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丘的市肆一如往常的熱鬧非凡,店鋪林立,車撞犨,人磨肩,來自各國的華服商賈帶着甜蜜的笑容,將手放在寬袖裡,以無聲的手勢討價還價。而市肆的中央廳堂,黑衣的市掾吏手握簡單的算盤,劈啪啪啪計算着商賈們需要上繳的稅額,在西魯商賈子貢的影響下,這種工具已經取代了算籌,在商業之都陶丘流行開來。
齊國商賈之首陳伯像一隻怒髮衝冠的鬥雞,瞪着曹國褚師質問道:“鄭、衛、宋、魯、晉商賈之稅皆與往日無別,唯獨齊商就得課以三倍的重稅,這是何意?這是何意!”
褚師有些心虛,齊商,鄭商,這是除去曹國貴族外,陶丘市肆上的兩大勢力。因爲齊國強盛,而曹國又要仰齊國海鹽鼻息,所以陶丘過去對齊商格外優容,不要說褚師,連大司城也不敢太過得罪,養成了他們高傲囂張的態度。
但褚師又想到這次舉措背後,是君上在發號施令,是新近崛起的西魯商賈端木賜在謀劃一切,他的膽子便又壯了幾分。
褚師扶了扶自己的玄冠,加上它,他差不多也有陳伯高了,他努力讓自己不卑不亢地說道:“陳伯這是在說笑麼?商場之上,有報便有還,齊國濫用鹽策,切斷運往陶丘的海鹽,此爲不仁在先。吾等無奈,只能不義在後了,君上有令,從今以後,在陶丘的齊商一律課以‘反壟斷稅’!”
陳伯感到一陣牙疼,沒想到,真的沒想到,他本來以爲曹人膽小怕事的性情,定然不敢忤逆大國,孰料反擊來的竟然如此之快!
齊國不是壟斷海鹽,以此威脅曹、西魯麼?好啊,運鹽的損失,也從齊商身上拔好了。
陶丘褚師推出了專門針對齊商的措施。聲明在齊國停止禁鹽策前,齊商在陶丘的一切商業活動都得上繳高額的“反壟斷稅”。
陳伯知道,這主意,一定是端木賜出的!
從前年開始。端木賜憑藉趙無恤與曹伯的私人關係,以及侈靡之所上繳的利潤,漸漸在陶丘站穩了腳跟,成了市肆新貴。陳伯連族中的年輕弟子去侈靡之所廝混都無法制止,自然更沒法說服曹國禁止此業。他又不願像鄭商那樣前倨後恭與之合作,只能兩不往來,卻也將端木賜視爲最危險的對手。
本來僅僅是侈靡之業也沒法觸動齊商的根基:他們賣出魚鹽、絲麻,買入銅、錫、穀物、黃金,運往高唐、臨淄交差。但在上次大競技場建成後,端木賜竟也開始向這些領域拓展,西魯的瓷器、紙張、絲麻涌入陶丘市場,這叫陳伯警惕萬分。
“若不能扼殺此子,再過十年,吾等在陶丘將無立錐之地!”
這次鹽策是陳氏大宗世子主導的。陳伯很是興奮,此舉能打擊下端木賜囂張的氣焰,同時讓他背後的支持者魯國小司寇趙無恤舉步維艱。
孰料鹽策還未見效果,自家卻被反將了一軍!陶丘對於齊國的商賈貿易來說,是極其重要的。
但陳伯嘴上卻不服輸,他威脅褚師道:“既然陶丘苛刻,吾等去濮陽、新鄭貿易便是了,天下難道只有曹國的市肆能貨殖麼?”
那褚師卻一翻白眼:“悉聽尊便。”
陶丘之所以依賴齊國商賈,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海鹽的貿易會給這裡帶來十分之二的收入,但如今既然鹽路已斷。君上也打算咬着牙與齊人爲敵,那吾等還舔着臉伺候着你作甚?
陳伯氣急敗壞,這次的反壟斷稅僅針對齊商,並未波及其他各國商賈。所以他的這番號召無人響應。他在其餘各國商賈幸災樂禍的目光中退出了市肆,回到碼頭上時,他的兒子陳平仲滿頭大汗地跑來,又告知他一個壞消息。
“父親,濮水、濟水果然出事了!”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哪怕在盜寇橫行的年代。濟水濮水依然是濮陽、陶丘通往齊國臨淄的重要交通線,付出一部分買路錢即可。在無恤控制大野澤後這條水道更是興旺一時,只在趙齊交戰時才略爲中斷,但戰後卻再次恢復如初。
可現下齊國的鹽策針對的就是西魯,想來濮水、濟水已經被趙無恤切斷了罷。
陳平仲卻搖着頭道:“並未切斷。”
“齊商在濟水、濮水尚可通行?這是爲何!”陳伯大吃一驚,趙無恤和端木賜打的是什麼主意?
“除了銅錫、羽毛、皮革等軍用之物外,其餘絲麻、陶瓷、穀物、醫藥均可出入,只是……”
“只是什麼?”
陳平仲臉色愁苦:“只是和陶丘一樣,入齊境的商船要徵收重額的反壟斷稅,濟水濮水上設置了關卡,大野澤湖面上更是有打着玄鳥旗的船隻巡邏,來往商船無一漏網。”
陳伯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端木氏的販粟兒想借機從齊商身上盤剝,吾等纔不會讓他如願,從今日起,一切貨物改走午道!”
就在這時,陳平仲突然安靜了下來,陳伯一回頭,卻見他口中的衛國販粟小兒正站在碼頭邊,目送囤積在府庫中的鹽運經水路運往西魯。
一身乾淨的布衣,儒雅的舉止,整個人如髮髻上的白玉一樣無暇,黑寶石般的眼珠裡卻閃着屬於商人的狡詐光芒。
子貢偏頭望向這邊,嘴角帶着意味深長的微笑,方纔的話,他也聽到了幾句,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他彷彿是個與齊商合作多年的老朋友,話語中充滿關切。
“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視。走午道雖然比濮水、濟水更慢,卻也是不錯的選擇。”
下一句,卻是圖窮匕見的威脅:“只望齊國的商賈不要睠言顧之,潸焉出涕就好!”
……
午道,在晉國之東,齊國之西,因爲南北東西通衢交匯,一縱一橫爲午,謂交道也。
連通柏人、邯鄲,過棘津,到濮陽、陶丘、商丘的爲縱道。連接臨淄、平陰、濮陽、新鄭、成周的爲橫道,這是齊國通往中原最重要的一條交通線。其中齊國、衛國、西魯交界處的陽州、陽橋一帶又稱爲“陽晉之道”,後世的兵家必爭之地。
這一日,從衛國濮陽又有數支商隊沿着午道前往平陰、臨淄。
齊人老商賈搭着腿坐在車上,指揮着兒孫駕車,嘴裡嘟嘟囔囔地說道:“吾等被戰事阻斷歸路,在帝丘一呆就是半年。去歲冬天到今年春日,瘟疫肆虐平陰,死了幾千人,如今多半已經埋了,汝等不必擔憂,有楚丘巫祝髮給的卜骨護身,疫病定然不侵!”
他得意地拍了拍胸前的褡褳,有個兒子卻回過頭來訥訥地說道:“據說疫病已經被名爲靈鵲的醫者們治癒了,小子擔心的是,大災之後,會不會有鋌而走險的羣盜在午道上劫掠商旅。”
那齊人老商人一揮手,放心地說道:“魯國的小司寇雖然好戰無厭,喜歡殺戮吾等齊人,但至少還做了件好事。那就是掃清了大野澤的盜寇,從去年起,以往流竄到此劫掠商旅的羣盜早已消失無蹤影了,勿慮……”
他話音剛末,卻被現實狠狠打了臉,一支呼嘯而至的羽箭從天而降,準確地釘在了車隊正前方,箭尾顫抖不已,馬兒受驚嘶鳴,衆兒孫也嚇得差點掉下車。
老齊商的心也像是被那支箭射中了,腦袋嗡嗡作響,他擡起頭來,卻見前方道路兩旁的山丘樹林裡,早已站了近百手持弓箭、短矛的武裝者。而橫亙在大道的巨木上,一個高大英俊的盜寇首領雙臂如猿,正挽着長弓,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們。
就像一頭好久沒有開葷的餓虎在打量獵物……
那大漢聲音洪亮彷彿黃鐘敲響:“齊魯構難,午道禁閉,一切財貨,柳下跖代爲接管了!”
……
二月末,齊國臨淄。
因爲覺得自己的鹽策已經回敬了趙氏一刀,齊侯近來心情不錯,不僅重新開始打理政務,一些祭祀也積極參與,想要挽回自己過去數月裡怠政的形象。
在齊國,仲春二月的吉日是甲乙,於五行屬木。於是按照規矩,齊侯居住在東向明堂的正室,乘坐有鶯鈴的車子,車前駕着青色的高馬,車上插着繪有青龍的旗子,穿着青色的春服,佩戴着青色的飾玉,使用的器物紋理粗疏而通達。他吃的也不再是日雙雞,而是麥飯與羊羹。
這個月接近尾聲的時候,燕子飛來,在齊國臨淄的屋檐下四處築巢。在有司通報燕子來到的那天,齊侯讓人用牛羊永三牲祭祀“高謀之神”,祭祀時他親自前往,因爲喪子多年而悶悶不樂的燕姬、身份卑微卻生了公子荼而備受寵愛的芮姬等夫人陪同。
齊侯前幾個月的荒唐還是有成果的,宮中兩位繽妃有了身孕,他在高謀神前,爲懷孕的繽妃舉行典禮,給她們戴上弓套,授予她們弓箭,祈求高謀神保佑生男。
除了早死的嫡長子,還有抱在懷中寵愛不已的小兒子荼外,在齊侯看來,其餘兒子都一個樣。被俘走一個陽生,再生一個就是了,用齊國的核心利益去交換?他可有些不情願。
正當齊侯逗弄愛子的時候,新登卿位的鮑牧卻步履匆匆地走了過來。
他是鮑國之子,在四卿裡資歷最淺,然而年齡最大,足足五十餘歲。雖然剛剛成爲家主和卿,但因爲在大夫位置上做過許多年,所以齊侯也放心將政事交予他輔佐,縱然不如鮑國,卻比高張要強。
望着粉嫩可愛,伸手想要揪他長鬍子的公子荼,鮑牧勉強露出了一絲笑容,隨後纔在齊侯耳邊輕聲說道:“君上,大事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