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平侯聞言大怔!
他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顫抖着看着卓芳禮。
被勾起對亡母思念、被勾起內心最深處的傷痛與委屈憤恨的卓芳禮並不打算就這麼放過他:“若非大嫂照拂霽娘,我能不能有如今這幾個孩兒都未可知,沈氏如此陰毒險惡,父親非但不問她謀害子嗣之罪,反而因大哥痛失嫡子後一時失控的幾句責問,在永興坊置下別院,一走了之!將我等全部丟給了沈氏……母親去時我年少,但也聽人說起,當年母親號稱長安第一美人,出身名門望族,嫁與父親之後,雖然偶有爭執,然母親侍奉舅姑、相夫教子也無有推辭,所謂一日夫妻百日恩,父親究竟有多麼厭惡憎恨母親,以至於棄大哥與我不顧在先,遷怒到孫輩仍舊不肯罷休在後,亦不能讓父親平息這憎恨厭棄?!”
“你懂什麼?”敏平侯定定看着自己的嫡出四子,半晌,卻不顫抖了,而是露出一個疲憊而嘲諷的笑,他低聲道,“你懂個什麼?當年的事……你信你母親不信我……那就這樣罷,我也不覺得有對你解釋的必要!”
卓芳禮目光如刀,也微微而笑:“父親憑什麼讓我信?今日七娘受了委屈,即使父親在這兒,我也來了,我的女兒,不論做錯了什麼,我總歸要護她一護,不然何以爲人父?可從來大哥與我受了委屈、遭了暗手,父親你……又在何處?父親對延昌郡王比我等要上心多少倍?甚至於對沈丹古對文治之都比大哥與我用心吧?世人惋惜父親膝下諸子無一人可用,可爲什麼不想一想,當年母親在時無論大哥還是我也都是學業出色、常爲先生所稱讚的,一直到沈氏進門,父親搬去永興坊鮮少回來,這纔在與沈氏的爭鬥中逐漸荒廢……如今父親對沈丹古讚不絕口愛如親子,可父親在沈丹古身上耗費了多少心血?假使父親將這些心血哪怕是分在大哥和我身上,難道我們當真就不爭氣到了連個進士也考不出來?”
“沈丹古不過是外人罷了,父親待他卻比親生骨肉更好,作爲元配嫡子的大哥與我卻又得過父親幾分關心愛護?父親說,我爲什麼不信疼愛憐我護我的母親,卻信將我們棄如草芥的你?”
他輕蔑的爲敏平侯捅上至深的一刀,“所謂無父何怙、無母何恃,自母親去後,大哥與我,再無怙恃,縱然爲人所欺、爲人所害,也不過是彼此抱頭痛哭罷了。這些都罷了,年過三十不稱孤,但我絕不會叫我的孩子——”
“過我從前過過的那樣無依無靠心如死灰的日子!但我活着,我將盡己所能,盡人父之責!”
“今日七娘頂撞父親,原本是我不好,七娘年幼,怎知諸多往事?她在秣陵時受盡岳父、岳母憐愛,如今歸家來,想當然的將父親當作岳父一般試圖嬉鬧足前、承歡膝下,畢竟外祖父總歸有個外字,如何能比自己嫡親祖父親切?卻是我這個父親不曾告訴過她,父親你的憐愛,原本就不該是我們四房該指望的東西!”
“小孩子不懂事,胡亂奢望,所謂養不教父之過,此錯在我,父親要罰,儘管衝着我來好了!”
卓芳禮擲地有聲的話,讓敏平侯苦忍良久的一口心頭血,哆嗦着吐了出來!
“祖父!”看着書案到前襟的血漬,卓昭質與卓昭粹驚恐萬分,齊齊驚呼!
敏平侯在書房吐血昏迷,幕僚文治之重傷瀕死,如此變故,自是驚動閤府!
沈氏木然看着榻上面如金紙的丈夫,因着內室空地有限,又怕打擾了胡老太醫的診治,是以只有卓芳純、卓芳禮、卓芳甸守在一旁等待診治的結果。
胡老太醫神色鄭重萬分,這讓等待的人心中均是七上八下,漫長的診斷終於在胡老太醫習慣性的捋了捋須、起身走到書案旁結束。
“胡老太醫,拙夫……可還好嗎?”沈氏幾乎是哽咽着問的,她當年也是大家閨秀,隴右沈家一方豪族,沈氏又是嫡出之女,才貌都拿得出手,否則也不會差一點就做了敏平侯的結髮妻子,當初敏平侯從父命娶了梁氏之後,她並非是爲了富貴才一心一意的不肯放手,的的確確是因爲戀着敏平侯這個人。
即使後來熬死了梁氏嫁過來做了續絃,大房四房本就因她在梁氏百日還沒過時進門,心存怨懟,爾後大夫人沒了嫡子更是與她猶如水火,而敏平侯不耐煩夾在元配嫡子與繼室之間,索性帶着兩個年輕的侍妾長住到永興坊,丟下侯府隨兩邊鬧騰,因爲他從此鮮少回侯府,與沈氏之間情份也日漸淡薄,然而沈氏對自己豁出一切才嫁到的表哥到底是有情份的。
何況如今延昌郡王一派失勢,四房倒和真定郡王一派的中堅雍城侯府結了親,一旦敏平侯就這麼不好了,世子之位,哪裡輪得到卓芳涯?
到那時候,沈氏雖然佔着繼母的身份,可四房不能明着對付她,還不能端着兄長如父的架子去收拾卓芳涯嗎?
還有卓芳甸——卓芳甸年少,至今不曾出閣,敏平侯在,即使他什麼都不管,沈氏也可以從容爲女兒選個好人家,公中總不會在敏平侯眼皮下剋扣了卓芳甸的陪嫁,若是到了卓芳禮手裡,以他對沈氏母子三人的怨恨,別說陪嫁了,指不定就不問青紅皁白、隨便尋個人家,甚至是故意尋個品行不佳、公婆苛刻的人,把信物一換謠言一散,迫着卓芳甸嫁過去!
不拘出於私情還是爲切身利益考慮,沈氏都希望敏平侯能夠好好兒的。
至少在安排好他們母子三人之前好好兒的。
她這麼問時,捏着帕子的手都在發抖。
胡老太醫露出思索之色,似在斟酌着措辭,不僅沈氏,連卓芳純、卓芳禮與卓芳甸都緊張起來。
卓芳禮臉色尤其的蒼白。
他是怨懟敏平侯,不忿自己這個父親對髮妻冷漠,縱容沈氏,不護子孫,又對孫女苛刻,但他從來沒想過將敏平侯活活氣死。
歸根到底卓芳禮不是一個真正的逆子,他怨恨父親歸怨恨,可從來都沒有起過弒父的念頭,之前氣暈敏平侯的那些話,到底是幾十年來壓抑委屈狠了,纔會含恨說出。
雖然如今敏平侯就這麼去了,以現在的局勢,以及敏平侯昏迷前只有四房的人在場、文治之其時昏迷且能否活轉也未可知,最大可能得利的就是四房,但卓芳禮仍舊不希望敏平侯就此撒手而去。
他此刻後悔無比,可是想到自己年方六歲的雙生孫兒、才定親卻還沒過門的嫡幼女,還有被送到莊子上去但究竟也是親生骨肉的庶幼子……卓芳禮心中天人交戰,怎麼也不能按着衝動跪到榻前失聲痛哭的懺悔。
若是就他一個人,他不會在乎承擔逆子的罪名,可他有妻有女有兒有孫……
——像勾着一根弦,勾到最緊的時候才放開,胡老太醫捋須半晌,終於道:“老夫人,君侯畢竟年事已高,此番怒極攻心,極爲兇險……”頓了頓,“老夫不能保證什麼,除非君侯在三日內醒來,否則……恐怕……”他搖了搖頭,拱手道,“老夫學藝不精,或者老夫人可以請閔太醫等幾位如今供職於太醫院的太醫來看看。”
胡老太醫本來就是太醫院裡醫術最拔尖的幾位太醫之一,不然卓家怎麼會長年只尋他問診?更何況胡老太醫爲敏平侯請脈數十年,對敏平侯的身體瞭解,遠勝其他太醫,如果他知不好,臨時請了其他太醫來,亦是效果微弱,沈氏嘴脣哆嗦了半晌,才勉強道:“多謝胡老太醫了,這藥……”
“這藥有幾道十分生僻,恐怕尋常藥鋪都未存着,好在寒舍中有所預備,還是老夫去抓了熬好,再送來罷。”胡老太醫忙道。
聽說他要親自熬藥,衆人原本還存了指望敏平侯三日之內醒來的那線希望不禁一弱——如胡老太醫這樣的資歷,自矜身份高於尋常的大夫,輕易是不肯放低了身段去親自抓藥熬藥的,他這樣親力親爲,只有兩種情況,一種是不想外傳了方子;第二種,就是病人情勢不好,爲了表示盡心盡力,也爲了暗示家眷儘早商議,故意避開。
醫者在士農工商這四階裡屬於工,而卓家乃是堂堂侯府,即使子孫平庸,憑着侯府的底子,至少這幾代也不至於走醫路自降門楣、辱沒祖宗,何況胡老太醫醫術雖然高明,但也沒高明到名滿天下、或者有什麼稀世良方的地步,卓家當然不會去覬覦胡老太醫的方子。
那麼胡老太醫要親力親爲意味着什麼,已經很明顯了。
內室死寂了一息,沈氏看向沈姑姑,啞聲道:“你陪胡老太醫走一趟。”
沈姑姑與胡老太醫走後,沈氏覺得有片刻的虛脫,但她看到卓芳甸時,這種虛脫卻迅速被強行擯棄,無論如何,爲了她至今不懂事的五郎,也爲了懂事卻遺憾生爲女兒身、且至今沒有定親的幼女,她不能這樣聽天由命,坐以待斃。
迅速剛強起來的沈氏掃了眼兩個繼子,沉聲道:“二孃你留在這裡伺候你父親,至於大郎和四郎,出去說話罷,也叫外頭知道下你們父親如今的情況,再者,我也要問一問,是誰如此大逆不道、生生將你們父親氣成了這個樣子!”
她聲音中滿含着背水一戰的瘋狂,卓芳純似有所感,下意識的看了看卓芳禮,卻見卓芳禮臉色慘白如死,神色變幻難定,卓芳純心頭一沉,兄弟兩個卻是頭一次在敏平侯不能干預的場合沒有反駁沈氏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