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侯將小兒子交給夫人們,又讓她們自行回寢宮去,本來如沐春風的臉頓時蒙上了一層冰霜。¢£,
“午道又鬧盜寇了?”
濟水濮水在西魯境內,在實行鹽策的時候,齊侯便有了這兩條水路被趙氏掐斷的心理準備,但午道,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
“陽晉之道一帶,寡人不是讓薛、陽州、陽橋等邑出兵去沿途巡視了麼?衛國那邊也有兵卒守衛於廬舍,怎麼還會出現全道中斷,商賈全部被劫的事!”
鮑牧苦着臉道:“平陰大夫起初以爲是小股盜寇所爲,畢竟去歲大疫後逃到山林裡鋌而走險的頑民不在少數,故只派了個裡有司帶五十人的小戎去巡視,卻一去不返。平陰大夫驚疑,又派了位久經沙場的連長帥了一卒去,正好在路上將盜寇堵了個正着,本以爲擒之如石擊卵,孰料隨着一聲呼嘯,瞬息之間周圍便多了數百盜寇,將整整200邑兵也陷沒了。零星逃回的人只說對方的首領用兵如神,來去如風!還有……”
“還有什麼?”
“那羣盜首領自稱柳下跖!”
“柳下跖,不就是大野澤的盜跖麼……”
此人也是齊人熟悉的老朋友了,往年通過濮水濟水的齊國商船沒少被他劫掠。好容易被趙氏剿滅,齊商們拍手稱快,誰料高興勁還沒去過呢,這隻水鴨子就抖了抖一身水珠,上岸跑午道稱雄去了!
鮑牧頷首道:“盜跖去歲被趙無恤擊潰,有人說他死了,有人說他隱匿潛逃別處了。有人則說他投降趙氏,成了趙孟家臣,如今看來,後者纔是真的。數月前的雪原之戰,配合趙兵側擊我軍的,正是此人!在下臣看來。他現在襲擊午道不是尋常的劫掠,而是受了趙無恤的指使,是在報復齊國的鹽策!”
齊侯恨得直咬牙:“調兵!小戎、卒不夠,那便派遣一個旅,由平陰大夫親自率領前去肅清沿途,寡人不信盜跖有那麼大的能耐!”
鮑牧咋舌不已,齊國的軍制,一旅便是兩千人,相當於平陰那邊數邑的兵卒之和。大戰剛息就調遣這麼多軍隊。只爲了一羣盜寇,這手筆也過於大了。
雖說此舉有以宰牛之刀殺雞之嫌,但想來道路應該能很快暢通了罷?
……
然而齊侯和鮑牧低估了柳下跖,他還真有在兩千人圍剿中全身而退,劫掠事業還不受影響的能耐。
盜跖在全盛之時便橫行周邊邦國,以大野澤爲中心,北到泰山,南抵淮泗。西至大河,東臨魯城。無不是他的活動範圍。所過之邑,大國守城,小國入保,兩千兵卒的圍剿彷彿家常便飯。
何況這次騷擾午道是得到趙無恤支持的,齊師一來,不想硬碰硬的盜跖一扭頭帶人跑回西魯。在趙氏城頭強弩的保護下,對面的齊人就只能乾瞪眼。他們若是堅持堵在這裡,幾天後,午道的另一頭便會傳出商旅再度被掠的消息來,讓齊人顧此即彼。
這卻是盜跖仿照孫武、伍員的戰術甄於成熟了。他將手下的千餘悍匪分三部,對齊國來個突然襲擊而又迅速撤退,輪流侵擾午道,齊援即退,援退再來,反反覆覆,齊人疲於應付,商賈被劫如故。
所以,等時間到了三月份,梧桐樹開始開花,田鼠變化爲鶴鶉一類的小鳥,天空開始出現虹,水中開始生浮萍時,午道的情況非但沒有好轉,且有進一步惡化的趨勢。
不單齊國境內的“陽晉之道”,連衛境內的通道也受到波及,路過的十個車隊裡,起碼有八個會被盜跖光顧,一切貨物都被席捲一空。所以一些急需前往臨淄的商賈寧可走濮水、濟水去受那所謂的“反壟斷稅”剝削,也不肯從午道過了。
但楚國的黃金、吳國的銅錫、秦地送來的馬匹、皮革羽毛等戰略資源卻過不了關,都被趙無恤照單全收。若碰上西魯需要的,就按原價購買,不需要的,就請打道回府吧,歡迎下次再來。
某種意義上,齊國的鹽策,以及趙無恤徵收“反壟斷稅”,都算經濟制裁的方式之一。你不是不賣鹽給我,想讓我食不甘味麼?那我就跟你卯上了,你的貨物也別想從我這輕易過境!
但,齊國畢竟是資源豐富的大國,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裡天生佔據優勢,對於西魯這種小經濟體來說,徹底斷絕交易是行不通的。若是將濟水、濮水全部禁斷,固然懲罰了齊國,於己卻也是自殺的行爲,一旦商賈繞道,經濟凋敝,無恤開始缺乏的,就不單單是鹽了!
到時候民困鹽乏,國用不足,上上下都有怨言,一旦激發新佔領區的矛盾,也夠無須頭疼許久了。
管夷吾最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提倡“關市譏而不徵”,在國內以驛站免費接待等優惠吸引外商,其目的是“天下商賈歸齊若流水”。一旦成功,齊國便能獲得外國的特產,這些行商停留時在齊國會消費錢帛黃金,走的時候焉能空手而回?齊的魚鹽便作爲壓艙底的貨物傾銷出去了。
無恤的目的也大致相同,他在兩條河流上設置關卡,卻又不把路堵死,在盜跖肆虐午道的情況下,商賈們就別無選擇了。
於是一時間,除了一部分商人在陶丘停滯觀望外,通過濟水、濮水的商賈不減反增,尤其是運送糧食、魚、蔬果的,更是承受不起等待的代價。
雖然也有抱怨,但這時代商賈的抱怨對於執政者來說微不足道,無恤站在鄆城碼頭上,不由感慨這主意之妙:“就算是管仲本人,也得靠關市譏而不徵來吸引人的,子貢這種加了稅卻招徠更多商賈的法子,還真是獨具一格。”
無恤有時候忍不住想,手下有了盜跖這種打家劫舍的人才。派人阻礙敵國商路,讓自己的商路旺盛,也是種斂財的好法子啊!
近代西歐海洋強國在白骨累累的崛起過程中,無一不是這麼幹的!荷蘭人劫掠西、葡的商船,待自己成爲海上馬車伕後又被英、法視爲肥羊。對於商業力量弱小,資源缺乏的國家來說。這是一種戰勝強大敵人的好辦法。
海上如此,陸上亦然!
“但這道閥門不能亂開,在西魯,能這麼做的只有柳下跖一人,其餘未得到授權的盜匪若有效仿者,一一剿滅兼併即可!”
趙無恤思索片刻後大筆揮就,在一張新近製造出的淡黃色藤紙上寫下密密麻麻的篆字,吹乾後鄭重地蓋上小司寇的印章,以及自己的私印……
千年光陰。黝黑的墨跡慢慢變模糊,鮮紅的硃砂也漸漸淡化……
這張輕如鴻毛的紙張,終於成了擺在守藏室玻璃櫃裡供衆人嗟嘆不已的珍貴文物,其價值重如泰山!
有人稱讚,說這是開啓那個大時代的閘門;也有人唾棄,說這是公然認可強盜行徑的罪證,是趙無恤一生永遠抹不去的污點!
時間反轉到千年前,它最初被封在竹筒裡。由無恤的親信虞喜貼身攜帶,快馬送往午道。
數日後。站在一輛慘遭洗劫的齊國大夫輜車上,柳下跖捧着這張薄薄的策命,表情怪異無比。
在策令中,趙無恤以魯國小司寇之名,認可因爲“浪子回頭”而被赦免死罪的柳下跖爲協助晉、魯的“義士”,他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將通過爲司寇服務。洗刷過去犯下的滔天罪孽。
趙無恤授權給柳下跖,允許他可對齊、衛、鄭等交戰國的商賈、車隊、船隊進行追捕、私掠。除了上述權力之外,西魯還將柳下跖手下的羣盜視爲“募傭兵”,允許他們保留部分私掠的財物,並有協助趙氏與齊國作戰的義務。
掃了一遍後。漸漸有些興奮的柳下跖露出了笑意,當着衆手下的面念出了它的名字:
“此乃私掠令!”
沒錯,這是一張授權書,一張《私掠許可令》!
……
在趙無恤穩住自家陣腳,開始調遣棋子反擊的同時,作爲他的對手,齊侯杵臼卻有些氣急敗壞了。
在連續撲了幾個空,勞碌奔波一旬後,平陰大夫終於遣人回來叫苦了。午道的盜患一時間竟然無解,難不成還要讓國夏帶一軍之衆去麼?如此一來,那邊的糧食也撐不住大軍消耗啊。
當年管夷吾把輕重之術運用於諸侯國之間的鬥爭中,取得了不戰而勝的效果,列國之君趨行而朝齊。
但現如今,管子在齊國的徒子徒孫們玩輕重之術,卻遭遇了強烈的反擊!
在衆臣噤若寒蟬的時候,卻聽到“嘭!”的一聲巨響,齊侯的拳頭重重砸在案几上。
還不等衆人下拜請罪,這動作卻引發了杵臼一陣劇烈咳嗽,他的身體又開始發冷起來,雪原之戰裡趙無恤的那聲怒吼彷彿就在耳旁。
他拔出了佩劍,彷彿想驅散這回音,聲音極大,似乎要掩飾自己的恐懼。
“寡人堂堂三千乘之君,對上西魯萬戶小邦的趙氏子,戰之不能勝,輕重之術亦不能制之乎?“
齊侯一腳將前來安撫的樑丘據踢下臺階,他雙目彷彿要噴火,這是已經開始賭氣了。
“今日若不能想出反擊的法子,衆臣不得退朝,亦不得用饗食!”
齊國卿大夫們面面相覷,苦着臉呆立片刻後,還是足智多謀的陳恆站出來提了個主意。
他那雙充滿嫉妒的目光擡了起來:“君上勿惱,上次交戰是借重晉國趙卿之力,如今趙卿歸國,趙氏子就成了難支的獨木,無巢的孤鳥。雖靠了其手下衛賈端木賜的跳梁之才,讓此次貨殖之爭有所反覆,但終究無用。因爲齊乃山海大國,必勝!西魯乃乏鹽乏人的小邦,必敗!臣有一計,能解道路被阻之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