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外堂,卓家五房人已經齊至,連卓知潤、丁氏也不例外,雖然乍聞消息就倉促趕來,還穿着極豔麗的新婚裝束,但丁氏頭上最打眼的幾件釵環卻都摘了去,只留了中規中矩的幾件,料想是路上去掉的。
爲怕吵了裡頭,是以每個人都只帶了一名侍者進來,餘人留在庭院裡,即使如此,也將偌大的廳中擠得一片熙熙攘攘。
衆人裡,被遊氏緊緊攜了手的卓昭節面色蒼白如紙,親眼目睹了敏平侯被氣暈的卓昭質、卓昭粹也神色倉皇,但最惶恐的卻還不是他們,是丁氏。
丁氏昨日才過門,今兒個丈夫的祖父敏平侯就病倒了,夫家但凡刻薄一點,都要說新婦帶了厄運進門!想到此處,丁氏整個人都哆嗦起來,被陪嫁的乳母扶了一把才勉強站住,屋子裡好幾口冰缸放着,也不能止住她額上密佈的汗珠不斷滲透出來。
見到沈氏出來,衆人都是一肅,丁氏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不想沈氏帶着卓芳純三人出來後,撩起眼皮掃了眼下頭,卻是提都沒提敏平侯的病情,而是平靜的吩咐:“除了四房之外,孫輩都回去罷,尤其七郎和丁氏,你們昨兒個才成婚,今日還有許多地方要收拾。”
丁氏聽她不像是要遷怒自己的模樣,心頭一鬆,不禁對沈氏生了幾分好感,乖巧的行了禮,這才與神色複雜的餘人一起告退。
打發了四房之外的晚輩,沈氏原本木然的神色迅速瀰漫上陰沉,她掃了眼四房的人,目光最後落在了卓昭粹身上:“八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來說!”
原本卓昭節已經做好了答話的準備,不想沈氏卻挑上了卓昭粹,她一愣之下,也迅速明白了過來,自己雖然沒太多城府,但口舌上卻也是向來不吃虧的,又有夫家撐腰,實在說不好了耍賴也能混過去,而且由於自幼寄養遊家的緣故,她與敏平侯之間的祖孫之情並不深,甚至還受過敏平侯的訓斥,自是更向着卓芳禮。
倒是卓昭粹,乃是敏平侯親自教養,算是四房裡對敏平侯好感最深、有敬無怨的一個。
如今敏平侯吐血昏迷,胡老太醫又說了是怒極攻心,而當時書房裡,除了一個奄奄一息的文治之,就是四房的父子四人,之前卓芳禮帶着長子、次子氣勢洶洶的衝進書房那是諸多下人都看到的,任誰也能猜出來,讓敏平侯怒極攻心的人是誰!
但猜出來歸猜出來,想落實了四房忤逆的罪名,卻不可能只靠猜,尤其皇后對沈氏印象很不好,因當年卓芳華在宮宴上鬧過一回,淳于皇后心中一直認爲當初是沈氏氣死了元配梁氏才進門,那麼對元配嫡出的大房、四房栽贓也不奇怪了——當真把事情鬧大鬧到了御前,沈氏可沒把握說服一向不問青紅皁白一味偏心元配嫡出的淳于皇后。
所以沈氏挑上了性情最老實也最敬重敏平侯的卓昭粹。
這是當時在場並知道始末的人中,最有可能說出真相的人了。
何況以卓昭粹的性情,即使說謊,沈氏自忖也能看出。
卓昭粹臉色本就發白,此刻被沈氏點名問到,心下一慌,面上就露了出來,遲疑半晌,才道:“回祖母,我也不大清楚。”
“你是跟着你父親、長兄進的書房,你們祖父吐血昏迷時也是在場的,怎麼會不知道?”沈氏見他如此,覷得一線生機,越發不肯放過。
本來她這麼逼迫四房的人,卓芳純怎麼也要幫着說話的,但此刻他卻神色複雜,呆呆的看着不遠處的地面,似有置身事外之意,大夫人慾要說話,見到夫婿如此,心下狐疑,也把到嘴邊的話嚥了下去。
沈氏眼角看到,卻有所覺,換了和藹的語氣與卓昭粹道:“你若是覺得不知道前因後果,那就把你跟着你父親進書房之後看到的事情說出來好了。”
自幼受敏平侯教導禮儀廉恥、恭順孝敬的卓昭粹,最是守規矩,所謂子不言父過,即使是祖母問話,以他一貫受到的教誨,也不肯說出是父親卓芳禮氣暈了祖父敏平侯,然而他又想,這樣自己又怎麼對得起祖父?
敏平侯雖然一直對他沒有什麼好臉色,甚至處處拿他和沈丹古對比,每多訓斥失望之語,可卓昭粹卻是真心尊敬和孺慕這個祖父的,他不像卓昭節,因爲受到敏平侯的責罰與訓斥就心生不滿怨懟,卻反而更加用功,期盼着得到祖父的認可。
但若是照實說……
生身父母、嫡親兄姐、年少嫡妹、童稚侄兒……卓昭粹微微顫抖,說出來?忤逆老父,憑這一條,四房以後也別想再擡頭了,更不要說什麼世子之位!何況敏平侯現下還不知道情況怎麼樣,倘若當真就這麼去了,一頂弒父的罪名扣下來,流放都是輕的!
雖然自己可以上書請求代父服役,但……背上了弒父忤逆的罪名,四房以後還能得好嗎?旁的人不論,卓昭節該怎麼辦?卓昭粹對自己這被寵大的妹妹一直都很憂心,在他的想法裡大家閨秀就該嫺靜文雅、一舉一動都守好了禮儀。
可卓昭節也就能裝一裝樣子,她又任性又嬌氣,受不得半點委屈。
雖然定了親,可寧搖碧也不是卓昭粹認爲可靠的人,本來照着現在敏平侯還在的局勢,卓家就弱於雍城侯府了,倘若四房再出事,那卓昭節即使靠着婚事躲過懲罰,到了寧家,孤苦無依……往後能過得好麼?
難道自己真要看着這個花兒朵兒一樣嬌嫩鮮麗的胞妹,落得一個無依無靠的下場?
還有母親遊氏……
卓昭粹牙關幾乎咬出血來,他緊緊攥着拳,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一個字!
見他遲遲不開口,沈氏心中發急,臉色又冷,道:“你這孩子爲什麼不說話?可是氣昏了你祖父的人,你不好說?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這一回你們祖父須得靜養三日才成,可是決計不能罰輕了!必得好生給你們祖父賠禮,再閉門思過一兩個月才成!”
聞言,卓芳純與卓芳禮臉色都是一變,暗罵沈氏好生陰毒!
之前胡老太醫說出診斷結果時,只有他們兩個並沈氏、卓芳甸在內室聽到,而沈氏叫沈姑姑陪着胡老太醫去抓藥,顯然也是防着胡老太醫經過外廳時被卓家人攔阻下來詢問——胡老太醫人老成精,從來不肯被捲進高門大戶的陰私之事,只要沈姑姑稍作阻攔,他肯定是裝聾作啞迅速走人。
方纔留了卓芳甸在裡頭照顧敏平侯,三人出來後,沈氏直接打發了四房之外的孫輩,卻一直到現在都沒提敏平侯的病情,她臉色是不好看,卻也沒有露出驚恐欲絕之色,如今故意輕描淡寫的說起敏平侯的情況——胡老太醫說的是敏平侯若三日之內醒不過來,那就是有性命之危,甚至可能再也醒不過來,到了沈氏這裡卻是靜養三日,雖然措辭彷彿,但給人的感覺卻是天壤之別。
在卓昭粹這樣並不知道敏平侯真實情況的晚輩聽來,那就是以爲敏平侯只要靜養個三日就能全好,甚至沈氏還把這次的懲罰“結果”透露了下,無非是給敏平侯賠禮,以及閉門思過一兩個月,相對於忤逆的罪名,這罰得不能說重了。
如此,自然更加可以動搖卓昭粹包庇卓芳禮的心!
沈氏這一手,甚至讓二房、三房都信以爲真,均露出鬆了口氣的神色。
卓芳禮自然不能讓她如此誤導兒子,當下就開口道:“老夫人這話……”
“四郎!”沈氏看也不看的打斷了他,淡淡的道,“你不要胡亂嚇唬小孩子!”
卓芳禮冷笑了一聲:“老夫人也不要誤導了我兒!”
“我如何誤導他了?”沈氏不冷不熱的道,“你們父親要怎麼罰你我管不着這是實話,但我怎麼罰都放在了這裡了!”
卓芳禮固然說了提醒卓昭粹的話,但沈氏卻又誤導到了之前她那番話的漏洞乃是隻說了她的懲罰,至於敏平侯是不是不再罰可就未必了,然而這又是加深了那句“靜養三日”的誤導,因爲如果敏平侯還能親自處置忤逆自己的人,卓昭粹說與不說又有什麼影響?無非遲些時候傳出來罷了,而且若他現在不說,往後敏平侯知道了豈不傷心難過?恐怕對四房罰得還要重一點!
卓昭粹品性純良,雖然對沈氏一直有防備之心,但究竟年輕城府不深,加之如今心神大亂,卻是信了敏平侯並無大礙——實際上,這也是他心中殷切盼望的結果,所以遲疑了下,到底開口道:“方纔我隨父親、三哥到了書房,看到……”
四房父子三人闖進書房本來就是聽了謠言,含怒而去,進門前聽見敏平侯訓斥卓昭節,進門後又看到卓昭節一手捂肩、淚流滿面,先入爲主以爲卓昭節是受了文治之非禮,衣襟都被拉開了,只好拿手擋着,而敏平侯還想庇護幕僚——這個當然不能實說,到底要爲卓昭節的名節考慮。
卓昭粹說到這裡頓了頓,斟酌了下措辭,不想卓昭節忽然擡起頭,道:“祖母想要知道事情經過,怎麼要問八哥?難道不是該問我嗎?”
沈氏此刻根本沒有心思再裝慈祥,冷冰冰的道:“霽娘你是這麼教導女兒的?一點規矩也不懂!我問小八郎話,她出來多什麼嘴?!”
遊氏雖然和沈氏明爭暗鬥很多年了,但這樣被公然訓斥教女無方還是頭一回,自然是尷尬得下不了臺,但她反應也快,知道女兒雖然任性,卻並非毫無眼色之人,此刻忽然去截卓昭粹的話頭,怕是另有緣故,畢竟當時卓昭節也在書房裡的,卻不請罪,反而道:“母親,媳婦倒覺得七娘說的有理,畢竟夫君與三郎、八郎是後來纔去的,事情的始末,還是最早被父親帶進書房的七娘最是清楚。”
她這麼一說,雖然疑惑於卓芳純爲什麼一直沒幫腔的大夫人也覺得有點不對了,大夫人當年被沈氏算計得沒了嫡子,甚至再難生養,與沈氏之間可謂是仇深似海,只要有拆沈氏臺的機會,她是絕對不想錯過的,當下接話道:“正是這個理兒,母親大約是擔心父親擔心得糊塗了吧?小八郎是後來才進書房的,文治之又只剩一口氣了,要知道父親爲何昏倒,當然要問小七娘啊!盯着小八郎這算什麼事?”
沈氏陰惻惻的看了眼她,道:“怎麼你們父親還在,你們就要忤逆我這個母親了?還是以爲我是繼室就管不得你們!”
沈氏已經很多年沒有端出身份來壓人,她如今是懷着破釜沉舟的心情,非要把罪名扣到最有指望在敏平侯沒有指定世子的情況下繼承爵位的四房頭上了!
四房和大房一向交好,落實了四房弒父的罪名,再把大房拖下水——那樣即使最後繼承爵位的不是卓芳涯,二房、三房好歹與沈氏沒有什麼大的仇怨!何況如此一來,二房、三房能夠繼承爵位也靠了沈氏,總有一份人情在!
沈氏畢竟是敏平侯的繼室,從禮法上而言,除了敏平侯外,整個卓家都必須孝敬於她!這也是如今敏平侯昏迷之際,她最大的一張牌了。
大夫人沒想到沈氏會突如其來的強勢一驚,驚疑不定的看了看四房的人,卻是吃不準接下來是硬頂着沈氏,還是先圓了場?
就在這時,卓昭節一把推開遊氏挽着自己的手,向前衝了一步,大聲而不屑的道:“祖母不要問八哥了,八哥一向純良敦厚他怎麼說得出口是五叔寵妾滅妻將祖父氣……”
遊氏“忙不迭”的上前捂住女兒的嘴,大聲訓斥:“誰準你如此無禮犯上?你五叔是你正經的長輩,他自有你祖父祖母管教,怎麼輪得到你來說三道四!”跟着她迅速向沈氏一福,“母親息怒,媳婦確實太過縱容了這孩子,讓她什麼話都敢說出口!”
說着“狠狠”瞪了眼女兒,“還不快點給你五叔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