他自己就很清楚,這並不是目前急需的東西,此人非王霸之才也。
趙無恤降低了標準:“那若讓你去治理地方,你會如何做?”
“爲無爲,則無不治。”
任章一番洋洋灑灑的論述,大講無爲之治的好處,可以使民無爭,與民休憩,說完後用期待的表情看着趙無恤,趙無恤卻並無反應,揉了揉太陽穴,顯得有些累了。
“今日先這樣罷,你住在銅鞮館舍內,以上賓之禮待之。”
任章告退後,在外面與姑布子卿見了面,一臉的沮喪,他畢竟年輕,還未成長爲歷史上老謀深算的道家謀士,放在魏韓或許會被重視,但在謀士良將如雲的趙氏,並不顯眼。
“如何?”姑布子卿籠着袖子問道。
年輕的任章面上有些困惑,“夫子,我用老子之言裡治國的方法勸說上卿,但上卿似乎不能理解,所以他對我很友好,但卻沒有給我一個職位。”
“上卿乃天人一般的人物,自小聰慧,能知人所未知,豈有聽不懂之理?”
等任章將覲見趙無恤的過程說了一遍後,姑布子卿大笑:”你說這些虛而大的東西,難怪不合上卿心意。“
任章疑惑:“這些不都是夫子教我的東西麼?”
“是我教你的不假,但上卿並不喜歡空而大的治國之道,而喜歡詳細的細節,趙氏正在遷徙新絳故絳的民衆,在上卿操作下前往晉陽和鄴地拓荒,在各縣邑,也在推行什伍制度和代田法,恨不得教不識牛耕的太行民衆種田,上卿推行的這些舉措,與老子的‘無爲’幾乎完全逆反,你這時候說上卿行無爲,受到冷遇是自己而然的。”
“再說了,就算你不說,趙氏的僚吏懂這個道理的也不在少數,如那號稱計然的辛文子,他曾在成周請教過老子之道,在干預民間經濟的同時,也提倡官府省賦斂,勸農桑,問民饑饉,順應時令節氣施政。老子的無爲之道,自然融合在內,你提供的東西,趙上卿從計然等人處便能得到,且你的無爲之說裡並沒有讓他心動的結果,他又如何會重視你呢?”
用後世的話說,趙無恤正在嘗試推行“大政府”的策略,政府的觸手伸入縣邑的每一處,好最大效率動員編戶齊民,任章提出的卻是一種“小政府”的理念,自然不被重視。
“所以大談無爲,還未到時候。”
“那應該談什麼?”任章有些疑惑,在他看來,老子之道里最精華的部分就是無爲而治了。
姑布子卿神秘一笑:“我教過你的,你仔細去領會領會便是,道術道術,在大道不行的時候,何妨試一試術呢?”
……
過了幾天,姑布子卿又再度入宮,請求趙無恤再給任章一次機會,這一次趙無恤聽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覺地在墊席上向前移動膝蓋,談了數個時辰都不覺得乏味,事後還對姑布子卿說:“汝弟子任章的確乃少見的人才,我可以任用他爲身邊的佐吏了。”
事後姑布子卿問任章:“你此次又與上卿談了什麼?”
“這次沒談及大道,只是小道小術。”
“何術?”
“談了如何以雌守雄、如何剛柔並濟,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任章低聲道:“這些都是君王南面之術。”
姑布子卿嘆息道:“果然,若行無爲,可以使得趙氏建立夏、商、周那樣的三代盛世,只可惜花費的時間太長,上卿根本等不了那麼久,而且也很難繼續開拓進取。賢明的主君,誰不希望自己在位的時候名揚天下,怎麼能叫他悶悶不樂地等上幾十年、幾百年才成就王霸大業呢?所以,只能用富國強兵的辦法勸說他,他纔會特別高興,然而,這樣也就不能與殷、周的德行相媲美了。”
“當然,趙上卿有計然在此,不缺富國強兵之道,卻缺少駕馭羣臣的術,好達到內外相濟。到頭來我道家竟然得靠小術立足,真是可悲,但這又無奈。你先別急,且在上卿身邊做佐吏參謀,等趙氏一統晉國三卿,再蒞臨中原,消滅外敵後,上卿只怕要主動與你談無爲之治了!”
……
趙無恤的確不打算在這個諸侯力爭的節骨眼上推行什麼“無爲”,縱然無爲,也只是有限的程度。
因爲無論是外部還是內部,趙氏都面臨着種種挑戰,齊國尚有戰爭潛力,楚國也正在復興,吳國更是在今年年初大舉伐越,也不知現在戰況如何。若和歷史上一般,吳王隨時可能北上,想要撼動趙無恤在泗上的霸權。
當然,更加近在咫尺的威脅,是割據一方的韓氏魏氏,以及盤踞雍州,已經佔領河西的秦國。
面對知氏降秦的消息,作爲晉國上卿,趙無恤必須做出反應。
“昔逮我祖考志父,及犬丘大駱同爲嬴姓之裔,雖斬於三代,然兩家戮力同心,申之以盟誓,重之以姓氏,大駱附於趙城,爲趙氏……”
“然今秦國納知氏叛黨,奪河西之地,絕晉國、趙氏之好,無恤聞此,痛心疾首……”
一封公開信件被信使送往雍城,信中洋洋灑灑千餘言,趙無恤義正言辭地譴責秦國的不義,竟然接納晉國叛臣。然後背地裡,一封與秦國大庶長的私信也送了過去,趙氏和秦國之間,雖然未來必有一戰,卻還沒到時刻相互仇視的地步,在陰影下合作的空間很大很大。
趙無恤雖爲晉卿,卻壓根不打算爲不與自己接壤的河西跟秦國人大動干戈,就讓魏氏與秦國、知氏狗咬狗去吧!最好韓氏也能攙和進去,在自己沉下心來發展領地,積蓄力量的時候,三方爲了河西、桃林之塞這兩頭羔羊殺個你死我活,無恤到時候就能效仿卞莊子一擊刺三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