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長公主痊癒後對孫輩的安撫,寧家上下都長鬆了口氣,即使最擔心父母的寧瑞澄和寧瑞婉也認爲有祖母庇護,寧戰和歐氏至少性命是無憂了。
然而世事難料,就在長公主召見孫輩的次日傍晚,信使風塵僕僕從南而來,一路馳馬入宮,至御前呈報聖人。聖人展開急報後,只掃了一眼,就猝然變色——又命人請來皇后,帝后都是精明果斷之輩,可是對着跟前這封急報卻也是百計莫施,兩人足足商議到了掌燈時分都不能決定,嘆息良久之後,只能打發人先去告訴寧家二房。
於是坊門已經落鎖後,宮中內侍持上諭叩開坊門,至雍城侯府求見。
這時候侯府上下都已經快歇下了,聽說宮中來人,俱是慎重起來。卓昭節替寧搖碧穿着外袍,憂心道:“也不曉得是什麼消息?”
對寧戰和歐氏生死向來就不怎麼關心的寧搖碧倒是壓力不大,還有閒心笑着在她頰上偷一個吻,道:“一會問過內侍就知道了。”
但寧搖碧也沒想到,等他到了前堂,卻是不必問內侍就知道了。
雍城侯怔怔的坐在堂上,手裡端着一隻梅子青描繪帶露桃花的茶碗,似乎在聽到消息後欲以喝茶來掩飾,然而手卻不住的顫抖着,茶水從碗中不斷潑出,已經將他衣袍弄溼了大半幅,甚至沿着衣角滴入氍毹,然而這素來風儀端正的君侯此刻卻是渾然不覺……
宮裡來的內侍手持拂塵,愁眉苦臉的站在下頭,看到寧搖碧來,如遇救星,忙不迭的迎上去低聲道:“還請世子勸一勸君侯!”
一看雍城侯這副模樣,寧搖碧就知道寧戰怕是不好了,他皺了下眉,到底還是確認了一句:“劍南那邊……”
“……除了小郎君外,都……”內侍聞言,面上亦掠過一絲惋惜,嘆道,“幾位夫人倒是還有在的……”
寧戰被流放前爵位、官職都被奪去,其子孫身上的蔭封亦然,如今當着雍城侯父子的面,內侍不免不大好稱呼。但小郎君的話,思來想去也就可能是寧瑞慶的嫡長子、大房迄今唯一的孫輩寧朗清了。
照這麼說,除了大房幾個媳婦外,也就寧朗清活了下來?
饒是寧搖碧對大房的死活一向不關心,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氣!失聲道:“怎會如此?!”
內侍嘆息:“咱家也不清楚,聖人與娘娘……方纔在宮裡還難過的哭了一場,這消息……卻要怎麼與長公主殿下說呢?”
即使寧戰和歐氏都死了,諸子孫活下來,好歹還能叫長公主得點安慰。然而大房竟然死得血脈就剩了一個曾孫——大房可是連嫡帶庶足足五個兒子啊!
這擱在誰身上受得住?
寧搖碧臉色也難看起來,大房落到現在這樣的地步,他就算不幸災樂禍,但驚訝之後也不會覺得難過,畢竟寧戰雖然是他伯父,但在他出生時,兩房的關係就非常的惡劣了。何況他的母親申驪歌早逝與大房或多或少是有着關係的,若只他自己,大房上下都死光了也不是什麼大事。然而他卻不能不考慮紀陽長公主。
雖然申驪歌留下了蘇史那和上百月氏陪嫁,但倘若沒有祖母紀陽長公主的大力扶持與教導,寧搖碧這一路走來決計不可能如此輕鬆!更不要說養成現在這跋扈驕橫的性情了。對這個祖母寧搖碧是真心敬重依戀的,否則當初大房失勢,頭一個想斬草除根、爲母報仇的必然是寧搖碧。
然而爲了祖母,寧搖碧到底忍了。
沒想到即使他放過了大房,大房還是在劍南出了這樣的大事。
瞥了眼還在發呆的雍城侯,寧搖碧一言不發的走上堂去,單刀直入的道:“父親,此事要怎麼和祖母說?”
“……”雍城侯茫然片刻,道,“今日……今晚……太晚了,明……明兒個再議罷!”
寧搖碧冷靜道:“即使到了明日,終究也是要說的。”
雍城侯顫抖着手將茶碗放回几上,碗幾相交之聲響了好一陣,他才抽出手,無力的道:“你……可有什麼主意?”
“請父親示下。”寧搖碧搖頭,道,“上回祖母只聽說大房出事就不大好,若曉得這個消息,恐怕……”說到此處,他看了眼來報信的內侍,“許院判?”
內侍機靈,忙道:“聖人有命,這段辰光,許院判會直接住在長公主府!”
“茲事體大,祖母年紀也大了,即使有院判在,也不好直說。”寧搖碧見雍城侯分明已經完全失了方寸,心中不免對他生出不滿——怎麼說大房也是謀害過申驪歌的,申驪歌可是雍城侯的元配發妻!
當年申驪歌去世時,雍城侯也沒有傷心失態到現在這地步!雖然寧搖碧早就知道父親當年娶亡母全是爲了先帝之命,可看着雍城侯這樣的對比,他心裡還是一陣陣的發涼,漠然道,“父親若是拿不定主意,我看不如進宮與聖人、娘娘商議商議?”
雍城侯遲疑良久,才澀聲道:“那走罷。”
又道,“你也去?”
“我自然要去的。”寧搖碧不冷不熱的道,“母親去的早,多虧祖母憐我年幼失恃,撫我長大,不然焉能活到現在?如今這消息必然讓祖母傷心,總要想個完全之策才成。”
獨子話語裡的刺讓雍城侯一窒,卻又說不出什麼話來,內侍事不關己,權當什麼都沒聽見,垂目低頭在下首不語言。
短暫的寂靜了片刻,雍城侯勉強站起身來,道:“我換身衣裳。”
寧搖碧淡淡看了他一眼,命身後的鸞奴:“你去後頭與昭節說一聲,別處就先別告訴了。把門戶看一看,若再有寧絹那樣吃裡扒外的東西直接打死了了事,明日再報昭節,免得大晚上的惹氣。”
鸞奴應了,領命而去。
後頭卓昭節在寧搖碧走了之後就一直在等着,見回來的是鸞奴一人,心頭就是一跳——她曉得寧搖碧根本不關心大房的死活,假如大房不出大事,這大晚上的寧搖碧可不耐煩在前頭一直陪着。
如今既然派了鸞奴回來自己卻沒回,顯然是被事情絆住了。
果然鸞奴神情慎重的稟告了大房的消息,卓昭節聽得也是呆住了:“大房如今……就剩了小郎君一點血脈?”大房那麼茂盛的子嗣啊!
鸞奴點頭:“據說夫人裡有幾位倒是救過來了……”
“這要怎麼和祖母說?”孫媳們全活了又怎麼樣?死的可全是長公主的血脈啊!卓昭節倒不是詛咒這些妯娌一起死了,她和寧搖碧一樣,頭一個想到的卻是長公主若知道自己這許多血脈一起歿在了劍南,如何受得住?
萬一長公主……
於公於私,對雍城侯府來說都是極大的損失!
這一刻卓昭節心中各樣念頭紛紛涌來,她心煩意亂的揉了把眉心,定了定神才問:“九郎還叮囑了別的話嗎?”
“世子說這事兒如今先告訴世子婦就是了,其他人那兒且不要透露。”鸞奴道,“只因現下君侯與世子都拿不準主意要怎麼告訴長公主殿下,這會,君侯與世子卻是進宮去了。”
卓昭節點頭:“是不能透露,今兒個宮中使者前來的事情知道的人都去看起來!尤其留意着角門那邊,誰敢在那兒亂咀舌頭,都把那舌頭給我割了!傳話下去,父親和九郎沒去說,誰敢把話傳過府,全家都不要活了!”
她雖然貌美,然而嫁到寧家以來發作起下人頗有狠辣的手段,下人們都是怕她的,聞言皆噤若寒蟬。冒姑也知道此事不小,忙答應一聲,先出去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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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昭節又道:“十孃的院子那邊給我看死了,若再有寧絹那樣的,閤家發作,你們也要受罰!”
阿杏忙道:“婢子就去!”
安置了這兩處,卓昭節才吐了口氣,問鸞奴:“可知道大房究竟爲誰所害?”
唐三沒下手,唐四沒下手,寧戰即使要來苦肉計,最多豁出去自己,難道還能把子孫全搭上、就留個孫兒?這怎麼可能!就算他瘋了,五子五媳也不可能一起跟着發瘋罷?
鸞奴卻搖頭:“內侍來的匆忙,君侯聽到消息後立刻亂了方寸,世子問了幾句,見君侯的模樣,覺得還是進宮去和聖人、皇后娘娘商議了才穩妥。方纔就走了,沒顧得上細問。”
卓昭節深深嘆了口氣:“我曉得了,你……你先下去罷,叫我好好想想!”
本來寧搖碧和卓昭節都預備安置、外衣都脫了,方纔聞說內侍叩開坊門前來,曉得有大事才重新穿上。這會初秋就端了盞酪飲進來,道:“世子婦先喝點東西提一提神罷,世子進宮去怕是一時回不來的。”
“這樣的大事他今兒個怕是都回不來了。”卓昭節搖了搖頭,伸手去端那酪飲,初秋忙道:“那婢子去換點助眠的羹湯來罷,免得世子婦喝了這酪飲睡不着。”
“我如今就是喝了安神湯怕也睡不着。”卓昭節心煩的嘆了口氣,道,“不必換啦!”她隨便喝了一口,也無心去品嚐到底味道如何,喃喃道,“明兒個——便是暫時瞞了祖母,難道還能瞞一輩子?明兒個可怎麼辦?”
實際上長公主這麼大年紀了,寧戰又是被流放到劍南,當真要瞞長公主一輩子本來也不是不可能——就說寧戰救活了,然而不便顛簸,還得在劍南修養,等長公主寬了心,再尋點事情調整政局,讓長公主自己提出不要寧戰回長安——那些孫媳嚴令不許泄露,打發她們不許回長安就是了。
派擅長臨摹字跡的人每年仿着寧戰的筆跡寫幾封問安信箋,託驛站送些土產……
這樣過上幾年也許長公主這輩子都會以爲長子一房還好好的在劍南盼着回長安……
奈何大房還有個年方四歲的寧朗清倖存了下來。
寧朗清的母親也姓歐,是祖母歐氏的另一個侄女歐如暮,敦遠侯的嫡幼女。也就是說,即使不將這小郎君交給長公主撫養,讓外家撫養,那也是養在長安,既然在長安,還怕長公主聽不到消息?
當然以帝后的手段,哪怕是雍城侯府也能做到,打發幾個人把這小郎君養在別處……
然而大房現在就這麼一點骨血,還不好好的養,也實在太可憐了點兒。
更不要說,萬一長公主還在時走露了風聲,長公主到時候曉得大房早就只剩了寧朗清一個,而且還爲了隱瞞她長年寄養在外,該多麼心疼難過?
眼下這局勢,卻是怎麼盤算,都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