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昭節卻是料錯了,雍城侯與寧搖碧卻是半夜就回了來。
這會卓昭節已經被冒姑勸說先睡下了,迷迷糊糊之中感覺到有人登榻,她下意識的問了句,就聽寧搖碧沙啞着嗓子道:“吵醒你了?我去書房睡。”
“不用了。”卓昭節忙伸手扯住他袖子,卻覺得抓到的地方有些溼漉漉的,她含糊的問,“外頭下雨了嗎?”
寧搖碧似愣了一下,隨即道:“沒有,袖子上……許是方纔不仔細沾到的水。”
又道,“你別說話了,萬一清醒了難以睡着,有什麼事情明兒個再議罷。”
卓昭節這會正困着,應了一聲,待他躺下後,便靠到他懷裡,沉沉睡了過去。
次日早上,她醒來後,擡頭看寧搖碧,卻見他還睡着,雙眉微皺,眉宇之間滿是憂愁,卓昭節見着,不免暗歎了一聲,伸手想替他撫平眉宇,然而手指還未觸到他眉心,卻藉着帳外天光,眼尖的看到寧搖碧眼角似有淚痕,一直沒入鬢髮中不見。
卓昭節立刻想起來自己昨晚拉住他的袖子,察覺到潮的,還以爲半夜裡下起了雨,寧搖碧夤夜歸來,爲雨所淋,後來他說是不小心沾到了水,因爲正困着也沒心思多問。
可現在一想,哪兒是沾了水?根本就是寧搖碧從宮裡回來時就哭過一場罷?
寧搖碧決計不會爲了大房落淚的,他也不是聽了長輩責備會落淚的人。能夠叫他進門之前已經哭得袖子溼透,晚上睡下之後甚至還默默流淚,恐怕還是爲了紀陽長公主。
卓昭節心下一酸,只覺得自己雙目之中也有些溼意……她懊悔於昨晚沒有發現丈夫的異常,居然當真信了他的話,毫不掛懷的睡了過去……寧搖碧把事情瞞起來獨自解決,對她報喜不報憂,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怎麼自己這麼傻,總是要上當?
她虛虛的揚着手這兒出神,寧搖碧卻忽然睜開了眼睛,卓昭節不及迴避,兩人恰恰對望一眼,寧搖碧便笑了一笑,沒有攬着卓昭節的手便探過來握住她的指尖,道:“怎的了?”
卓昭節神色複雜的道:“你……可是昨兒個進宮沒商議出法子?”
寧搖碧聞言,眉宇之間憂色更深,嘆道:“法子倒是商議出來了,先把祖母那邊瞞住,等寧朗清身子略好,將他接回長安!到時候一起帶到祖母跟前……再說大房的事情,如此祖母念着他,應該也會振作些。”
只是這也不能保證長公主就一定不出事,所以他的語氣並不堅定,“現在也只能這樣了。”
卓昭節同樣不認爲有寧朗清在,長公主就真的能夠爲了這個曾孫堅強得支撐住,長公主對這個曾孫雖然不像對大房其他人那麼苛刻挑剔,但也談不上多麼疼愛,決計比不上對如今還在襁褓裡的寧夷曠、寧夷徽關心。
即使在大房只剩一個寧朗清的情況下……一時之間,恐怕長公主看到這個曾孫,更會悲從中來。
但寧搖碧說的也沒錯,這已經是最好的辦法了。
卓昭節便柔聲道:“祖母一向堅毅,何況大房總還有位小郎君,料想祖母即使傷心,也會竭力撐住的。”
寧搖碧嘆了口氣,道:“但望如此罷。”
本來每日早上兩人都要嬉鬧親熱一陣,然而這時候誰也沒這心情,說了這話後,都沉默下來。
卓昭節看着他眼角的淚痕,心中憐意大起,便從他手裡掙出來,擡臂緊緊擁住了他,寧搖碧正驚訝,就聽她低聲道:“你若是難受就說出來罷,何必總是壓在心裡?”
“……”寧搖碧向來精明,愣了一下就下意識的撫向眼後,失笑道,“昨兒個……是有些,但你困着,再說哭過之後就好多了,終究逝者已矣。”
卓昭節聽了個逝者已矣倒是呆了一呆,才試探着問:“你想母親了?”她心念略轉,也想明白了寧搖碧爲何昨晚會失態落淚。
一則爲了申驪歌爲大房謀害,雖然寧搖碧爲了祖母選擇了收手,可如今大房除了寧朗清外全部死於非命,寧搖碧聽到,總是心緒複雜的;二則……怕是爲了雍城侯的態度,其實長公主雖然偏心雍城侯,但雍城侯是實在沒說過長房壞話的,這位君侯年輕時候如何,卓昭節自然不知,但就她進門以來所見,自己這公公分明就是個不愛多話的人。
所以大房與二房之間的仇怨,歸根到底是大房不忿長公主對二房的偏心,對二房的排擠和謀害導致的。
可長公主之所以偏心二房,還不是寧戰傷了長公主的心在前?
在這件事情中雍城侯其實什麼錯也沒有,他年幼時安慰了被長子傷透了心的母親,從而讓傷心難奈對長子失望的母親將滿腔愛子之情全部傾注在了他身上——然而長公主不是沒有給過大房機會,可寧戰從來都不覺得自己當年的所作所爲是對母親的背叛和忤逆。
他這樣的堅持,長公主也不是任兒子一路踩到底只會傷心的人,久而久之下來長公主橫豎看不慣大房,這些實在是寧戰自己找的。
因此雍城侯很有理由怨恨遷怒自己的兄長,可知道這個兄長去世,雍城侯還是傷心到了鸞奴所言的“方寸大亂”的地步,但……看寧搖碧這樣傷心難過,料想當年自己那無緣得見的婆婆去世時,還沒有現在的大房叫雍城侯難過?
想起傳聞裡自己那婆婆對雍城侯刻骨銘心的愛慕,卓昭節心中亦浮起一抹難言的悲傷。
果然寧搖碧嘆了口氣,什麼也沒說,卻伸手抱緊了她,把頭深深埋進她的長髮裡。他抱着卓昭節的手臂極爲用力,然後卻又不至於讓卓昭節承受不住,微微顫抖的身軀,像是在發泄着什麼,又彷彿憤怒着什麼,卻又不得不忍耐住。
這樣的沉默裡,卓昭節隱約感覺到自己發間幾處似被濡.溼,半晌後,寧搖碧在她發間蹭了蹭,鬆開她,輕聲道:“咱們起罷。”
卓昭節凝視着他還帶着溼意的眼睛,輕輕湊過去,在他頷邊吻了吻,這才應道:“好。”
叫進使女伺候着梳洗過了,用過早飯,卓昭節就問:“那今日還到祖母那邊去嗎?”
“先不去罷……”寧搖碧沉吟着,道,“昨兒個纔去過,恐怕今日又去了被祖母瞧出什麼來反而壞事。”他算得上心機深沉了,可到底是長公主看着長大的,長公主對他的熟悉,稍微不慎,就能讓本就精明的長公主覷出痕跡。
卓昭節聞言,就吩咐阿杏:“你去十孃的院子裡,告訴大娘和四娘,就說今兒個這邊事情多,就不陪她們去祖母那兒了。”
——寧瑞澄和寧瑞婉今日肯定是要繼續去長公主跟前盡孝的。
等阿杏走了,卓昭節才輕聲問起:“昨兒個你與父親進宮去,可知道大房那邊……到底是誰?”
提到這個,寧搖碧頓時緊緊皺起了眉,揮手令下人退出,這才沉聲道:“就是這個不好與祖母說!”
卓昭節驚訝道:“莫非真是苦肉計?!”
若是寧戰試圖拿自己的性命給子孫換前程,結果卻失了手,那樣紀陽長公主嘴上不說,心中必定認爲是自己害了長子!這樣在傷心之上再加愧疚,結果可想而知!
卻見寧搖碧搖了搖頭:“不!”卓昭節心下才定,還待要問,卻聽他苦笑着道,“是寧含與寧希!”
“啊!?”卓昭節才慶幸可以有旁人轉移長公主的注意與仇恨,未想兜兜轉轉的竟然還是寧家人!
她怔了一怔才醒悟過來寧含、寧希正是大房的三郎和五郎——也就是傳聞裡被歐氏拿樓子裡出身的使女引誘帶壞了身子的那兩個郎君!
這樣的話事情就清楚了,當年歐氏害了這兩個郎君,甚至於寧含、寧希的生母也被歐氏設計除去。更重要的是寧含、寧希因此損傷了根基,事後雖然娶了妻子,可都是出身小門小戶的女子,畢竟他們身子虧損的傳言長安各家都有耳聞,門當戶對的人家誰肯把女兒嫁過門去守活寡?何況這兩位郎君時日多少都是個問題!
成婚之後,這兩個人總也是在歐氏手裡,就這麼安分守己的過着罷了。雖然人人都知道他們被歐氏害了一輩子,更有殺母之仇,可歐氏是寧戰的正妻,她處置妾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最多道她一句做主母待侍妾不夠賢德,論到禮法寧含與寧希仍舊不能因此待她不敬!
更別說他們想不敬都不成——他們本來就不是多麼有天賦的人,又虧損根基在前,這輩子都要被歐氏捏在了手裡!
在這樣的情況下,這兩位郎君到底是懦弱無比,不敢反抗嫡母,還是心存怨懟卻不敢表達出來都不重要,反正他們即使再恨歐氏也不能怎麼樣。
甚至於長安上下津津樂道着寧家的家事時,提到這兩位郎君也就是說一句命途多舛……
可誰也沒想到寧戰會失勢,甚至於閤家流放。
離了長安之後……所到的又是瘴癘橫生的劍南,竟被寧含與寧希尋着了報仇的機會!
“大房流放時的身份是庶人,是不能帶下人的,如寧順忠這樣自詡忠誠的老僕有幾個是奪爵那會,祖母發話讓年長世僕發還身契,爾後自己跟了上去。”寧搖碧嘿然道,“這樣主動跟去劍南伺候他們的大約有十幾人,只是寧戰、歐氏再加上五子五媳那就是十二個人了,還有寧朗清……做主人的有十三個人,和跟過去的下僕差不多,在長安時,這些人加起來還不夠伺候一個的。”
頓了一頓,他繼續道,“尤其這些下僕裡只有三個使女,年歲都長了,皆是近身伺候的,無有一個廚子。所以到了劍南後,洗洗刷刷並做飯的差使就落到了寧含、寧希的妻子身上……他們也是這樣得到了機會,將不易損壞的食物事先放到早晚會出瘴氣的地方,待染了瘴氣後,拿回去讓全家吃下。爲了不讓歐氏懷疑,他們自己也吃了,所以也死了。寧朗清能夠活命卻是因爲他年歲太幼,又是大房唯一的嫡長孫,歐氏做主,三個使女撥了兩個照拂他,他的吃食是另做,寧含與寧希尋不到機會……說來好笑,到了劍南,下僕都是各得身契特意跟過去伺候的,但大房還是守着主僕之分,下人們的菜餚自行預備,所以因此倒是無人受害。”
又道,“還有一個活下來的是祖氏,她是因爲在劍南過了一年還不能忍受粗茶淡飯,食量吃的比較少的……而寧含與寧希的妻子都出身清貧,又被歐氏支使着每日勞碌,吃的自然也多,卻是死得最早的……因此聖人派去的太醫和侍衛查來查去,最後還是寧希臨終前,將太醫叫到身邊問明寧戰、歐氏都無藥可救了,這才欣然說出真相。要不然還不知道要查到什麼時候才能注意到他們,畢竟這些年來這兩個人一直都被看得半死不活的,誰能想到他們竟然有這樣的狠心?”
卓昭節聽着這番話,半晌都不能作聲——足足好一會後,她才訥訥的問:“那寧順忠又是怎麼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