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桓之中,論起精明和小心,還是季孫斯更甚一籌,但比起晉國六卿一個接一個的陰謀家和狠人來說,依然平庸,這種連環詭計不像他自己想出來的。
“也不知道他短短一天內,得到了何人相助?倒是個目光銳利的人才!”
對於季孫斯的小手段,趙無恤是有些微怒的,既然季氏不仁,那也休怪他不義。除了陽虎外,季氏一直揪心的叛家之人季寤,他索性不打算交付給季孫斯了!
大殿末尾,一個身穿黑色朝服,腰墜玉璜的中年大夫腰身微躬,雖然垂着首眼觀鼻鼻觀心,卻剛纔發生的事一一看在眼裡,聽在耳中,捧着玉圭的手不由微動。
“傳聞此子和趙鞅極其相像,好名而勇銳,所以我才學着先前範氏誘惑趙鞅的手段,向季氏獻上捧殺之計。但如今看來,他的心思和手腕倒是更似‘冬日之陽’趙成子!年紀輕輕卻能不受高爵博名誘惑,冷靜地退步,讓我少正卯也不得不心服!”
……
雖然趙無恤推辭了沒有太大意義的上大夫之爵,改爲中大夫,但實際好處一點不能差。
鄆城大夫叔孫志是陽虎之黨,被趙無恤生擒活捉,他的大夫爵位和鄆城的職守自然也被當場剝奪,這座五千戶大邑按照之前說好的條件,轉到了趙無恤的名下。
當然,鄆城目前還沒傳來消息,季氏和孟氏自然以爲還在叛軍手中。
孟孫何忌手下的公斂陽便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魯國剛剛經歷內亂,三軍疲敝,即便要出兵,也得先拔除較近的費邑,中大夫若將鄆城收回,還得自己去攻打,想來武卒勇悍,一定不在話下。”
這時代的圍城戰一向沒什麼好的法子,一般都是數萬大軍圍一邑。動輒經年累月,對於作戰週期不超過半年的諸侯卿大夫徵召軍來說,圍攻是要儘量避免的。
鄆城五千戶大邑,城中有兵卒千餘。來魯城曲阜交代了一千,還剩下不少,若是強攻恐怕得花費不少時間,對於不願意趙無恤這個外人過於坐大的孟氏來說,是樂見其成的。
“自不勞費心。”趙無恤看了公斂陽一眼。隨即朝魯侯一拱手。
“還未告知君上,今晨剛剛收到消息,說是鄆城在十月三日那天爆發了邑民暴動,舉城喧譁,我有數百前來魯城曲阜的兵卒正巧在附近,就幫助國人誅殺殘暴的邑宰,控制了城邑。鄆城,已經迴歸君上治下了!”
魯侯面露喜色,大殿上則是一片驚訝聲。
趙無恤的確是在早上接到的消息,之前打着支援陽虎旗號的虎會和冉求早已帶着兵卒大搖大擺進駐了鄆城外郭。隨即。十月三日一早殺豬宰羊,邀請鄆城邑宰和邑司馬赴宴。
邑宰被生擒活捉,邑司馬未至,聽聞驚變後發兵反抗。鄆城魯人早已對叔孫志的統治怨恨不已,冉求用一口鄉音聲稱自己是爲民討賊,加上流民卒的宣傳,鄆城人反倒配合武卒進攻,到了傍晚,邑司馬被武卒圍攻於邑寺中,最後縱火自焚而死。倒是有幾分英烈,此邑便算是徹底拿下,武卒死傷數十。
趙無恤自然跳過了過程,只說結果。方纔出言相激的公斂陽自討沒趣,頓時漲紅了臉,訥訥不敢再言。
至此,趙無恤便是鄆城、廩丘、甄三邑大夫了,治下戶數過萬,實力翻了一番。堪稱魯國僅此於三桓的強大夫!
可距離晉國六卿普遍的十萬戶人口,還差得遠呢……
當然,他也一隻腳踏入了大野澤,那塊廣袤的紛爭之地。
接下來,受封賞的就是那些次功之臣,除了二桓外,公斂陽、子服何、南宮閱都受到了褒獎,公斂陽成了下大夫,得到了一座小城作爲養邑,子服何當上了正式的行人,南宮閱也被提名做了小司馬,暫代叔孫氏管理相關職務。
雖然權職不一定相屬,但這依然是孟氏實力整體的提升,季孫斯都感覺到有一絲窒息了。他們季孫氏在這場內亂裡不進反退,他也開始後悔不該聽那少正卯的主意,對趙無恤明升暗算,如今孟氏在側,就急匆匆地做出這樣的事,是不是太早了些?
最後,子路也登堂受賞,他作戰勇猛,救了季孫斯,又擊殺了陽虎重要黨羽,於是從庶民被直接升爲中士。同時被任命爲行夫,將要和季氏私屬一起,前去陽關招降,並且窺探陽虎是否逃到那裡。
……
朝會結束後,羣臣散盡,只有面色陰沉的季孫斯的步輦等在一個隱秘的拐角處,似乎是在等什麼人。
不多時,一位儀態端莊,身形瘦削的大夫踱步而來,他年過四旬,頭戴玄色長冠,黑衣、棕色帛帶,玉璜墜在緯帶上。
來到季孫斯的坐輦前,他便施施然行禮道:“少正卯見過執政。”
少正是官職,也作爲氏來使用。
《尚書.酒誥》有言“越少正御事”,西周時已有這個職守,鄭國的少正既亞卿。而魯國則不同,只是朝中權職不高的副手,位列下大夫。
他和孔丘是在魯國齊名的兩名“聞人”,也就是博學多聞,但孔子在諸侯間名聲更廣些,少正卯則侷限於國內,在魯城則不落下風。他們都先後開辦私學,招收學生,少正卯的課堂多次把孔丘的學生都吸引過去,只有顏回沒有去。子貢也曾旁聽,對少正卯的學識讚譽有加。
作爲競爭對手,孔子和少正卯的關係卻不親善,兩人曾多次在學術上相難,互不退讓。
少正卯和孔丘一樣,都是在陽虎執政時被“樹”的衆多在野名士之一,如今陽虎既倒,且不說孔子那邊,少正卯的選擇是在內亂後立刻拜見季孫斯,明面上算是投入其門下了。
但經過朝會封賞時的勾心鬥角後,季孫斯卻懷疑起少正卯投效的目的來,他沒了前日的禮賢下士,坐在步輦上也不下來。
他面色不快地說道:“少正,你昨日對我分析說,如今魯國雖去一虎,卻又引進一狼。趙無恤狼子野心,又有晉國趙氏做靠山,若是放任他坐大,恐怕比陽虎還難對付。但是目前孟氏對我季氏威脅更大,陽虎餘孽也未除盡,所以我只能依仗趙無恤保持平衡。於是你向我獻上了捧殺之計,可以名升暗算讓他被士大夫們敵視,暗暗遏制其發展。”
少正卯笑道:“難道我說的有何不對麼?”
季孫斯有些慍怒:“對倒是對,可卻太急切了,我一時誤信了你的話,可他卻識破了這個計謀,在朝堂上推讓了上大夫之爵,同時又迅速拿下鄆城,使得受封沒有藉口拖延。現如今他在西鄙坐大已成定局,更嚴重的是,若他察覺了吾等的打算,和孟氏聯手對付季氏,那該如何是好?”
少正卯倒是爽快地承認了失算:“卯有罪,的確,我事前是小覷了趙無恤,縱觀他在這次內亂的表現,乘着孟氏與陽虎火併,一擊將陽虎打垮,由此提高了自己的地位,他如今雖然推了上大夫的爵位,但在魯國的權勢和威望比叔孫還高還大,能和季氏、孟氏比肩了;同時還抽空打下了鄆城,勢力平白翻了一倍……”
“真可謂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啊!”
半個世紀前,吳王壽夢欲伐楚,曰:“敢有諫者,死!”。
當時是,吳王之幼子季札自知年幼言輕,諫必無用,惹怒了吳王壽夢徒遭橫死。於是他就每天早晨都拿着彈弓、彈丸在王宮後花園轉來轉去,露水溼透他的衣都不離開。
吳王很奇怪,問道:“這是爲何?”
公子季札道:“園中的大樹上有一隻蟬,它一面放聲鳴叫,一面吸飲露水,卻不知已有一隻螳螂在它的後面;螳螂想捕蟬,但不知旁邊又來了黃雀;而當黃雀正準備啄螳螂時,它又怎知我的彈丸已對準它呢?它們三個都只顧眼前利益而看不到後邊的災禍。”
吳王一聽很受啓發,隨後取消了這次伐楚的軍事行動,從此對季札另眼相待。
少正卯講完這個故事後,季孫斯沉吟半響,這才苦澀的說道:“如此說來,此次魯國內亂,趙無恤或爲最大贏家!?”
季氏是蟬,正欣然飲露,希望保持現狀,不知螳螂陽虎在後欲捕之也!而螳螂作勢欲撲,竟不知黃雀趙無恤躡其旁也!
“正是,但執政也不必擔憂他轉而幫孟氏。我猜測,以此子的才智,定然意識到了,他雖爲黃雀,但身後卻還有樹下之彈弓,所以必然會保持魯國的平衡,好渡過此次危局,吾等日後小心對待,提倡繼續魯邦傳統的相忍爲國之策便好!”
季孫斯凜然:“還有人伏於趙無恤之後?是誰!?”
“然也,從百餘年前的慶父之亂,一直到近十幾年的昭公出國事件,每次魯國遭遇內亂,北面的齊國哪次沒生出非分之想?”
“更何況,如今已經入冬,南方大野澤的盜跖,也到了四出劫掠秋糧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