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三蝶兒正自情思縈逗,纏綿固結之時,忽有人背後走來。拍的一聲,拍了三蝶兒一掌,笑吟吟的道:“你在這裡作什麼呢?”三蝶兒嚇一跳,回頭看時,不是別人,卻是麗格。三蝶兒道:“你這孩子,嚇我一跳。你這會自哪裡來?”麗格請個安道:“我跟我姨兒一同來的,來了這麼好半天,總沒見你。大哥哥說許是出去了,他慌手忙腳,便出去找你去了。誰想被花兒遮着,你在這兒發怔呢。”一面說,一面拉着三蝶兒的手,回到屋裡。果見德大舅母與德氏坐在一處,唧唧嚷嚷說話兒呢。三蝶兒請了個安,,問了回好,拉着麗格手,坐在一旁,談講些扎拉扣繡,一切針鑿的話,一會又回到屋裡,看了回三蝶兒的活計,麗格要剪個鞋樣,三蝶兒拿了剪子,慢慢的替她剪。忽德氏掀簾道:“姑娘,你回頭收拾收拾,同你舅母一齊走,你大舅想你了,叫你去住幾天呢。”三蝶兒答應聲是,想着家裡沒人,母親怎這麼開放,莫非與哥哥議定,有什麼事情不成?忙的放了樣子,出至外間,笑道:“舅母接我,我本該去。只是我奶奶近日一寒一暖的,有些不舒服。索興等我奶奶好了,不用舅母來接,叫我兄弟送我去,我再多住幾天,你想好不好?”德大舅母未及答言,麗格插口道:“那可不行,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說罷,不容分說,拉了三蝶兒進去,強令她梳頭。德大舅母道:“這麼大姑娘,別不聽話,趕緊歸着歸着,差不多就該走了。”說罷,與德氏二人,又至外間屋說話去了。這裡麗格又忙着拿瓶子取梳頭油,又替三蝶兒去溫洗臉水,前忙後亂的,鬧個不了。三蝶兒放了木梳,笑吟吟的道:“謝謝你費心,天兒這樣熱,我不擦粉了。”麗格直意不聽,一手舉着粉盒,笑眯眯的道:“姐姐你擦一點兒罷。不看老太太,又碎嘴子。”說着擠身過來,幫她取了手鏡,又幫她來縫燕尾兒。三蝶兒道:“咳,小姑奶奶,你要忙死我。我的燕尾兒,不用人家縫。”說着,接過絲線,自己揹着鏡子,慢慢縫好。麗格笑道:“敢情你的頭髮好,我有這樣頭髮,也能叫他光溜,不但沒有跳絲兒,管保蒼蠅落上,都能滑倒了。”說着,拿了粉撲兒,自己對着鏡子,勻了回粉。又把自己的燕尾兒,整了一回,等着三蝶兒梳完,又催促她換衣裳。兩人在屋裡亂成一陣,半晌見德氏進來,問三蝶兒道:“你瞧她這分忙,忙得我抓不着頭緒了。”麗格笑道:“您還說我哩,不是這樣忙,管保這時候連頭也不能梳定,怪不得大姑媽說你,日後若有了婆婆,瞧你受氣的罷。”三蝶聽了,哪裡肯依,過來便要捶她。德氏攔住道:“別鬧啦,快些走罷。”麗格見勢不好,亦笑着跑了。三蝶兒把手使木梳,零星物件,包了一個包袱。站在棹子一旁,蹙着兩道蛾眉,帶有萬分爲難的神氣,德氏道:“這麼大丫頭,你是怎麼了?”三蝶兒把眼圈一紅,趕着背過臉兒去,假意去整理頭髮。德氏又問道:“到底是怎麼了?”三蝶兒把眉頭一皺,拿出手帕來,擦了眼淚,悽悽慘慘,叫了兩聲奶奶。德氏不知何事,氣得坐在椅上,咬牙的發狠道:“又怎麼了?”三蝶兒含着眼淚,嗚嗚噯噥的道:“奶奶作事,不要揹着女兒。”德氏怒嚷道:“有什麼瞞心昧己事,揹你辦了?”嚇得三蝶兒一跳,疾忙跑過來,站在德氏面前,噙淚央告道:“奶奶別生氣,女兒說的話,句句是實。叫女兒站着死,我不敢坐着死。”一面說,一面吁吁喘氣,着實傷慘。德氏三焦火起,推了一掌道:“不能由着你。”說罷,頓足走出。
德大舅母、麗格皆在院內相候,不知房裡何事,疾忙跑來,見三蝶兒揹着臉,坐在炕沿上,斜倚着炕棹兒,噘上不住。德大舅母道:“姑娘,又怎麼了?難道是不願意去嗎?”麗格亦搶步過來,掖着三蝶兒手腕,替她擦淚,連聲嘆道:“都是我的不好,又叫姐姐挨說。”三蝶兒低下頭去,醒了鼻涕,哽哽咽咽的道:“舅母走舅母走吧,外甥女不去了。”剛到說此,德氏又自外進來,氣昂昂的嚷道:“你愛去不去,牛見不喝水,不能強按頭。”說着,摔下菸袋,坐在椅子上,一面生氣,只聽拍拍兩聲,自己在自己臉上,怞了兩掌,又要摔下陳設。嚇得德大舅母慌了,過來把住手腕,按住棹上傢伙道:“姐姐怎麼了?這不是叫我爲難,叫我着急嗎?去與不去,但憑她的心,她大舅接她,因爲想她,姐姐因此生氣,豈不給我孃兒倆不得下臺嗎!”德氏哼哼氣喘,氣得話亦說不出來。三蝶兒亦驚慌失色,連忙跪在地下,扶着德氏兩膝,哭喊求饒。麗格更不得主張,猶以爲方纔說笑,德氏氣了呢。一手拉起三蝶兒便與德氏請安,連把大姑姑,叫了數十聲,口口聲聲的道:“我姐姐沒有不是,都是我鬧的。”又向三蝶兒道:“姐姐不去,是給我沒臉。”說着,請下安去。三蝶兒掩淚還禮,口裡嗚嗚濃濃,話亦說不清了。忽被德大舅母一把拉丁出去,麗格亦隨出勸解,連連與三蝶兒陪錯,笑吟吟的道:“剛擦的粉,眼淚又給洗了。”說着,接過包袱,掖着三蝶兒便走。又向屋內笑道:“大姑姑別有氣了,改日再給你請安罷。”說着,竟自走出。三蝶兒奪了袖子,轉身又回裡屋,勸告母親道:“女兒再不敢了。”隨說着,眼淚簌簌滴下,請了個安。德氏只顧生氣,連正眼亦不瞧。德大舅母無法,只得勸解一番,請安告別。德氏沉着臉道:“到家都問好,我也不送了。”三蝶兒把眼淚擦淨,跟隨舅母走出。一面走,麗格與德大舅母極力排解,無奈三蝶兒心事,旁人不知其詳。麗格與德大舅母勸解,皆是好意。三蝶兒一面答應,又極口遮飾,只說母親脾氣,叫人爲難的話,麗格當作實話,亦只過去了。
傍晚到了德家,吃過晚飯,德大舅高高興興,叫了兩個瞎子來,唱了半夜的曲兒。三蝶兒心中有事,無心去聽。後唱到藍橋會,傷心的地方不覺心神動搖,坐臥不穩。想起昨日在家,聽聽西廂記來,愈加十分傷感,轉身回到屋裡,躺在炕上垂淚,麗格亦追了進來,笑問道:“姐姐你困了麼?”三蝶兒也不答言,頭向裡只去裝睡。麗格亦卸妝淨面,揣度三蝶兒心裡,必是因爲嘔氣,想着傷心,乃勸道:“今天的事,都是我招來的。論來你也不好,說你一聲婆婆,你也值得那樣,莫非你的婆婆,我就說不得嗎?”三蝶兒啐道:“你還說呢,若不是你,何致那樣呢。”麗格陪笑道:“好好的,爲什麼要打我?莫非因我說你,動了你心尖不成?”三蝶兒呸了一聲道:“我告訴舅母去,你這麼跟我上訕,可是不行。”說着,穿鞋下地,往外便走。麗格不知要怎麼樣,心下也慌了,忙扯住三蝶兒道:“好姐姐,我一時走了嘴,再也不說了,你別告訴去。我再敢說這樣話,叫我嘴上長疔。不然,就爛了舌頭。”正說着,只見德大舅母進來,催她姐妹睡覺。說趁着涼快,明兒好早些起來。麗格一面答應,一面嗤嗤的笑。三蝶卸了頭,坐在椅上發怔。一會又抹抹眼淚。一會又醒回鼻涕。麗格躺在炕上,又是好笑,又是納悶。又恐三蝶兒惱她,隨笑道:“姐姐你不用惱我,你心裡事,滿在我心裡呢。”三蝶兒冒然一聽,心中暗吃一驚,隨笑道:“我眼睛不好,白天怕風吹,黑夜怕燈亮兒。”隨說,又用手巾擦眼。麗格冷笑道:“我知道,八成是要起針眼。記得去年,你在玉哥哥家裡,就是這樣嗎。”說得三蝶兒又一怔,遲了半日道:“我幾時要長針眼,被你知道了?”麗格道:“你每遇哭時,就說要長針眼,我怎的不知道,”三蝶兒聽了此話,邊腮帶耳,俱都紅了。麗格又坐起笑道:“你看我記性好不好?”三蝶兒點點頭,想着自己心事,大約瞞不過去,隨笑道:“你是昏天黑地,只知說笑湊趣,哪知人世間有爲難事呀。”說着,把眼圈一紅,又欲掉淚。麗格恐其傷心太過,下地勸了一回,兩人到回鼓以後,方纔睡下。三蝶兒背過臉去,猶自傷心,直到東方大亮,亦未閤眼。
話休煩絮,這日德氏母子,自從三蝶兒走後,去向舅舅家住着,已把她的親事,說成八九。這日常祿休息,約定冰人普津,在家相見。母子商議半日,知道三蝶兒性情,倘若知道此事,必鬧麻煩,不如與普津見面,要過八字貼兒來,先去合婚。好在男女兩頭兒,彼此都認得,不必重來相看。正好是先放小定兒,將來能信過禮,再放定禮不晚。當時把事情議妥,及至普津到來,亦是滿口應承,極力擔保,許着將來通信,必要個鮮明榮耀,男家是開通人,合婚不合婚,倒是未節。德氏道:“那可使不得。合婚是要緊的,雖然他大像相合,倘若有點兒波瀾兒,兩家都不好。將來有口舌,你也得落埋怨。”說着,把生辰八字貼,遞給普津。普津笑着接過,又把男的八字貼,遞與德氏,笑着道:“嬸孃高見。這倒是很好的事。”當下三言五語,把親事說定,約着十日後,來取八字貼兒。合得上就放定納彩,合不上則作爲毋庸議。這也是三蝶兒命裡,合該如此,男家合婚,說是兩無妨害,德氏合了婚,又細與男女兩人,課了回生辰八字兒,俱說是上等婚姻,夫婦能白頭到老,享壽百年。男的是當朝一品,女的是浩命夫人。一個是天河水命,一個是霹靂火命。兩個人水火相濟,可望興家。這一套油滑口吻,說的德氏好不高興。想起經年算命,自己奔忙一世,應靠女兒福氣,才能享福。如此說來,真個不假,即日把合婚相配的話,告知普津,又令兒子常祿,去小菊兒衚衕一帶,打聽女方的行爲,以免過門後女兒受氣。常祿又探聽多日,回來報告母親,說春英爲人極其樸厚,外間因其樸厚,笑他憨傻。我想這門親事,卻可以作得,德氏點點頭,本來爲慎重婚姻起見,今聽常祿一說,更覺放了心。次日即令常祿告知普津,又把這件事,告知同族人等,並幾家至近戚友,大家均極贊成。德氏更覺喜歡,這日中秋已近,屈指算着三蝶兒已在德大舅家住了一月有餘,正欲去接,忽有德大舅母送來,麗格亦隨了回來,又在德氏家,住了幾十日,然後去了。從此常來常往,有時德大舅母來接三蝶兒,麗格亦來回住着。
光陰荏苒,時序如流。不知不覺間,轉過一個年頭來,正是新年正月,文光家裡,因張羅娶幾媳婦,託囑冰人普津,來往撮合,定於元霄節後,通信納采,三蝶兒一概不知。是時因爲逛燈,正在德大舅家閒住,忽見母親來接,德大舅母亦催她回去,想其來時,本說多住幾天,今忽來接,三蝶兒很是納悶。又見德大舅母,面帶笑容,不免狐疑起來。以爲母親來意,必爲自己事情,有人相看,心下不由一酸,眼圈亦立刻紅了。麗格冷笑道:“姐姐回去罷,明天我還去呢。一來給姐姐道……”說到此處,德氏瞧她一眼,麗格拍手而笑,往下便不言語了。三蝶兒看此光景,知是有事,遂歪身坐在椅上,一聲大氣也不敢出,低頭擺弄衣襟。眼淚滴滴掉下,猶如斷線明珠,雙雙失墜的一般。德氏催她梳洗,三蝶兒怔了半日,仍是使性生氣,不願回去。急得德大舅母連連跺腳,明知放定,而當在德氏面前,又不敢說。麗格是天真爛漫,心裡存不住話,叫了德大舅母出去,問明所以,又進來笑道:“姐姐走罷,過後兒我來接你,你不回去,豈不叫大姑姑生氣嗎。”三蝶兒低着頭,裝作未聞,揭起衣襟,擦抹眼淚,一時衣襟衣袖,俱都溼了。德氏與德大舅母賭氣走出,只說道:“趕緊收擡,天可不早啦。”麗格答應一聲,彷彿哄小兒的一般,來哄三蝶兒。連把好姊姊叫了好幾聲,又笑道:“我陪你一同回去,你看如何?”三蝶兒把頭一扭,反倒嗚嗚哭了。麗格扯着手腕,一手取了手帕,替她擦淚,費了好半日口舌,方纔勸住。一時德氏來催,麗格連說帶湊,幫着三蝶兒先把包袱包好,又勸她擦淨眼睛,不哭喪着臉。三蝶兒也不答言,兩眼直勾勾,猶如傻子一般,隨着德氏去了。這裡德大舅母甚不放心,次日便帶了麗格,去看三蝶兒,又好幫着德氏預備放定的事。
德氏把女兒接回,本想是歡歡喜喜,好預備明天喜事。不想三蝶兒回家,兩眼直瞪瞪,愕了一夜,德氏睡在一旁,一夜不曾閤眼,暗想女兒心裡,必爲着聘與別家,心裡不樂。此時若說她幾句,恐怕越羞越惱,急出瘋病來,如何是好。越想越爲難,深悔一時氣岔,不該因爲小節,錯過婚姻。然事已至此,追悔莫及,只有變個方法,瞞哄一時,別叫她中了迷症,尋出短見來纔好。主意已定,催着三蝶兒起來,張羅梳洗。三蝶兒迷迷瞪瞪,高聲答應一聲,下地便走。德氏一把揪住,按在一張椅上道:“你不在這裡梳頭,要往哪裡跑?”三蝶兒聽了此話,擡手便去拆頭。德氏見此光景,不勝着急之至,又是酸心,又是後悔,當時萬感交集,揪住三蝶兒膊胳,悽悽慘慘的叫聲寶貝兒,隨着便心肝兒肉的,哭了起來。三蝶兒楞在椅上,半晌無言。常斌聽了哭聲,趕急跑過來,不與母親何故,這樣傷感,一時常祿也回來了,兩人勸住母親。一見三蝶兒如此,不由亦着了慌,常斌說去接舅母。常祿說:“先去接嬸孃。”德氏亦急得發愕,不知怎樣纔好。
眼看着天將下午,新親放定的人不久來到。三蝶兒坐在屋裡仍自發楞,急得德氏、常祿,來回轉磨。忽見德大舅母帶着麗格進來,常祿忙的迎出,顧不及請安問候。先把妹妹發迷,大約是佯狂瘋病的話,述說一遍。德大舅母嚇了一楞,不知德氏道喜,先到屋裡來瞧。麗格亦跟着進去。因恐新親來到,措手不及。先嚷說快給梳頭。麗格亦脫了長衣,打了一盆溫水,按着三蝶兒頭髮,叫她洗臉。三蝶兒胡亂洗過,麗格又替她敷粉。德氏站在地上,一面學說,一面流淚。急得德大舅母手足失措,忙了掃地,又忙着抹棹子。常祿與常斌二人,約了兩個幫忙的廚子,伺候早,飯,大家胡亂吃過,靜候新親到門。三蝶兒把衣服換好,仍是癡癡憨憨的,坐着發楞。麗格也不知何故,納悶不止。後見德大舅母喚了德氏出去,姑嫂坐在外間,唧唧噥噥的,咕嚕半日。德氏哭着道:“事到如今,我倒沒有骨肉義氣了,誰想這孩子,這樣認真呢。”說到此,聲音漸細,麗格亦聽不清了。半晌德大舅母道:“我不敢抱怨姊姊。當初你就想錯了,哪有吐出口話來,再又變卦的,幸虧兩個好孩子,不然生出緣故。”說着,亦聲音低下,聽不真切了。德氏掀了簾子,望着麗格點手,麗格忙的出來。德氏悄聲道:“你不要言語,好歹把今天的事瞞哄過去,過後見我細細跟你說。少時新親到來,千千萬萬,別提你姐姐的病。”麗格一聽此話,不知何事,只得點頭答應。德大舅母道:“這麼辦罷,你歇歇兒去,我有法子。”說着,走進屋去。麗格不解其意,也要隨着進去,德氏連連搖手,麗格只得站住。看着德氏面孔,這樣驚謊,不知三蝶兒之病從何而起。隨向德氏探問道:“到底我姐姐是什麼病?”德氏聽了,不知怎樣回答,由不得眼辣鼻酸,滴下淚來。扯着麗格袖子道:“提起話長。大概你也許知道。”說道,拉了麗格手,去向別屋坐着。不想天已正午,一起一起的來些親友,急不能說。麗格已猜明八九,只想着事太離奇,哪有女兒家,這樣想不開,這樣死心眼兒的,放着闊婆家不願意,嫁個窮漢子,有什麼希圖呢?想到這裡,忽把當日三蝶兒見了玉吉的光景,想了起來。心裡跳了一回,又納悶一回。以玉吉那樣窮,三蝶兒還這樣誠實,真是令人欽佩。轉又一想道:“三蝶兒爲人,不至有這樣思想。必是孝敬母親,疼兄愛弟,不忍離別骨肉的傷感。”左想右想,越想越怪。想來這樣情景,必有極痛心的事了。
正自納悶,忽見常斌進來,同了一羣女眷,德氏亦陪了進來。一一與麗格引見道:“這是九姑姑。這是十姨。這是八舅姥老。這是三姐。那是二妹。”麗格挨次請安,初次相見,認不清誰是誰,只是胡亂坐下,讓煙讓茶。工夫不大,聽只門口外,鵝聲亂叫,主新郎說好。有的說,饅頭齊整,主家室和諧的。大家亂亂哄哄,齊出迎接。只見一擡一擡的,往院裡擡彩禮。小孩們爬頭爬腦,又說又笑。兩位放定的女眷,自外走來。這裡親友女眷,着雁行排列,由街門直罕卜房,左右分爲兩翼,按次接見新親,從着滿州舊風,皆以握手爲禮。普津在前面導引,先與德氏請安道喜。德氏是舉止大方,酬對戚友們,向極周到。此日因三蝶兒鬧得話亦說不出來了。普津道:“大娘是見事則迷,難道連新親家太太,也不認得了嗎?”大家聽了此話,俱都掩口笑了。原來放定的女眷,不是別個,一位是新郎的嬸母鄒氏,一位是新郎之母、文光之妻、前文表過的託氏。鄒氏在前,託氏在後,挨次與衆人見禮,蜂擁入房。先在外間暫坐,衆人左右相陪。談論這門親事,實是天緣湊巧,前生造下的婚姻。有認識文家的,隨口便誇讚新郎,又讚美三蝶兒的容貌及其針徽。只有德大舅母一人,皺着兩道眉毛,來回亂跑,送過來兩碗糖水,勉作笑容道:“這是向例的俗禮,兩位親家太太,漱一漱口罷。”說着,普津、常祿二人,自外進來。普津在前,捧着一柄如意;常祿在後,託着首飾匣子。兩人把物件放下,請過德氏來過目。託氏剛欲說話,普津道:“我替您說罷。這是我大哥大姐,給這裡我妹妹打的粗首飾,合樣不合樣,時興不時興,等着過門後,自己再變換去。”說着,把匣蓋揭開,一一指點,又向常祿道:“你倒是替替我,把衣服拿過來呀。”常祿把衣服送過,又去打發喜錢,不在話下。
這裡德氏等看了過禮物件,麗格等揭起門空虛,請了鄒氏、託氏等進去,一屋子煙氣騰騰,並無旁人,只有三蝶兒一人,靜悄悄坐在炕上,目不轉睛的呆呆楞着,望着衆人進來,並不羞澀,仍自揚着臉,望着鄒氏癡笑。鄒氏不知底細。很覺納悶。只可與嫂子託氏謙遜一回,按着行聘成規,安放如意。託氏也不知其故,只道是女大心大,不顧羞臊了,當時用四字成語,說了幾句吉祥話兒,什麼吉祥如意咧,福壽綿長咧。鄒氏亦一答一和的說道:“吉慶有餘,白頭偕老。”一面說,拉過三蝶兒手腕,帶了鐲子。又笑着誇讚道:“這姑娘模樣好,手也這樣秀嫩。瞧瞧這手上指甲,有多麼長啊。”說着,把禮節交過。同了嫂子託氏,仍然歸坐。德氏心中有所感,此時千頭萬緒,聚結一處,見了女兒如此,亦覺後悔,由不得眼中垂淚,坐在一旁哭了。麗格亦因姊妹情重,看着三蝶兒瘋癡,很覺難過,當時亦眼辣鼻酸起來。衆人見德氏一哭,想着慈母之心,自幼兒嬌生慣養,到得女兒長成,只要聘禮一到,就屬別姓家的人了。俗語說:娶婦的添人進口,嫁女的人去財空。想到此處,亦各傷心流淚。此時滿屋的人,你也哭,我也哭,把個良辰喜事,繁華熱鬧之場,鬧得悲悲泣位,成了舉目生煩的日子了。只剩德大舅母尚能扎掙得住,一面陪着新親,一面叫常祿、常斌並親友家幾個小孩子,把那龍鳳呈祥的貼匣,安放一處。把那喜酒饅頭,收拾起來。忽一人扎撒兩隻手,自外走來道:“常大弟,你再給我幾個錢,門外念喜歌兒的,又來了兩個。”常祿一面灌酒,掏了幾個錢,那人拿着跑去了。普津把貼匣接過,拿出個紅紙條來,勸着德氏道:“大娘不用傷心。俗語說:男大當婚,女大當配。誰家有姑娘,誰也不能在家過老,況你親家,準保疼愛媳婦如同女兒一樣。你乃一時想了,你就乃時去接。”鄒氏插言道:“姐姐放心。我們兩下里,如同一家子人。今後做了親,越發要近乎了。普大哥說的好,你乃一時想了,你就乃時去接。”德氏抹着淚,連連點頭。託氏亦接口勸解,好容易才勸住了。普津把手巾字貼,遞於德氏,笑着道:“這梳頭上轎的方向時刻,要仔細,不可忘了。”德氏顫顫巍巍,一手接過道:“大爺費心。你這麼跑前跑後,我實不落忍。素日大媽待侄兒們有什麼好處哇。”說着,把貼兒收起,正欲與普津道窮,忽見託氏站起,告辭要走。大家一齊站起,隨後相送。普津笑着道:“我也回去。今天橋兒上,有個約會兒。”沒着,隨着衆人,咚咚跑去。常祿隨後便追,死活叫他吃完飯再走。普津直意不肯,這裡德大舅母等,歸束一切,顧不得三蝶兒怎麼樣,只去酬應親友,催着擺晚飯。德氏見女兒如此,不便聲說,只好等親友走後,再作計較。當下把常祿喚來,母子開箱倒櫃,先把定禮衣服收藏起來,直鬧到日已沉西,所來的親親友友,一起一起走了,才得休息。
晚間與德大舅母商量,說三蝶兒的病啊,可有什麼治法呢?德大舅母嘆道:“這也難說。究竟什麼病,我也看不出來,雖姐姐那樣說,我終究也不能信。我想這孩子並不糊塗,若說她心高性傲,倒是不假。去年他大舅生日,她跟我談過心。依她的心思,總想給哥哥兄弟,好歹先娶了親,無論怎麼不賢,母親也有人扶侍了。論理這孩子說話,很有見識,姐姐很該應允纔是道理。一來是孩手孝心,二來孩子出閣,姐姐也有人扶侍,樂得不多等二年。何苦這麼早,逼迫孩子呢?”德氏聽到此處,嘆了口氣道:“噯,我的心事,你哪兒知道,”說着,眼淚婆婆,嘆息不止。德大舅母勸道:“姐姐不必着急。我看着不要緊,十成佔九成,是衝撞什麼了。去年他大舅生日,不就是這樣兒嗎?”正說着,麗格進來,說三蝶兒吃下藥去,已經睡了。德氏驚問道:“吃的什麼藥?能夠這樣。”
麗格紅臉道:“實告您說吧,我向來存不住話。你早晨告訴我,和我哥哥提。我看我姐姐很難過,找出去年的方子,叫我哥哥出去,抓了一劑藥來。”德氏聽到此處,噯呀一聲,道:“什麼方子?藥可不是胡吃的。”德大舅母聽了亦驚慌不止。不顧與麗格說話,三步兩步的出來,喚了常祿,取了藥方一看:脈案是久病肝鬱,外感時邪,宜用分解之劑。因問常祿道:“你看這方子上藥,你妹妹可吃的嗎?”常祿又細看藥味,上有枇杷葉、知母,甘草等類藥,一面念着道:“這藥倒不要緊。方纔藥鋪說,好人病人,全可吃得,大概是有益無損。”德大舅母道:“這是什麼話!你怎麼也胡鬧呢。”說着,又埋怨麗格,不該渾出主意。德氏亦驚慌失色,跑至屋裡來瞧,三蝶兒蓋着紅被,香睡正濃。聽其呼吸,或長或短,有時長出口氣,口裡唧唧噥噥,嘴脣亂動,嚇得德氏、德大舅母俱着了慌。麗格見此光景,亦嚇得怔了。不想這一件事,卻也奇怪。
三蝶兒服下藥去,濃睡了一夜,屋子又熱,蓋得又重,出了一身透汗,漸漸好了。次日稍進飲食,覺得身子發倦,頭上發昏來。問她昨日的事,一概不知。德氏只得瞞起,姑且不提。後聽院裡鵝聲,呱呱亂叫,三蝶兒躺在枕上,亦漸漸明白了。無奈事已至此,只得順從母命,將養自己身體,免致母親着急,常祿又請了醫生,開方服藥。不上五日光景,已見大痊。麗格方纔放心,只是姊姊情重,一時捨不得別去,又住了十數日,方與德大舅母一同去了。這裡三蝶兒病癒,德氏把嫁女的事情,忙個不了。今日買箱籠,明日買脂粉,每日催促三蝶兒做些鞋襪衣服,預備填箱陪送。誰想三蝶兒心裡全不謂然,終日叨叨唸念,勸告母親道:“不要這樣白花錢。陪送多少,終久也是人家的。母親着這樣急,女兒實在不忍。”說話時非常誠懇,聲容慘切。德氏一待說完,早已滴下淚來。自己思前想後,似有無限傷心。三蝶兒亦放聲大哭,把近年家裡景況,述說一番。又說年月怎麼難,哥哥兄弟怎麼苦,母親若聘了女兒,不顧事後的事,叫女兒如何能忍。越說越慘,德氏眼淚婆婆,見女兒這樣孝順,那愛惜女兒之心,益覺堅固了。自己決定主張,任憑她怎麼說,只這一個女兒,斷不忍辜負她。無論怎麼論,偏要個鮮明榮耀。生前疼愛兒女,死後也對得過丈夫。一來自丈夫死後,此是經手第一件大事,總要親親友友看得過去。二來常祿、常斌尚未定親,此時若嫁女太刻,必受他人指摘。將來兒子親事,亦不好張羅了。這是德氏心裡,一種疼愛兒女的苦衷。至是常祿心裡,亦合他母親一樣,想着父親已死,妹妹出嫁,是我母子們第一件要緊事,若不從豐置備,惟恐委曲了妹妹。心想我兄弟三人,僅有一個妹妹,設有父親在世,豈不比今日風光些。雖今日這樣爲難,畢竟沒了父親,終是委曲的,想到此處,那孝母愛妹之心,不能稍減。自己拼除一切,只以妹妹于歸當一件至要至重的事。閒時常向母親說道:“父親遺產,都該是妹妹一人的。我等生爲男子,不必倚靠祖業,好歹要掙衣掙飯,奉養母親。今日無論如何,請勿以破產爲念,豁除錢糧米去,連兒子廳裡薪水,也爽快借些錢財,全數聘了妹妹,日後的事,自有兒子擔負,不要母親着急。”這一片話,說得德氏心裡,益覺難過。起初怕兒子不願意,故多留一分心。此時常祿兄弟,反倒瞞怨母親,不肯爲嫁妝花錢,所置的木器箱籠,常祿亦面前面後,嗔怪不好。簪盒粉罐,亦怨說不細緻。鬧得此時德氏反倒爲上難了。
眼看着春深三月,節過清明,先去墳上祭掃一回,然後與常祿計議,母子分頭辦事,又挨門按戶,敦請戚友,預備二十四日三蝶兒的喜事了。不想喜棚搭起,諸事已經齊備。三蝶兒的容消玉損,連日不進飲食了。比着前兩次的疾傻,益覺沉重。不過有時明白,有時糊塗。有時說說笑笑,一若平常;有時哭哭啼啼,若臨大難。所來的親友,除去德大舅母、麗格尚可攀談,其餘的親友女眷。三蝶兒是一概不見。至日喜轎到門,院裡喜樂暄天,非常熱鬧。獨有三蝶兒心裡突突亂跳,彷彿身在雲霧中,不由自主的一般。扯住德氏哭道:“奶奶,奶奶,你怎這樣的狠心哪!”說罷,哽咽半日,往後一仰,不知後文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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